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結界剛破之時,南宮傑就發出了通靈,叫風信帶人來援,并囑咐守在陣外就好,萬不可貿然進山。風信聽出她語氣中悲惶難掩,發覺出了大事,也不管鼎子上熬的仙藥了,撂下蒲扇就沖出竈房,結果在長廊拐角處一個沒留神,把披着衣服出門透氣的玄真給撞到了地上。
考慮到慕情傷才剛愈、不宜動武,南陽不由分說将人塞回屋裏,還設下禁制不許他出門。随即他聯絡泰華,請對方協助調派人手。郎千秋拉不動權一真,幹脆拖上了引玉,于是奇英殿下不用人催請,自己就跟着去了。
一行人出銅爐時,長夜初盡,東方微白。朣朦晨霧中,數百天兵與鬼市妖魔接壤,在山間站成烏泱泱一片。四個武神正立在最前,肅容滿面、如臨大敵;見謝憐南宮等人全須全尾地出來,才松了一口氣。
出山之前,幾人已将銅爐山內部勘檢了一遍,确定後患已絕;又設了陣法,控制了殘餘的怨靈,避免邪穢流出、禍亂人間。此時雙方會合,謝憐将戰況簡單轉述一番,宣布天下危機已除。他請風信帶梅念卿先回仙山上養傷,又指揮其他人進駐銅爐,清除當中累年積盈的魔氣。只是烏庸怨靈數量過多、戾氣過重,不論選擇淨化或是消滅,都非一時半會可以辦到。于是靈文命人加固熔湖上的封印,等商讨出完備方案後再行處置。
待一應事務安排下去,晨霧已散,朝霞抹了半邊枯山。嶺上金光出,嶺下人間曙。望着終歸清晏的天地,師無渡心中卻斥滿凄涼。他下意識探進衣襟,欲撫頸間青玄留下的長命鎖,卻忽然想起東西已經不在自己這兒了。
轉身看向賀玄,水橫天讓他将青玄的遺物交還。賀玄沉默片刻道:“風師扇是我補的。”
師無渡看了眼自己手裏堪稱猙獰的扇面:“就你這針線功夫,對得起青玄麽?”
賀玄皺眉不屑:“你那破扇子,怎能與他的相比。”
師無渡微愠,本打算駁他,但糾結一會兒,開口卻只道:“…讓我看一眼。”
賀玄便從乾坤袖裏變出個木盒。師無渡接過來,将風師扇取出,小心展開。這扇骨本是玉檀木的,斷折處用金絲楠料給鑲補好了。而扇面經過天蠶絲修複,原本的裂口處被滾針繡上了青玄生前最愛的如意卷雲紋,不僅看不出任何破損的痕跡,甚至精致更勝當初。背面的“風”字也不再是原來那個,但形端骨正、清癯遒勁,仍是好手筆,想必是賀玄重新題的。
百味穿腸,師無渡拿着扇子撫了好久。像是下了決心一般,他輕嘆一口氣,将之裝回盒中還給賀玄,哼了一聲:“…差強人意。”又道,“長命鎖還來。”
賀玄沒補過長命鎖,自知這次沒理由留着不還,可仍是舍不得。他躊躇許久,忍痛将之取出。這時候,花城突然擋上前來,按下賀玄手臂,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
“既然這物件是風師的,我覺得還是交給他本人比較好。”
說着,血雨探花解下腰間錦囊,從內中取出一塊玉扣,靈氲流轉,碧光熒熒,正飄逸出微弱而清和的生魂氣息。
“…當日我正好帶着此物,見師青玄魂魄缺碎,離體欲散,就給收進這魂器裏了。”說着,花城瞄了眼怔愣原地的師無渡,将玉扣擱進了同樣怔愣的賀玄的掌心,又揚起下巴指了指南宮傑,“雖然這魂殘損不少,但我看了,不算很嚴重。她靈文覽盡天下秘術,說不定有法子補救回來。”
這件事花城一直瞞着所有人,謝憐也是蒙在鼓裏、完全不知情的。如今乍得風師生訊,仙樂又驚又喜:“三郎…!你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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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沉舟尚未回過神來,兩手捧着那塊玉扣,滿臉懵怔地看向花城,張了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花城這時倒善解人意起來:“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一手拉着謝憐,另一手拍了拍賀玄肩膀,慢悠悠道,“還記不記得你從前曾問過我,上天庭那麽多神官,為何我獨對雨師大人尊敬有加?——我敬她,是因她幫過哥哥;我救風師,也因如此。”
賀玄終于能組織起語言。而震驚感動之餘,他也終于反應過來,瞪花城道:“你诓我?”
血雨探花退開一步,把玩着發梢的珊瑚珠,沖賀玄一挑修眉:“若不诓你,怎麽激你去對付白無相呢?”
不等黑水再開口,花城攬緊了謝憐:“忙活這麽些天,哥哥一定累了。來,咱們回去歇着。”語罷,也不管謝憐臉紅到了脖子根,轉身就駕起雲帶着人離開了。
賀玄就這麽舉着胳膊捧着玉扣,好半天了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師無渡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于是跨到黑水跟前,望着他掌中傳來親切魂氣的玉扣,激動難言,竟也落下暗色紅淚來。
見水師兄樂極而泣、卻非活人的眼淚,裴茗剛湧上來的欣慰就被心痛蓋住了。他趕緊遞去帕子,讓師無渡把淚抹了。南宮傑則從賀玄手中接過玉扣,指間暈出柔和法場,閉目聚神診測一番,面色欣喜:“能補!”
“要如何做?”師無渡急切難耐。
“需得旁人勻出元神與修為,以相接濟……風者,五行屬木,而木由水生。水師兄,你既司水、又與青玄骨肉至親,修補魂魄須用你一兩成元神與修為。”
師無渡用力點頭:“沒問題!”又語無倫次,顫聲反複道:“多謝,多謝傑卿…!”
“咱們還客氣什麽!”南宮傑爽朗一笑。
其實,僅師無渡這一兩成元神是遠遠不夠的。但考慮到他短時期內數次離魂,南宮傑唯恐支取過多修為會對他再造損傷,所以虛報一半。她又轉頭看向賀玄:
“黑水閣下本該司風而司水,命屬木而兼有水之氣機。若你也肯勻一兩成出來,青玄定能恢複得事半功倍……”
靈文在上天庭摸爬滾打千年,是比裴茗還要心明眼亮的。她是瞧透了賀玄的心思、瞄準了賀玄的下懷,要跟他打感情牌。可哪成想賀玄聽到此處,二話不說,竟當場将修為同元神一道掠出兩成,凝作一個墨色光團飄在掌心,伸手遞給南宮傑:“夠麽?”
黑水沉舟動作太快,南宮傑根本來不及攔。眼看賀玄身形黯淡下去一層,她急得頭大:“你這是做什麽!便是砌牆也得先和泥,何況補魂?哪是你這邊割下一塊那邊就能補上的?”
賀玄立時啞了,冷靜下來後也知自己操之過急了。南宮傑又瞧他一臉做錯了事情的歉疚模樣,只心感無奈——管你人傑鬼雄,誰都逃不過“關心則亂”這四字。
因擔心賀玄魂力流失、平白浪費,靈文重重嘆道:“罷了!現在便現在吧,反正法子我都記着,倒也不是不行。”于是轉身去到一旁稍平坦些的開闊高地,撐起護法結界,便要開始融魂。
師無渡一見,驚疑不安:“不是說我的魂也得用麽?怎麽光用那玄鬼的?”
裴茗聽見,立覺不好,轉頭就要阻止師無渡沖動行事。可回過身時,卻發現對方手中已經多了個蔚藍光團,正是剛剛勻出的兩成元神與修為。
一瞧師無渡身形幾乎透明,南宮傑險些吐血,後悔沒有提前跟水師兄說一聲莫要學賀玄莽撞。可木已成舟,她唯有将這份元神收下,又趕緊讓裴茗帶他去休息。
目睹師無渡自傷,明光是又急又氣,但沒個奈何,只得扶着他到一邊打坐,紅着眼睛給他輸送靈力:
“水師兄!你就不能想想……想想傑卿!”裴茗越說越難過,郁結的聲音裏竟帶一絲罕見的惱火,“她多擔心你!本來她就受了傷,又要處理這麽多事情,已經累得夠嗆。水師兄怎能忍心再給她添這等麻煩!”
師無渡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記好友仍然負傷之事,頓時滿目愧色,低聲道了句“對不住”,便垂下眸去,一時間不說話了。
裴茗看他這樣,心疼更甚也惱火更甚,憤憤怨道:“你從來都不知愛惜自己!”
卻聽師無渡小聲應:“…不是還有你麽。”
裴茗呼吸一頓,睜大眼睛,心頭鼓脹的火氣頓時就癟了。
師無渡也發覺自己失言,而方才被抛于腦後的“蒹葭之思”四字又跑到心裏晃悠。他渾不自在,起身要離開:“兩個時辰還未到,裴兄且距我遠些…”
裴茗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騰地蹿起來,一把拉住師無渡的手,委屈道:“那味道明明三刻鐘就消了,哪裏要兩個時辰……”
他又改捏師無渡的衣袖,東拉西扯好一陣,總算将那股不明不白的暧昧勁兒給掩了過去。随後半勸半哄,終于說服對方重新坐下療傷。
師無渡知道裴茗是拆了東牆來補西牆。為防止東牆拆過了頭,待到虛浮暈眩感稍有緩解,他就說自己無礙、不讓明光再輸靈力了。可裴茗不信,拘着他肩膀不讓動,雙指搭上他手腕、欲查元神情況,可探了好一陣子都沒探到脈搏,這才反應過來:水師兄現今仍是鬼魂。
咽下心中絞痛,裴茗只好落指于師無渡眉間,可一碰就發現對方在騙自己,于是火氣又冒出來,板着臉焦心道:“無礙?這怎能叫無礙?”
師無渡只得依他,閉了眼繼續運氣,可心卻總是放不空。此刻他突然覺得,鬼魂之形态也是有幾分好處的——臉上覺得再燙,旁人也看不出異樣來。
雖被趕鴨子上架,但南宮傑到底是個老練沉穩的。她按部就班,急而不亂,神魂相融的過程倒也順利。約一個時辰後,魂魄補成。霎時間清息浩浩,玉扣綻出飽蘊生機的淺淡靈光,随風漫向四面八方。但見紛薄嫩色裹上殘枝朽木,蒼青濾過層層枯山,将死寂千載的飛崖懸壁次第點染。涸泉汩潤,竭流潺湧,焦土濡沃,一泓碧練再次浣過遍體瘡痍的川野,輕吻着久別于這片苦地的芳茵晴翠。
白雲蒼狗,枯榮興衰,遏不了萬木新發;山遙水闊,聚散離合,滅不去長風始在。
賀玄想,那人确是該如風如木、向死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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