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風已生,靈已發,成了。”南宮傑捧起那塊寄魂的玉,一邊擦着額上汗珠,一邊笑吟吟道,“接下來在安魂陣內療養一段時間,多則一月,少則七天,青玄就能複醒了。到那時便可同水師兄先前一般,挑一樣草木重塑身軀了。”

她又看向師無渡:“水師兄,這次你是準備回去後先塑一個,還是要等青玄一起?”

師無渡不假思索:“自是同青玄一起!”

裴茗聞言,喜不自勝道:“水師兄他還能再塑一次?”

“只要生機未絕、靈識完整即可。”

“可萬一真要到一個月後,水師兄他…這…來不及了怎麽辦?”裴茗又擔心。

“秘典所記載的那位上古仙神,是在身亡後半年多才使用這個法子,不是照樣還了魂?老裴,你就別擔心了……”

賀玄聽見,擡頭望向靈文真君。雖明知不太可能,但他眼中仍浮起幾分影影綽綽的期待。

南宮會意,并指測了他靈臺,結果是意料之中的遺憾:“黑水閣下,你去世得有點久了……”

賀玄點頭,倒也釋然。

帶着師青玄的魂魄,三毒瘤一道返回了北海。黑水沉舟也跟着一起去了。因補魂有他一份,再加上師無渡已确定他不會傷害師青玄,就沒有反對。而南宮與裴茗了解到賀玄不會再輕易向師無渡尋仇,便也默許他待在仙山。

由于仙京已毀,短期內難以複原,而大禍剛止,事務繁多又耽擱不得,于是原本被當做避難所兼議戰堂的仙山又成了臨時辦事處。好在神官們并非一窩蜂擠在山上不動,停留于此也只是借個地方交流商議,而後便分批次返往人間。

對旁人來說,這驚險一仗只持續了短短幾天;可是對靈文真君而言,此戰從數月前就開始了。她在前線殚精竭慮、在後方費心勞神;汗馬功勞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填不平巨大的消耗。待将師青玄的魂魄安置好,南宮傑便埋進房裏,整整七日未曾出門——前三天大睡一場,後四天休身養氣。倒不是她想躲懶,實在是一根弦緊繃太久,若再不弛緩些,真就要斷了。

雖說事務不能沒人管,但議事時水橫天往殿上一站,談及此事,措辭文雅,而翻譯過來便是“你敢打擾傑卿休息我就敢将卷軸塞進你肚裏”。明光把佩劍往桌上一放,抱着胳膊坐在一邊給重新歸位的師無渡鎮場,臉上毫不掩飾地寫着“你敢反對他我就敢反對你”。自此,跑到靈文院子跟前伸頭探腦的神官數量頓時銳減。

然而雜事能推,有些重要的公文确實不能放着不管。謝憐一直守在人間,是不理案牍之事的;泰華不善此道,而早就追着引玉跑掉的奇英則更不用提了。到最後,也只有師無渡跟裴茗在忙完了各自的要事後能幫着批一些。但二人處理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卷軸堆積的速度。水橫天急中生智,忽想到還有個閑人可以充當勞力,遂立即去了後山。

莊苑大多築在前山,山陰較為清靜;衆人便在此單獨辟出個小院,作為師青玄養魂之所。當日賀玄跟來後,理直氣壯地住進院裏,守在安魂陣旁,寸步不離。一開始,花城聽說賀玄自損修為,便從菩荠觀跑來看他、問他要不要去極樂坊養幾天,結果被一口拒絕了。血雨探花悠悠嘆氣,只得随他,留下幾瓶丹藥就離開了。而師無渡百事加身、不眠不休,但不論多忙,他每天早中晚都會返回一趟、看一看弟弟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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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來院裏,水橫天都能瞧見黑水沉舟絮絮叨叨地對着陣中玉扣說話,這回依然如此。他心中既有感慨、又有不快,故意咳了一聲,将他低聲自語打斷。走到陣邊,瞧青玄魂魄安好,師無渡舒一口氣,說明了此行來意:“……靈文她替青玄補魂,你當投桃報李,替她分憂。”

賀玄抗議:“你怎不替她批?”

“誰說我不批?”師無渡握着扇子皺眉,“只是上天庭神官都各司其事,我也有要務,批不完。”

此乃正當理由,賀玄找不出話反駁,只得接下這活計。幸而他畢竟在上天庭待了幾百年,對人員類型與各種規章倒也熟悉,一應事務處理得還算趁手。只不過他批公文時亦不願遠離,而是将桌椅搬到陣邊,仍牢牢守着青玄的魂。

師無渡傷損不輕,裴茗也好不到哪去;但這個半斤的非要跟着八兩的,義正言辭曰“給水師兄當護衛”。師無渡明知他心思不純,但又不好說破,就拿一堆公事為借口,攆他快些走。等裴茗真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師無渡心裏又虛又亂,反複默念“不妨礙我與他的薄雲之義”,才能靜下心去忙事務。

日前,得知師青玄生還的消息後,雨師篁立即前來看望。而當初她自刎于城下,裴茗一直懷愧,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不是滋味;故而禮節性寒暄幾句後,明光就一溜煙先走了。師無渡與她從後山返回,又請她到堂中小坐,親手沏了茶。

因雨師喉嗓脆弱、不宜多語,水師便用通靈陣與她閑談,說到了銅爐山內兇險一夜。雨師篁是從仙樂太子處得知的具體戰況。講起白衣禍世時,她面色凝重,委婉提及水師大人被白無相再度斷首一事,并對此表示震痛。可師無渡卻愣住了——此事南宮與裴茗尚未同他說過;白無相如何毀他肉身,他是毫不知情的。

送走了雨師,師無渡坐在屋裏,皺着眉發了一會兒呆。不知為何,他滿腦子都是裴茗身中溫柔鄉要拔劍殉情的那一幕,以及白無相揭發他要“呈三書置六禮”“等水師兄到明光殿下聘”時,他面上近乎無望的傷頹……此後再一想到裴兄親眼目睹了自己遺軀被毀、不知該多傷悲,師無渡只覺心疼萬分;緊接着他又湧起無端後怕——若是當時沒有那張護心符,裴兄怕是真的就……

到了晌午,師無渡去了趟後山小院,看過青玄魂魄後,回來繼續批公文。他批得有些累,便支着胳膊在案上小憩,迷朦中覺察有人走近。對方足步聲放得輕,但氣息極為熟悉。他知道是裴茗。

裴茗拎着個薄披風,蹑手蹑腳地湊到案前。誰知剛蓋上師無渡肩頭,對方就睜開雙眼,清冽目光幽幽掃來,可把裴茗給吓了一跳。

“這是做什麽?”師無渡坐直身子,将披風攏了攏;料子光滑柔軟,觸手便知是東海鲛绡。

裴茗結結巴巴:“…此處山高,又靠北邊…殘寒未褪,怕你着涼…”

師無渡笑他:“我現在又不是活人,你見過哪個鬼着涼的?”不知為何,與對方單獨相處時,他心中那陣尴尬勁兒竟消失了。

裴茗支支吾吾:“但這個披肩它不是凡品…它是鲛族寶绡…它裏頭織了個陣法…它能養魂……”

師無渡認真地點點頭:“好,等青玄醒了,我就把這個給他穿。”

“水師兄…!”裴茗急了,語氣還委屈得很。

師無渡也不逗他了,站起身來:“坐久了還是不舒服,我出去散散步。”

說着,水橫天繞過桌子,向門口走了幾步,轉頭卻見裴茗一臉失落杵在原地,頓感哭笑不得:“你不一起麽?”

裴茗一怔,随即邁開大步趕到師無渡身邊:“我怕總是跟着,惹你心煩,到時又要攆我走……”

聽他聲音,仿佛遭受了天大的苦楚;再看他神态,激動中壓着幾分拘謹。師無渡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嘆氣,心想:是攆了你走,但我又沒說不許你再來。這話他本欲講出口,但是思來想去又覺得不太妥當,還是忍住了。

“水師兄準備去哪?”裴茗走在師無渡側後方,仔細地控制着自己步子,始終與他挨得不遠不近。

師無渡本想就近轉一圈,但想到後山上還有座自己的墓,怕裴茗觸景傷情,便改口道:“去皇城看看吧。”

裴茗摸摸鼻子,咧着嘴低下頭:“好……正聽說與君山上,花都開了。”

災劫過後,外遷避難的人們已陸陸續續地返回城內;殘垣斷壁上,方興未艾的是人與鬼與神共同播撒下的堅韌希望。

距上個寒露已過半年有餘。暮春三月,正是風乎舞雩的時節,與君山上光和景明,一派欣欣向榮。桑竹沃若,花木扶疏,枝頭偶爾傳來幾串慵軟莺啼。師無渡與裴茗一前一後,緩行于斑駁斜蔭之下,卻俱是片言不發。

其實來時路上,裴茗立在雲端滔滔不絕,可不知何故兮,一到這寧靜地界他就突然卡殼了。原本自打出了銅爐,明光就下決心要主動些——既然水師兄得知自己的心意後并未表示過厭惡反感,那自己就沒必要藏着掖着了。而此時師無渡抛去了尴尬,裴茗反倒不知所措起來。他跟在師無渡身後,從山下走到山巅、從東坡走到西坡,沿途的淺草亂花茂林修竹都沒進他的眼;他只顧盯着師無渡飄飄晃晃的發梢和時不時從披風中探出的手了。

“怎不講話了?”走到山澗一處平闊地,師無渡停了步子,轉身看向裴茗。

明光将軍腰側挂着一柄新佩劍,是昨兒他央着師無渡給自己重新選的。此刻他握着劍鞘,掌心全是汗,扭捏的樣子跟昨天使勁渾身解數軟磨硬泡的家夥完全判若兩人。裴茗紅着臉望向四周,絞盡腦汁地憋話題:

“…水師兄…你看這兒草木正榮,種類也多,有不少是咱們山上沒有的…要不然你瞧瞧,有沒有稱心的?咱帶回去,到時候讓傑卿拿去給你塑身……”

“她院裏那顆松樹就夠了。”師無渡輕笑一聲,卻還是将附近花木環視了一圈。忽然,他像是被什麽吸引住了目光,立即轉身朝一邊走去。

裴茗連忙跟上,看着師無渡停在一棵高大樹木前,仰頭凝望。只見此木葉如青甲、蒼碧重重,冠蓋舒張、枝幹茁實,不知樹齡幾何,但定然不下百年了;而玲珑玉磐叢叢綴滿枝頭,欺霜賽雪。竟是一棵白山茶。

“…倒是可以考慮将這玉茗弄回去,”師無渡擡起手,指尖拂過垂到面前的新葉,“也帶個‘茗’字,跟你挺合。回頭送去明光殿,就當下給你的聘禮。”

裴茗驚伫原地,睜大雙眼:“水師兄…?你,這……這玩笑可不能亂開啊!”

師無渡別過臉去,不說話了。裴茗心髒怦怦直跳,兩條腿都發酥發軟,趕緊奔到師無渡面前,張口還想再問,卻被他瞪了一眼、又踩了一腳。

裴茗滿臉發燙,一雙神采飛揚的桃花眼給他笑得傻氣橫秋:“水師兄……嶺那邊有處山谷,裏頭興許有野蘭,要不我帶你去挖?”

師無渡側目嗔他:“蘭生幽谷,自由自在,你卻淨要去糟蹋。”

“水師兄教訓的是……”

“誰教訓你了?”師無渡有些好笑,拿扇柄戳他一下,“德行。”

“那…我請水師兄去醉霄樓吧,我請你喝酒……”

“公務未完,哪能飲酒?”

“這倒也是……有了,水師兄,我舞劍給你看如何?”

“…好。”

“說起來,上次舞劍都是百年前的事了,不知水師兄還記不記得……”

“你再舞一遍,我不就記得了。”

“嗯,那這回水師兄可瞧仔細了!”

……

劍影翩跹,萬千昭爍。

壯如鼓角動星河,斂若寒潭投雁影;

铮似松風驚山雨,柔同暮雲卷落雪。

日晖挽月芒,飒沓貫穹蒼。

橫瀾接天一水鑒,清波悄動漾明光。

一舞畢。無牙板金樽,玉山已醉。

将軍執劍長揖,不慎挑破斜陽;

漏下一片緋色,流淌在二人心上。

—END—

*“壯”“斂”“铮”“柔”四句都是化用古人語。

“壯”句-杜甫《閣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斂”句-洪應明《菜根譚》:“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是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随空。”

“铮”“柔”句-蘇轼《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

*“玉山”(雖然這個詞比較常見,但想了想還是決定提一下qwq)

《晉書·裴楷傳》:“楷,風神高邁,容儀俊爽,博涉群書,特精理義,時人謂之‘玉人’,又稱‘見裴叔則如近玉山,映照人也。’”後來就以“玉山”喻俊美的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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