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放羊是不可能放羊的,更別提去戎羌的草原上放羊。

與燕楚這一戰,蕭祈看似替戎羌嫁衣,一路只顧進攻不顧奪地,可事實上,戎羌與燕楚遠隔崇山,戎羌奪得是大片的飛地,他們不可能抛家舍業的搬遷于此,更不可能派遣駐兵來日夜鎮守。

到頭來縱觀眼下,掌握瘴林機密的是謝濯,與燕楚直接接壤的是辰梁,蕭祈手握越州和瘴林兩處要道,直接調轉了天下局勢。

待狄骢反應過來已經晚了,他薅着正在給衛淩搜刮小玩意的狄骧連夜趕去燕楚都城,一貫沉穩溫厚的俊臉陰沉如鐵。

可他終究慢了一步,他氣勢洶洶殺進寝殿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蕭祈早就一手拎包一手抱着謝濯,赤膀竄上房梁從宮城小路溜達走了,并且故意将空蕩蕩的石室四敞大開,特意展示了一下連片琉璃葉子都沒有的地方是多麽幹淨。

蕭祈沒有吞并燕楚的野心,他沒有這個國力,更沒長治國理政的腦子,區區一個辰梁就夠他頭疼的了,再加上一個燕楚,他怕是得英年早禿。

所以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這一戰只是為了戰,蕭祈拼殺至今,幾乎殺盡了燕楚國中能戰且敢戰的男丁,辰梁大軍過境之後,徹底碾碎了燕楚人高傲的骨頭。

蕭祈将燕楚人從一場春秋大夢裏打醒了,将他們從養尊處優的高位上狠狠的拉扯了下來,這一戰後,蕭祈讓燕楚知道了一個道理。

——他們不再是只手遮天的強國了,他們已經失去了獨自抗衡兩國的地位。

從今以後,燕楚只能夾着尾巴做人,貢金、糧食、鐵器、馬匹、戰奴、使臣、質子,這些年來辰梁和戎羌卑躬屈膝做得一切,燕楚都要加倍彌補。

這不是一個最風光的戰果,但是卻比直接奪了燕楚的地還要命。

狄骢和狄骧是能悟到其中深意的,這就像草原上狩獵的狼群一樣,狼不會的将羊群一次性追殺殆盡,而是會留下最肥美的羊羔,眼看着它們慢慢長大,再一點點蠶食享用。

未來的數十年裏,燕楚不可能起勢的,他們要在最窘迫的情況下将為數不多的資源雙手捧上,茍延殘喘的維持着徒有虛表的空殼,辰梁和戎羌則會像群狼獵羊一般将這個國家一點點榨取幹淨,直到它分崩裂析,不複存在。

常年被算計的自家傻孩子終于漂漂亮亮的反擊了一次,以蕭祈的直腸子程度,他能思考到這個地步,謝濯簡直是倍感驚奇。

謝濯教了他那麽多年,如今總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吾家有兒初長成,當然,當他跟蕭祈嘟囔起這句話的時候,蕭祈立馬打着感謝恩師栽培的旗號将他欺負了一頓。

至于餘下的事情就更容易,蕭祈一不做二不休,做起壞事頗為得心應手。

他親筆寫下诏書,情深義重的感念衛淩拼殺英勇,戰功赫赫,還特意點明衛淩不計前嫌的效仿先祖鼎力輔佐,讓他倍感羞愧,于是他決定給衛家沉冤昭雪光複門楣,并與衛淩結為異姓兄弟。

宣告聖旨那一日,衛淩不跪不拜不謝恩,直接拎着刀就要上來砍人,蕭祈氣定神閑的往謝濯身後一藏,就差把“不要臉”這三個大字寫在臉上。

辰梁與戎羌剛剛并肩作戰,若想互為友國繼續修好,總得走結親聯姻這條路,可如今兩國之中皆無待嫁待娶的公主世子,衛淩在這個時候被擡成異姓王爺,但凡明眼人都知道個中隐喻。

有關衛淩身上這段孽緣的由來,蕭祈是提前問過謝濯的。

當年蕭祈與狄骧在燕楚為質,謝濯托衛淩以商人名義與燕楚官吏往來,明裏暗裏給蕭祈一點接濟,那會狄骢受困國中有心無力,只能私下請求衛淩順手照看狄骧。

狄骢沉穩內斂,是少見的老實人,幾番碰面之後,衛淩動了心思,稍加手段一騎一睡,輕輕松松的把狄骢這個老處男坑了個死心塌地。

他們本可以就此蜜裏調油形影相伴,可誰都沒想到,到了事态生變的那一日,狄骢居然先将身邊人推了個幹淨。

衛淩理解狄骢此去艱難,欲行翻覆權謀之事,必得背離良知,狄骢舍下他是為保他,保他不受戎羌內政紛擾,平安無恙,可他不稀罕。

衛淩從不覺得自己弱人一等,他只是生理體魄與正常男人不同罷了,可不同并非弱勢,他是将門之後,于破敗門廳隐忍多年自力更生,論心性膽識狄骢恐怕都不如他,所以狄骢無論如何都不該擅自替他決定一切。

狄骢武斷,衛淩心高,一別過後雖是心裏想着卻未再聯系,狄骧并不知曉其中恩怨,他初入長佑,對衛淩一見傾心,衛淩也是一時昏頭不計後果,只想着能以此讓狄骢悔斷腸子,卻不想狄骧居然是存着跟他厮守到老的真心。

王妃也好,王後也罷,蕭祈一點也不在乎自己這個便宜兄弟花落誰家,他甚至還有點跟謝濯搬着小板凳嗑瓜子看戲的意思,畢竟戎羌民風淳樸,狄家這倆兄弟為戎羌一國殚精竭慮,早已籠絡了民心,如今有他們的終身大事做籌碼,兩國盟好的條約至少會維持數十年。

平心而論,戰亂多年之後,沒有哪個國家還願意繼續戰下去,辰梁與戎羌先各退一步,抛下國都落荒逃難的燕楚國君立刻二話不說的簽下了條約,保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王位。

春日回暖,惡戰終歇,回程的車馬走得平穩。

褚钊先斬後奏卸下了主将之位,快馬加鞭先一步返回長佑,蕭祈念他功高勞苦,便沒記他這擅離職守的過錯,反倒在馬車裏跟謝濯琢磨到底應該給阿澤許一個什麽身份。

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宗旨,蕭祈最終将阿澤歸到了謝家。

反正謝濯當年入長佑城就是孤身一人,沒人知道他身世宗族,阿澤生得靈秀,假若好生打扮一下,當真像是跟謝濯有些淵源的小公子。

蕭祈一貫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他飛鴿傳書,要荀遠道帶着阿澤認祖歸宗,又命人即刻将謝府翻修,讓阿澤正大光明的住進去,雖說日後阿澤是要住在褚钊的将軍府,但出嫁總得有個娘家。

天下安定,兒女情長之事便能肆意妄為,蕭祈這月老當得特別起勁,謝濯也開開心心的陪着鬧騰,他們還特意傳書淨塵,請大和尚為褚钊和阿澤定下良辰吉日,但唯獨忘了跟路上的褚钊知會一聲。

婚訊傳遍長佑城,準新郎官渾然不知,褚钊一路疾馳趕回長佑城,只想着早些看見阿澤,結果他在城裏宮裏找了三圈也沒瞧見阿澤的人影,險些急出毛病就地造反,最終還是荀遠道好心提醒,叫他去翻修過的謝府瞧一瞧,這才沒讓蕭祈失去一個軍中棟梁。

禦駕行進得慢,謝濯再回長佑城已是初夏時分。

他這一路都在馬車裏歇着,蕭祈親自駕車,最是安穩,即便日頭高挂,他也迷迷糊糊的睡了大半日。

待到宮城前,蕭祈已不在車轅上,遵禮制,君主得勝回朝,要受群臣三叩九拜,這是不遜于登基之時的大禮,更重要的是,相比當年情形,如今的朝臣會拜得更加心服口服。

謝濯從睡夢中轉醒,打着呵欠掀開薄毯自行起身,他屈指将車簾勾開小小一道縫隙,想要看看他的蕭祈是如何威風凜凜的,可就在他傾身過去打算偷看的那一刻,車簾忽然被蕭祈大大方方的掀開了。

“醒了?”

入目是刺眼的陽光,謝濯被晃得失神,他下意識眯起了眼睛偏頭去躲,但蕭祈攥住了他的手腕。

袖口落到手背上,上好的錦緞順滑柔軟,繡金的并蒂蓮花奢侈典雅,處處透着天子貴氣,但那并不是蕭祈應穿的朝服。

“愣什麽呢,快些,不然就耽誤時辰了。”

蕭祈一身婚服,明紅如火,他見謝濯發怔,便索性彎下腰來将謝濯從馬車裏穩穩當當的抱了出來。

山呼萬歲,群臣叩拜。

蕭祈其實不在乎這種虛禮,但這是謝濯該得,他抱着謝濯從他的臣子之間走過,他不管這些人是不是真心恭賀,他只要這些人安生的跪着,恭恭敬敬的朝他的謝濯跪着。

他知道這番驚駭世俗的舉動注定會讓天下乃至後世議論紛紛,可他不在乎。

他守住國門,護住臣民,又為辰梁贏來了數十年沒有戰事的安穩光陰,他做了多少明君賢王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理應得到這個場面。

或許在這場婚事過後,他還要多整治幾年流言蜚語,多收拾幾個滿口禮義廉恥的老頭,但這都不重要了。

他掌控了天下,攢夠了胡來的資本,他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已經能将謝濯完完全全的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們再次步入了宮城的長街,舊年初遇,昔日重逢,如今他們終于能夠同行。

蕭祈低頭吻上了仍然恍惚呆滞的謝濯,他輕輕咬了一下謝濯發紅的眼角,在那小小紅痣邊上留下了自己的齒印。

——他終于要同謝濯長相厮守了,他終于能讓謝濯光明正大的陪在他身側。

這場婚事絕不會是他最後一次任性而為,畢竟他只想做謝濯的蕭祈,此時此刻他做到了,此後餘生,他同樣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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