12

師無渡原本身陷赫赫煊焰,當時一句話未完,便覺魂體失重、天旋地轉;待恢複意識,發覺四周昏晦幽靜,看擺設應是一間寬敞別殿。再一轉身,竟見賀玄抱手而立,他這才反應過來:此處正是幽冥水府。

原來,黑水沉舟方才失态是有意為之,只為制造機會詐死脫身。憑着身上僅剩的護心符,賀玄捱過了白無相貫心一劍,随即解除了凝土術法,借石橋崩塌的動靜作掩護,在落入熔炎之前,化了個沒注元神的空殼分身,同時發動墨玉牌子上的縮地千裏陣。被怨靈分噬只不過是障人耳目的假象。待順利歸返黑水島,賀玄便立即啓動了之前布設的拘魂陣,将師無渡的魂魄從軀殼內剝離,鎖回了水府殿中。

許是有靈木之軀作為憑依,再加上另兩個毒瘤灌了他許多天材地寶,師無渡神魄穩固,這次離魂後便不再是先前那般的混沌狀态,而是依舊維持着人形。

見召魂成功,賀玄揮手解去對方魂魄上的禁制。水橫天一陣錯愕:“為何要救我?”

“救你?”黑水冷笑一聲,“這陣原本是用來殺你的。”

“……看出來了,”掃了眼腳下殘陣,師無渡微微蹙眉,“我問的就是你緣何改變主意——讓白無相将我折磨致死,豈非正遂你心願?”

賀玄橫眉觑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說,若我有本事再擒你一次,要殺要剮便都随我麽?現在我擒了你,而白無相已替我将你殺過剮過,我便沒必要再費那個氣力,也省得髒了自己的手!”

一邊說着,他一邊翻起乾坤袖,将花城前天留給自己修複經脈的丹藥取出。賀玄自己吞了幾粒,将剩下兩顆連着瓶子一起丢給師無渡:

“水橫天,你給我記住——你今日有機會茍存于世,正是因了我這陰溝裏的鬼!”

師無渡接下瓶子,盯了他一會,卻忽然嗤笑一聲:“…真笨。”

賀玄暴怒:“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笨。”師無渡将丹藥倒出,一口咽下,将玉瓶子随手擱到旁邊的燈架上,“我講什麽就是什麽?南海如此豐饒的地界,何時就是陰溝了?你自己竟沒有一點數麽?這般容易就動搖心智,也不怪白無相下幻術時總瞄着你!”

“師無渡!我警告你別太猖狂了!莫要忘記,現今你是在誰的地盤!”

“…黑水沉舟,”師無渡聞言,倒真的斂了語氣,卻非畏懼,而是不卑不亢,“我雖有愧于你,但絕不怕你。”

賀玄目泛兇光:“你換命害我,你還理直氣壯了?”

“我是說——我雖那樣罵你,卻也不妨礙我打心眼裏看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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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玄額上跳出青筋來:“哦?那我還應該為此感到榮幸?”

“…技不如人,當死則死,”師無渡輕哼一聲,背了手側過身去,“被你了結,我不甘心。但我确實佩服你。”

“…花言巧語!”賀玄深吸一口氣,拳頭攥緊又松開,反複數次,“我姑且當你是在為活命而求饒!”

“反正我心中所想俱已言明了。要如何理解,自是随你。”

說罷,師無渡啓動通靈,欲詢問另兩人銅爐情況如何、可有順利脫險。賀玄也壓下胸中郁氣,準備跟花城報個平安信。卻不料,陣中沙沙亂耳,杳無回音。

二人對視一眼,心裏咯噔一聲,都知事态不好。師無渡轉身就往殿外走,賀玄寒着臉喝住他:“你哪去?!”

師無渡撇回半邊身:“自是去銅爐!”

“銅爐?”賀玄只覺可笑,“你靈脈通徹了麽?功體恢複幾成了?這樣回去能做什麽?你還沒被白無相折磨過瘾是麽?”

師無渡不悅:“不是已服了丹藥?

“那藥只能修複靈脈!且若不運氣調理,服再多也不頂用!”

“銅爐兇險,耽擱不得。我路上調息就是!”

“竟有臉說我笨,我看你才是蠢!外殿就有直達銅爐的縮地千裏陣,你急甚麽?!”賀玄沉聲道,“師無渡,你最好弄清楚了,我留你一條命是為了給青玄報仇,不是讓你随着性子繼續橫的!”

“……青玄的仇,用不着你提醒!”

給賀玄這麽一吼,師無渡也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犯了糊塗;随即又憶起銅爐山內裴茗所說,投向賀玄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黑水沉舟被他一盯,也想到這事,心痛綴着心慌。他迅速将情緒掩飾好,白了水師一眼,轉身往牆邊櫥櫃走去。

心知不是計較這事的時候,師無渡咬了咬牙,拐向殿內坐榻,阖了眼開始運功療傷,果真覺察靈力有些不支,運轉也略阻滞。賀玄看了他一眼,拉開抽屜,從裏頭取出個巴掌大的布包,朝師無渡丢了過去。

包裹被定在一尺之遙的空中。師無渡睜開眼,擡手撈過:“這什麽?”

“補充靈力的,”賀玄沒好氣道,“你愛吃不吃。”

師無渡将信将疑,拉開抽繩,見金燦燦一堆糖球。他聽靈文說過此物,乃是極樂坊的稀罕特産,煉制不易,三才通用。不過一天限服一次,一次最多三顆;超量不僅沒用,還傷身損魂。而服食後身上散發的氣息,對于周遭妖怪鬼魂而言十分刺鼻,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其它副效。迅速權衡了一下利弊,師無渡心想:反正被熏到的也是玄鬼。于是毫不猶豫地吞了,也不管賀玄是何反應,重新開始閉目調息。

努力放空五感、修複靈脈,可師無渡心中總是挂礙着另兩人,始終無法做到全神貫注。約小半柱香,功體堪堪恢複到八成半,水橫天便捺不住了。他剛從榻上下來,賀玄又迎面扔來一樣物件:“自己的東西自己收好!”

師無渡伸手接住,正是水師扇。他展開一看,竟發現中間那道裂口處打了個補丁,雖然針腳粗糙、形狀歪扭、一看就知道是趕出來的,但填補的材料卻是昆侖天蠶絲,與當年制扇時所用的原料同出一源,乃是萬金難求的珍寶!

水橫天詫異萬分,看向賀玄。賀玄哼了一聲,一邊收拾桌案一邊嫌道:“剩的邊角料而已,順手糊一下。省得待會兒你拿個破扇子再成拖累!”

“邊角料?”師無渡敏銳地捕捉到些許字眼,“你之前還補了什麽?”

黑水沉舟哪料到他問這個,頓了一剎,聲音低下來:“…反正不是你的東西。”

師無渡知自己猜得沒錯,頓時不吭聲了。賀玄也沉默,垂眸望着案上镂空的如意雲紋風燈,片霎出神。猶記那時銅爐山還未開,三界一鍋粥似的亂。他心也亂,鎖了島卻無心修煉,或枯坐大殿中,或長跪靈位前。鴉色重雲将日月星輝阻擋,汪洋墨濤成了隔絕一切的藩籬;潮汐日複一日地起伏漲落,像是替此地主人呼吸着,同他一起沐浴百年的寂寥。這般死氣沉沉的隐秘天地,唯一攔不住的只有風了——弗需乘棺,踏着水就能輕悄去來。息吹微涼,成縧成縷,飄到溫熱的燈燭旁、繞在冰冷的十指間,看那一絲一線綿綿交錯,填補着一段又一段不眠的長夜。收過針後,扇子被輕輕擱在石案上,碰出喀嗒一聲清響,和着冥府外蕭蕭的風、沙沙的浪,卻襯得孤曠的越發孤曠、迷茫的愈加迷茫……除了音容笑貌,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而今風師扇如新、長命鎖如舊,賀玄握在手裏,心頭卻蕩然一空。

黑水沉舟擱置前嫌,将水師扇交還後,便與師無渡一道踏進縮地千裏陣,重返銅爐山。

咒枷廢除,仙樂功體複原;時隔八百載,花冠武神終于再展英姿。

賀玄一路,水師與明光一路,四人從三方同時進攻。數招過手,白無相知大勢已去,可愈至末路愈是心堅,竟要玉石俱焚。

為祭極招,他不惜自燃魂魄,催起烈焰沖天。俶爾岩化山熔,赤漿劇蕩,曛炎飛火如銀花夜放,看似輕若鴻毛,實則勢重千鈞。

淵火飄拂身畔,觸則驚爆,流金铄石,炙身烙魂,竟是前所未有的兇險。莫說金行難熬,連水勢也有蒸騰削弱之跡,而白無相所驅之火愈發盛旺,花城與南宮也來助陣,居然還是無法壓制。

眼看不好,賀玄也透摧魂力、強拔修為,欲分出一注靈力持運土系法咒——因土賴火生、又能生金、金再生水,他便欲以自身為載體中轉輸出,如此即可化火為己用,環環加持,使得水勢長促。

賀玄本是懷着自毀魂體的決心,不料出招之時被花城和師無渡看出意圖。這二人眼疾手快,同時各添法力相助,竟助黑水沉舟逼通了進階關隘,修為更上層樓。只是因靈力驟進、尚未沖凝,取火時又受燎熱灼烤,他丹田酸脹、經脈鈍痛,還得一手涵水訣、一手持土咒,委實撐得辛苦。

賀玄舍命開源,其他并肩作戰之人自是不會辜負這份苦心。白無相乃強弩之末,縱使魂力之威飙汗一時,也終有耗盡的時刻;捱過最險惡的當口,致命威脅不攻自破。

最後一擊是由仙樂揮出的。厄命貫透白無相心腔,神氛鬼氣交疊侵迸,徹底摧斷了他祭招後負創更甚的殘敗靈脈。

七竅頓時漫出殷紅鮮血,白衣禍世身形開始破碎,從足尖開始,一路向上,星星點點地散成絮火飛煙。他直視着謝憐,眼中無怒無憤,也無不甘;暮景殘光不損那份孤桀,卻在那染紅的雙目裏添了些別的東西,像是戲谑的憐憫,也像是解脫的自嘲。

幾番欲言又止,直到枯魂将要消弭殆盡,白無相才擠出最後一絲靈力護住丹田,随後怆然大笑:

“既然今日世上無我,那以後也別再出一個我了!”

遺聲乍止的瞬間,穹廬焰場上下俱靜。下一刻,誅心劍锵然墜地。而清越激聲中,一小團白光從白無相灰飛煙滅處緩緩落下。

唯恐死灰複燃,衆人皆不敢掉以輕心。而謝憐上前将之拾起時,竟發現那是一枚神格,澄淨未染絲毫鬼氣。

将神格攥于手中,仙樂太子隐隐覺察它與旁物有所聯系,便閉了眼仔細感應,居然發現那股氣息屬于梅念卿!顧不得思考原因,他忙循着神格去尋師父。而衆人找到梅念卿時,他身處之地與困魔陣陣眼的卦位截然相反,周身布着層搖搖欲墜的固魂的結界,仍舊昏迷。

謝憐揣起神格,觸到陣法的一瞬間,結界自動潰散。他趕緊将梅念卿扶近懷裏,診脈探查,發現魂魄有損傷過的跡象。

花城的丹藥是他前天給了賀玄、賀玄今日又還回來的。瓶中還剩兩顆,便都給梅念卿服了。謝憐又小心翼翼地為國師輸送靈力、沖開藥丹,不多時,梅念卿醒來。見到衆人,他驚錯無比,似是還沒回過神:“…太子殿下…?”

“師父,我在這…”謝憐趕緊應聲,看梅念卿仍是一副茫然樣子,心想師父定然是被吓到了。于是一邊攙他起來,一邊與他講述戰況,寬慰他已經安全了。可不知為何,梅念卿聽聞白無相已死時,臉色變得很差,面上似有糾結不忍。衆人又詢問梅念卿不久前失聯的原因,得到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

本來,設置困魔大陣就是一個铤而走險的法子,只因壓制白衣禍世這種境界的鬼王,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那便是布陣者的魂魄;三日時限一到,若是還不解除,困魔陣便會立即反噬。

梅念卿也是抱了大義參戰的。與其他三位夥伴商量了一番,他決定将此事保密,好讓謝憐專心對敵,免得在自己這裏分心。可不知為何,數個時辰前,困魔陣的反噬突然毫無征兆地提前了,首當其沖的便是鎮守陣眼的梅念卿。

正當他撐持不住、魂魄将被困陣撕裂時,白無相則在這時突然發狠,蓄起全力攻擊結界,困魔陣竟松動了一剎。随即,苦撐着的梅念卿就見到白無相出現在自己面前,而接下來便因魂魄傷重,而兩眼一黑、不省人事。後來再睜眼,就是被謝憐等人喚醒之時了。

聽梅念卿所述情形,白衣禍世之所以驟然發難,并非是為提前突圍,而是為了救他一命。衆人心裏五味雜陳,久久無言,謝憐更是心震,訝異斷續道:

“可白無相明明說……留您一條全屍……我以為他将您給……”

花城半信半疑地猜測:“或許是趕巧呢?沒準只是撞上了。否則他怎能知曉國師的魂魄受到了損傷?”

“會不會與這個有關?”

謝憐一聽,從乾坤袖中取出了那塊神格。梅念卿看到它,呆怔怔愣了好半晌,忽然間淚流滿面。他顫着手将那神格捧走,竟直挺挺跪在崖地,泣下沾衿;一邊掉淚,一邊着了魔似的反複自語:

“…太子殿下……念卿沒用……沒能救你,也沒能陪你……太子殿下……念卿對不起你……”

後來謝憐才知,為何國師會失控如斯。原來,當年烏庸太子成神,梅念卿作為侍從被一同點将,魂魄與主神的神格相聯,便也飨其香火、獲其法力。說到底,叢神官也是凡人、而非神祇;可梅念卿因資質不足、至今都未飛升,卻一直不老不死,不僅容顔依舊,更有法力傍身,修為還不斷精進……直到此時國師才明白,這兩千多年來,白無相從始至終都沒有截斷過神格與自己魂魄間的聯系,而是一如往日般,分潤香火、供輸法力。

——或許世人已經忘了,而今才又想起:銅爐并不是自始就荒蕪的一塊死地。兩千多年前,這裏也曾架起過一場恢宏浩大的闊夢。恢宏的內裏是勇莽忐忑,浩大的背後是日暮窮途,此夢名為通天橋。那時的年輕神明尚不知銅爐真正意味着什麽,直到那一天它蘇醒,在焦臭的屍骨味道中,将威勢慘烈地灼黥在太子身心。它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是噩夢的源頭,是邪祟的暖床,是無常天道的陰暗面外化于世間最殘忍的具象。它是如此熾盛,張揚着光與熱,如一夜春風般忽湧而來,卻非給予,而是攫奪,将同樣的光與熱從踏足之地收割,留下累累白骨在繁華的廢墟上開滿。它先要毀滅,後要依從,碾碎幸福與希冀,摧垮意志與情感,在無盡絕望中發酵了不甘和仇恨,誘人以劫掠來的入瘾的熱,惑人以吸噬來的劇毒的光。它輕易折射出雲端的污穢,烘映出霄漢下的醜陋,将确鑿又真實的一面之詞潑滿孤零零曝晾着的致命傷口。它扭曲了殘破的魂髓,煎熬着僵而未死的心,又敞開懷抱煽動着皈依,蠱促太子采撷下名為力量的料餌,自以為捕獵了堕落的神明。可中流砥柱的光與熱不知何時就易了主,被本該成為傀儡的邪神收服于股掌之間。即便它散布災厄的本質仍未改變,卻是忠實地執行着邪神的毒怨與樂趣,将世上好物無情粉碎,挑揀出堅牢的命數,令不屈的玩物為逐獲新生之機而互行屠戮之事,崇奉上精彩的厮殺,以供消磨愉悅……此方煉獄早已成為邪神的獨屬。這是他俯瞰悲歡的烽火臺,亦是他游戲人間的角鬥場。若問天道如何,常言吞恨者多;而立誓命不由天的,或許遠不止幽冥水府內縱死猶狂的那一位——臨風泣血的博古鎮上,野蔓萦骨的與君山前,膏騰魄化的通天橋邊,又有誰是甘願吞恨的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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