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冒失
他們交情不深,此刻卻像是朋友
1.
陸元校長的屍體停在醫院,不在陸家,可顧終南之前并不知道。因此,他們跑了一圈也聯系了一圈,兜兜轉轉再到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這兒的光線很暗,即便是在白天且開了燈也還是不甚清明,房間裏很冷,床上白布蓋出模糊的人形。陸青崖站在床邊,她拽着白布的一角,手指微微顫抖,想拉開又不敢拉開。顧終南在身後看她,而她微微低頭,頭發散在臉側,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不好意思。”
像是還沒有凝聚成水滴的霧氣,輕飄飄的,即便落在了湖面也驚不起漣漪。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微弱氣流一般,顧終南怕聽漏了,于是微微彎腰,離她近了一些。恰好這時陸青崖也微微側過頭來,他便看見她臉側的水痕。
“我能單獨待一會兒嗎?”
顧終南不大會應對這樣的場面也不曉得怎麽安慰人。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退到門外站着發呆。
醫院裏沒別的顏色,白牆配着白瓷磚,一片了無生氣。顧終南把左手插在兜裏,右手摩挲着一只火機。那火機做工精美,花紋細致,中間嵌着一顆紅寶石,看上去很是獨特。
「咔嗒」一聲,他将火光打燃,那暖光晃在他的臉上,陰影處卻帶着同環境的冷藍。
他忽然嘆了一聲。
打了幾年仗,也不是沒見過死人,事實上,他自己都在生生死死裏翻滾了幾遭,可他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場景。
顧終南曾經的戰友裏有一對兄弟,說曾經,是因為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那是一對親兄弟,他們倆都不吸煙。但他們的娘是個老煙槍,而且他們的娘不抽煙卷,有一杆自己的煙鬥,她每天叼着煙鬥在村裏晃,點不點都喜歡叼着。在當時,火機還是個稀罕玩意兒,大多數人都只是知道這麽個東西卻買不起。
但有一年東南山村剿匪,他們繳獲了一只。這東西和火柴的作用一樣,但它稀奇小巧,拿在手上更有面子,大家湊在一起玩了會兒,都覺得喜歡。
那只火機比這只華貴些,當晚,大家夥兒對着繳獲的物資開懷暢飲,那對兄弟也挺興奮,說想去買一只給自家老娘。其實那不過是一只火機,又不是槍杆彈藥,拿了也沒什麽關系,小玩意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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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一圈,弟兄們都沒意見,顧終南于是做主,想将火機給他們。
但他們拒絕了。
黝黑的漢子笑得憨傻,态度卻十分堅決,說紀律就是紀律,不該他們拿的他們就不能拿。因此,最後那只火機也被記錄在繳獲的物資裏上交上去。
那對兄弟,他們實在是給他上了一課。
而後,戰事又起。
不管是出身城市還是鄉村,正常長大的孩子大概都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
在炮火連天的那段日子裏,大家不能撤離,只能日夜堅守,吃睡都在戰壕。那一仗發生在梅雨季,天氣不好,戰壕裏積着髒水,蟲和老鼠從一頭游向另一頭,逃命似的,而士兵們沒它們自由,只能泡在裏面,眼睜睜看着自己從腳腐爛到小腿。
起初,戰壕是他們作戰的地方,可随着戰事逐漸激烈,那道道深坑便成了墳坑。
「戰争」這兩個字,要寫出來,一定是血色的,打仗不可能不死人。
他們每一次的損失都很慘重,尤其那一仗,顧終南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可看着那片碎肢殘骸,他不害怕,只是憤怒。恰時風雨又起,他踩着被血染紅了的土堆一步步走着,好不容易才找到幾個活人。
然而,其中有兩個,他們在被找到的時候确實活着,卻沒有撐到援兵過來。
他們便是那對兄弟。
顧終南握着火機,視線有些模糊。
他還記得被風雨席卷起來的灰土是怎麽往人臉上拍的,它們真迷眼睛,迷得人眼睛發疼。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時,從那漢子手上接過火機。
這只火機很好看,很貴,但當兵沒幾個錢,也不曉得他們是省吃儉用了多久才存下來的。
他們叫他幫忙帶給家裏的老娘。
但是,亂世裏,哪有家。
等戰事平息,顧終南好不容易按照地址找過去,那個村子已經被燒光了,一個活人都沒留下,自然,他也沒能完成那對兄弟的遺願。
這只火機便也就一直跟着他,直到今天。
2.
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那人原先走得很快,趕路似的,卻在看見顧終南的那一刻慢了下來,有光在他的眼鏡上一閃而過。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
從回憶裏抽身,顧終南擡起眼睛。在他眼前的是個中年男人,一身西裝配着細邊眼鏡,頭發整齊,像是抹了油,看上去斯斯文文,只是身材有些發福。
“顧終南。”
沒一句廢話,顧終南報了個名字。
來人微愣,很快笑了笑:“原來是顧少将,少将今天在這兒做什麽?”
顧終南瞥中年男人一眼:“不做什麽。”他幾步走到了門前,守護着什麽似的,“你是誰?”
“哦,對,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中年男人伸手,“我是長津大學的副校長,姓張,弓長張,張烏酉。”
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顧終南微頓,想到了什麽。
他低了低眼睛,看一眼那只手。
有些人生來自帶傲氣,即便只是垂眼,也給人感覺是在鄙夷些什麽,不好接近。過了會兒,張副校長見顧終南還沒動靜,正想把手收回去,就看見顧終南伸手與他輕握了一下。
“副校長習慣用左手?”
“對,小時候就這麽着,家裏沒留神,等長大已經改不過來了。”
顧終南輕輕挑眉,沒說什麽。
而他身後的門在這時被人從裏打開。
陸青崖的眼睛比早上來的時候更紅,臉色也紅,倒是有血色了,只是這血色是哭出來的,所以并不精神。
“青崖?”張副校長似是震驚。
因為看着陸青崖,顧終南沒注意到副校長的表情,只知道,在他回頭時候,那張臉上帶着的是長者的關切。
張副校長往門裏看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她的身上:“你怎麽在這兒?唉……”
他拍拍陸青崖的肩膀,嘆了一聲。
“別太難過,保重身體。”
陸青崖頭點了點:“謝謝張叔叔。”
從事教師這一職,字總會寫得多,張副校長左手的中指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和一般的左撇子沒有區別。顧終南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會兒,腦子裏轉着的是今天打電話打探到的消息。他聽說,這位張副校長是第一個發現陸校長遇害的人。
張副校長臉上恰到好處的遺憾和關心,無一不顯示出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長者,他細聲安慰着陸青崖。而顧終南環着手臂,微微皺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個消息讓他對張副校長有了「第一嫌疑人」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他對這個人始終有些防備。
可他也知道,嫌疑歸嫌疑,除非有證據,否則誰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停放屍體的房間很冷,凍得人手指都是僵的,陸青崖在裏邊待了太久,一走出來,整個人都冒着絲絲寒氣。顧終南見狀,找地方給她倒了杯熱茶,可她只是握着杯子,沒有去喝。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她安安靜靜在聽顧終南說話。
陸校長死因不明,身份牽扯又多,因此很受重視。之前來的檢驗吏只能檢查屍體外表,而這樣并不能夠弄清陸校長的死因。因此,法醫院又派了醫師過來剖檢,那位醫師所在地距離長津略遠,大概明天才能到。
人在經歷了傷心絕望和崩潰無力之後。反而會顯得平靜,便如現在的陸青崖。她始終面無表情,然而,在顧終南說到「屍體」這兩個字的時候,那杯子裏的水晃了晃。
陸青崖手指一緊:“剖檢?”
顧終南抿了抿嘴唇,他知道大部分人不能接受至親被剖開。但即便陸校長的情況再怎麽特殊,剖檢也該獲得家屬同意。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爸做得沒有道理。不僅剝奪了陸青崖的決策權,甚至也剝奪了她的知情權。
雖然顧終南明白他爸瞞着陸青崖的原因——她畢竟年紀不大,又是個姑娘,在這件事情上未必能夠想得通,而調查是講究時機的。
但她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
“這個是不是需要家屬同意書?”
大概是握着杯子的力度太大,陸青崖的指節泛白,杯子也在她的手裏微微發顫。
“你和我說這個,是需要我簽字嗎?”
其實這件事已經定了,同意書什麽的,顧終南根本不清楚。可如果說不是,那他也沒法解釋為什麽忽然和她說這個,難不成還真說自己是因為不平?
對上她的眼睛,他支支吾吾應了一聲:“對。”
“同意書在哪兒?”
聞聲,顧終南有些意外:“什麽?”
陸青崖鼻頭發紅,不曉得是被凍的還是忍哭忍的。
“不是要簽字?”
“啊,對,要簽!”顧終南比畫了一下,“但是那個我沒帶在身上,等會兒回家,我讓人送過來吧。怎麽樣?”
枯草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微風卷着細小的枝葉劃過地面。
她沉默許久,終于擡頭,望他時,臉上帶着勉強的笑。
“麻煩了。”3.
鳥雀順着風飛進院裏,在白雪上踩出幾個腳印,高處有樹枝因為撐不住積雪而被壓折,墜下時打落了霜雪重重,撲簌簌落了一地。
顧終南拿手指在窗戶上抹着,從白霧裏擦出一小片清明的地方,正看見鳥雀被驚飛。他用目光追過去,被屋檐上反着金光的雪給晃了眼睛。
握着電話講了許久,直到對面準備挂了,他忽然追問:“那您今年能回來過年嗎?”
“說不準。”顧常青換了只手拿電話,他翻動着資料,“我盡量回來吃頓年夜飯。”
“如果局裏事多就算了,跑來跑去麻煩。”顧終南垂下眼睛,撚了撚指間,“對了,爸,陸元校長那件事怎麽樣,有結果了嗎?”
“暫時還沒出來,”顧常青嘆一口氣,“剖檢的結果還需要等,沒那麽快。青崖怎麽樣?”
“還好。”顧終南想了想,“不,也許不太好。”
陸校長剖檢完,沒怎麽耽擱,次日便下了葬。
葬禮非常簡單,可大概是登了報紙的緣故,來的人并不少。
顧終南原先以為喪事麻煩,擔心陸青崖處理不好,還想幫她打點,所以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卻沒想到,那些他覺得難辦的事情,陸校長早就安排好了。
陸青崖的母親離開得早,陸家沒什麽人,親戚都是遠房的,也不在長津。而陸校長深知人生變數,因此,他早選好了壽衣和地方,也和專門處理喪葬的人簽了字交了錢,甚至早早把房子和財産過到了陸青崖的名下,就是怕個萬一。
怕自己突然出了意外,她會不好過。
這件事,陸校長沒想過要瞞着陸青崖,他只是沒來得及告訴她。
顧終南還記得,當時陸青崖正準備聯系人安排喪葬,就看見那一隊人過來。而這個消息,她也是通過那一隊人曉得的。那些人給她帶來了一紙書信。
又是一紙書信。
明明是這麽沉重的事情。
她在葬禮開始之前,抓着那張紙哭了許久,接着便是強撐,撐到葬禮結束,又哭了許久。
陸青崖總是喜歡咬着嘴唇哭,把所有的聲音都咽回去,好像不出聲就不會有人發現。但顧終南一直關注着她,哪會發現不了。
她這種哭法,看得人太揪心了。
顧終南沒有帶手帕的習慣,外套又太厚太硬,顧不得行為過于親昵,他用手給她把眼淚擦了。他的手上有繭,力道又大,在她臉上胡亂抹了一通,比起給人擦眼淚,那感覺更像是在刷鍋。
雖然這鍋也就刷了一次。
不過兩天,陸青崖就平靜了下來。
比起之前的哭鬧,她這幾天非常安靜,安靜到,如果不是多有留心,顧終南幾乎都要忘記家裏還有這麽個人。他不覺得這事過去了,相反的是,她像是越來越過不了這個坎兒。這幾天她總像在忍,但忍多了其實不好,有些發洩是必要的。
“對了,爸,她說她想回學校上課。”
顧常青頓了頓。之前因為陸元校長的事情,調查局怕有牽扯,擔心陸青崖的安全。因此對她限制頗多,現在想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限制可能會讓她更加壓抑。
他屈指在桌上敲了兩下。
“讓她去吧。”
這件案子疑點很多,短時間理不出來,陸青崖也不是犯人,總不可能一直扣着她。
“其實在她剛說出來的時候,我就讓她去了。就是想告訴您一聲。”顧終南玩着随手拿來的小玩意兒,搶在被教訓之前抛出一句,“行了,您忙吧,我挂了。”
完了收獲他爹一聲「小兔崽子」,之後就是挂斷的忙音。
顧終南放下電話,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他從來都閑不住,長津對他而言實在無聊,授勳儀式在明天,那今天要做什麽?
他望一眼院子,忽然挑了挑眉頭,轉身拿起外套。
不如去長津大學走一圈好了。
4.
長津大學的學術氛圍極重,作為華夏學生聯合會的組織院校,這兒一直是學生運動的一股重要力量。
雖然顧終南從前在這兒讀書的時候滿心不耐煩,卻也不得不承認,校內英才雲集,不論師生都極有擔當和抱負。校內每天收到的入學申請亦是不計其數,半點兒不愧「第一學府」的稱號。甚至于他偶爾在軍中也會和大家夥兒吹一吹,說自己是長津大學走出來的。
也不算說謊,他的确是長津大學走出來的。
不過是用腿走出來的而已。
顧終南走得随意,背着手偶爾左右看看,一副悠閑老大爺的模樣。可偏偏因為幾分軍營裏長久積攢下來的威勢和挺得筆直的背脊,硬生生把散步走出了領導視察的感覺。
轉進一條石子路,腳下積雪松軟,顧終南看見幾個留學生,他們說說笑笑,路過時還同他打招呼。他揮揮手,轉身時碰着了枯枝,細雪落了一小股在他的身上,而他輕輕在肩上一撣,自雪中走過。
在戰場上待得久了,所聽所見都是殘酷的東西,如今看見這樣的和諧安定……
顧終南停下腳步,忽然笑了。希望有朝一日,不論去往何方,目之所及,皆是如此。
“真是了不起喲,年紀小小就這麽了不起啊?你是不想賠咯?”
剛剛走到石子路盡頭,顧終南就聽見這陰陽怪氣的聲調。順着聲音來處,他望了過去,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說話的人,而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陸青崖。
她今天穿了雙絨布面的靴子,有雪水化在上面,把顏色染深了些,也不知道那水有沒有透進去,這幾天她有些着涼,受不得冷。
“怎麽不講話,你也曉得自己理虧是不啦?”那女人穿一身花花綠綠的棉襖,頭發在頭上盤成個髻,眉毛又細又長,臉瘦得吓人,“有能耐組織沒能耐負責還是怎麽回事?同學出事了都不賠一點錢的?”
顧終南并不熟悉陸青崖,在他的認知裏,她只是個苦兮兮的小黃連,能忍住就背着人哭,忍不住就扭頭抹眼淚,話也不多,好像天生就是要人保護的。其實他欣賞不來這樣的姑娘,覺得過于文弱,少了性情,不大爽利。但畢竟他們有些淵源,遇見這事兒,他是得護一護。
“抱歉。”她低一低頭,禮貌而不弱勢,“您是張思敏的母親?我聽說過您。”
顧終南停住腳步,忽然有些好奇她會怎麽反應。
“怎麽,套近乎咯?”
那女人嗤笑幾聲,開始說些有的沒的,她說話粗,聲音又尖,顧終南聽着都覺得腦仁疼。然而,不同于女人的高調跋扈,陸青崖始終安安靜靜,有條不紊。
她等到女人吼完了才開口。
“對于這次游行時發生的意外,我們很抱歉,這是我們思慮不周,學生會不會推卸責任,我們已經對受傷的同學進行了賠償以示歉意。可是同時,我們不接受任何別有居心的鬧事行為。”
被最後一句話激怒,眼看那女人就要發作,陸青崖卻擡手制止。這個手勢很明顯,是讓對方噤聲,但在不講道理的人面前這麽做,簡直像是開玩笑。
這個女人怎麽會聽她的呢?
寒風卷下高處松軟的雪,霞光從枝葉中透出來,正好落了一束在她腳邊。而那落雪在紅光裏随着她的腳步低滾向前,光霧一般,竟像在浮動着。雖然顧終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便如此時,那撒潑的女人見陸青崖朝自己走來,竟不自覺退了一步。
“我們前幾天去醫院看過張思敏同學,他是這次游行中受傷最重的一個,看得人很揪心……”
女人聽到這裏找回了反應:“哦喲,你還知道揪心?我們家孩子躺在那兒起都起不來的,你倒是站在這裏好好的,你怎麽不去躺醫院?那裏冷得喲,被子又薄,你們不負點責的嗎?”
女人說來說去就這幾句,每一句都圍繞着賠償。
陸青崖不理會她,繼續說下去:“而更揪心的,是我們聽說在他入院前夜,他家裏存的錢被人拿走了。張叔叔喜歡把錢包着放在櫃子後的牆縫裏,那人沒翻動他家,門鎖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跡,那人準确地拿走了錢,這說明那人對張家很熟悉……”
“亂七八糟講什麽講!”那女人預料到什麽似的,急忙打斷陸青崖,伸手就要來撓她,“你這小丫頭片子……”
卻不料陸青崖靈活地側退一步,輕輕笑道:“雖然阿姨您已經和張叔叔離婚了,但看您這麽關心他們,晚輩也頗有觸動,深覺親恩不易。張同學的醫藥費,學生會已經交完了,阿姨請寬心。但那樁盜竊案報到警局,被懷疑是熟人作案,看起來有些蹊跷,阿姨來得正好,不如我們一起去做個筆錄,說不定還能提供一些線索。”
女人撲過來的時候,頭發有些亂了,氣息也逐漸不穩。
四周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學生見情形不對,還商量着跑去喊了保安。
“我們也知道,醫藥費和賠償不能混為一談。賠償金的事,等張同學恢複之後,我們會去協商,但畢竟準備也需要時間。當務之急,不如我們先看看能不能找回張家丢失的那筆錢?”
顧終南眉頭一挑,有點兒意思。
那女人四處瞥了瞥,強裝鎮定,但那游離的眼神已經出賣了她。
陸青崖見狀,有意無意追加一句:“對了,聽說阿姨您最近還清了一筆賭債?”
女人聞言一滞,眼睛忽然紅了。若說先前她還維持着什麽,這下完全是打算撕破臉來鬧。她發狠沖過來,嘴裏罵罵咧咧,聲音很大,潑婦似的,一腳就要踢上去——
卻不料踢了個空。
顧終南攬着人一旋轉,又很快松開攬在陸青崖腰上的手,站在她的身前。
“這是在吵什麽呢?”顧終南很高,站得又直,冰天雪地裏,松柏一樣立着。
“怎麽,鬧事的?”他冷着臉,毫不留情地對女人道,“這裏是學校,不是街頭,要撒潑也挑挑地方,站在這兒瞎吠什麽?瞎吠不夠,還想動手,沒讀過《民律草案》也該知道這麽做犯法,還是你覺得沒地方能管你了?”
他說話不好聽,聲音又大,每一個字都像擊在人的心上,比風刃還割人。
女人本來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之前見陸青崖文弱可欺,便嚣張了些,沒承想碰了這麽個硬茬兒,這才惱羞成怒壯了壯聲勢,可聲勢剛起就又遇見個更強硬的顧終南。在被趕來的保安架走之前,她回頭瞥了一眼,嘴裏無聲地罵罵咧咧,卻半點兒聲音不敢發出來。
女人年歲不小了,雖然世面見得少,但她不蠢,她知道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
天色漸晚,霞光漸散,白羽紛飛。周圍的學生早在女人被帶走時便散去了,顧終南沒開車來,他和陸青崖走在回程的路上,肩頭、發頂落了些薄雪。
兩人本來無話,可走了一段,顧終南想起陸青崖先前的模樣,覺得有點兒意思。
他于是笑了笑:“沒想到你還挺厲害的。”
陸青崖不置可否,反問他:“你也不了解事情如何,怎麽就那樣說那個女人?”
他聽了,無所謂地擺擺手:“我了解這個幹什麽,看個當下就是。在這當下,我不信你,難道信她?”
他們交情不深,相處了這麽一陣,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現在卻像朋友。
陸青崖輕笑:“說的也是。”
顧終南望她:“說起來,你剛才為什麽激怒她?她不都已經怕了。”
“因為不開心。”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無意識地噘了噘嘴,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沒想到是這麽個答案,顧終南一愣,他先前覺得這姑娘秀氣沉穩,辦事只看規章,竟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面。也是,少年人總該有些脾氣,不計後果,不計得失,爽個當下,也許顯得冒失,但至少還生動。
他心思一動,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打過鳥嗎?”
“什麽?”
“有一種槍叫鳥铳,射程遠,穩定性高,铳管洗起來也方便,野外打鳥一打一個。”他說着,挑了挑眉,“有機會我帶你試試。”
陸青崖也不知道話題怎麽就跑到這兒來了。但少年飛揚的情緒極富感染力,她被顧終南帶着笑出了聲:“行,如果有機會的話。”
對于她的回應,顧終南很滿意,就着這話題說了幾句和兄弟們打鳥烤肉的事情,伴着故事裏的酒肉,整個人都快意起來。
他背着手走了幾步:“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那女人真打你,你能打得過她?”他問,“對付像她那樣的,其實很簡單,給了錢吓幾句就能解決,為什麽不給錢換個清淨?”
顧終南不缺手段,但他很懶,喜歡用簡單的辦法做事。只是在這樣的事情上經驗稍有欠缺。畢竟從小到大,還沒有誰敢在他面前撒潑。
陸青崖對于他的想法毫不意外,站在他的位置上,有些東西就是理解不來的。
她于是答道:“如果這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麽對她而言,這就成了一個有效的手段。這次之後,還會有下次,下下次。”她說,“對付這樣的人,給錢是換不到清淨的。”
顧終南饒有興味:“你這一套從哪兒學來的?”
長街上空飄着小雪,雪細且薄,落在人身上,被溫度一染,就融成了小水滴。其中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輕輕一眨,就将上下睫毛沾成簇簇的濕潤模樣。
陸青崖的鼻頭有些紅,大概是被凍的。
“我爸教我的。在我很小很小、還沒讀書的時候,他教我謙讓;稍稍長大一些,他又教我,說忍讓無度是禍,叫我記得,與人相處,謙讓之外,應知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那時候我不懂,覺得他說話矛盾。”她低了低頭,“後來卻證明他是對的。”她說,“從小到大,我有過許多不明白的問題,我爸總說我能夠理解,只要再大一些,而他總是對的。”
顧終南沉默片刻。
“陸校長是個了不起的人。”
“謝謝。”
陸青崖呵出口氣,擡頭看了看天。
而顧終南微微側頭,看她一眼。
身邊的姑娘半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天,又像是透過呵出的白霧在看一段過去。
像是在懷念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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