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她把手槍握得很緊,像是握着極重要的東西

1.

當顧終南再回到營房,已是渾身血污、辨不清模樣了。他的臉色陰郁可怕,跟着他回來的人少了一半多,剩下的也是一個攙一個,或輕或重,都負了傷。

而其中傷得最重的是被顧終南背在背上的于老九,他的左腿不正常地在晃,像是斷了。

“李四季!”

顧終南一回來就往醫藥室跑,他最近瘦得厲害,身上骨頭都突出來,硌得背上的于老九一颠一颠,吐着血笑:“少将……別急啊,我還沒死呢。”他眼睛都睜不開,還撐着強笑。

“沒死?沒死就給我多說兩句話!一路上沒吐幾個字,這輩子是想歇了嗎?”顧終南生怕于老九睡了,他知道于老九失血過多,睡了怕是便醒不來,“李四季!”

這間房很大,房中傷員極多,李四季連軸轉都轉不過來,他眼圈發青,臉色也沒比那些傷員好上多少,卻還是在聽見顧終南呼喊的時候忙跑過去,接下了于老九。

稍微檢查了一下于老九的傷口,李四季便神情嚴肅地說要轉送醫院準備手術,不然怕這腿保不住了。

在看見于老九躺上擔架之後,顧終南稍微松了口氣。可沒一會兒就閑不下來似的又去門口接替其餘的弟兄。

等這一番忙完,他身上的汗已經混着洇開的血痕粘着衣服貼在身上了。

還不等他歇口氣,他便聽見身後有人叫他。

“顧終南?”

這個聲音很熟悉,可聲音的主人不該出現在這裏。

“你怎麽來了?”顧終南回頭,眼睛血紅一片。

陸青崖見他這樣,一時間驚愣得話都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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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不曉得是演練還是怎麽,又有炮火聲響起,這一下像是炸在了顧終南的腦子裏,他額頭上暴着青筋,幾步走到陸青崖面前,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不知道危險嗎?沒見過死人嗎?誰叫你來這兒的?”

陸青崖沒說話,是身邊的小兵過去扯了顧終南的衣袖。

他貼近顧終南,将前日得到的消息報出:“少将,長津淪陷了。”

乍一聽見這句話,顧終南都沒回過神。

他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卻是疑問的語氣:“長津……長津,淪陷了?”

問出這句話時,他望向陸青崖,而陸青崖點點頭,不曉得怎麽,竟有些哽咽。

“我見情形不對,是在戰火蔓延開之前逃出來的,我沒地方可去,只有這個地址……我把六兒也帶來了。走之前,我鎖好了門,裏屋外院都鎖了……”

“這種時候,你管什麽鎖不鎖門?”顧終南又氣又急,“陳伯呢?”

“陳伯……”

陸青崖的哽咽重了幾分。

她并不想哭,只有些忍不住。

稍微平複了情緒,她将前因後果說了出來。而顧終南的臉色也就在她的講述裏變得越發蒼白。

小兵正想和顧終南再報幾句長津的狀況和他打仗期間軍區裏的情況,可還沒說上兩句,外邊就響起警報,是敵軍又來犯了。

條件反射一般,分明方才還渾渾噩噩,可這警報一響,顧終南的眼神立馬就淩厲起來。他整了整衣服,扔下一句「去去就回」便又消失在陸青崖面前。

陸青崖在路上耽擱了兩天,到這裏兩天了,好不容易見到他,卻只見了一面就看他又離開了。她站在原地愣了會兒,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忙得很。

她定了定神,走到李四季身邊:“你們這裏看着人手不夠,有什麽我能做的?”

李四季忙亂之中将紗布給她:“左邊五號床傷勢不重,你去給他上藥包紮,完了跟着護士看哪裏需要,幫一把吧。”說完,在她接過紗布要離開之前,李四季又補一句,“這兩日你也沒怎麽休息,等這邊忙完了便回房吧。”

“好。”

應了一句,陸青崖快步過去。

她沒什麽會的,但好歹算個人手,能做些事情。

這才讓她安心。

九月、十月的天氣最好變,随着秋風漸涼,煩悶的天氣也終結在一場驟雨裏。

軍中的生活遠比陸青崖想象的更險更累,算起來,她到這兒也一個多月了,卻是最近才有機會和顧終南多說兩句話。戰火暫時歇下,軍隊的演練卻歇不了。

這日清早,顧終南敲了敲陸青崖的房門。

“喲,起了?”

陸青崖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顧終南了,來到這兒之後,她才發現他的另一面是那個樣子,果決嚴肅,少有笑意,看着又高又遠,怎麽都夠不着。

“怎麽呆愣愣的?”顧終南靠在門邊,歪着頭沖她笑,“這麽點兒時間沒見就和我生疏了?還是打算就一直當作不認識我?”

恍然間,他又變回了長津城裏的那個顧終南。

她輕笑:“只是到這兒之後,難得看見少将這麽空閑,不大習慣。”

顧終南挑眉:“也不是空閑。這不最近好不容易有了些時間,昨夜夢裏,我想起從前答應補你一份生日禮物,可一直不記得,再拖下去,你下個生日都要到了,趕緊過來給你補。”

這樁事兒,若他不提,陸青崖都要忘了。

“喏。”

顧終南從腰間掏出把小手槍。

“毛瑟1896。”他牽起她的手,将手槍連帶着包它的小皮套一并放在她的手上,“好東西,留着防身。”

陸青崖握着那把小手槍,一時怔住了。

這把槍不大,只是她握不慣,左右擺弄了一會兒,看上去有些無措。

顧終南朗笑道:“別弄了,別等會兒弄出些什麽危險來。”說着,他看一眼腕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記得你不會用槍,正巧我今天要去靶場練兵,陳柯君也在那兒。她槍打得好,走,我們過去,我讓她教你!”

“嗯。”

陸青崖跟在他的身後,揣着把小手槍,低着頭微微笑。

即便是在軍區,要弄到這麽一把小手槍送人也不算容易。她雖不會用,也不懂這些,可她還是把手槍握得很緊,像是握着極重要的東西。

2.

等練完一圈回來,上午也過去了。

顧終南來到靶場,正瞧見陸青崖一臉認真地跟着陳柯君打靶子,她的臉被烈風吹得紅撲撲的,這幾日天氣幹燥,她的皮膚有些皲裂,表情卻明亮燦爛。他還沒見她這樣笑過,在不遠處望了會兒,他不由得跟着笑了起來。

小黃連這麽笑還挺好看的。

陳柯君比陸青崖先發現顧終南來了,她瞥一眼這邊,又瞥一眼那邊,眼睛轉了幾轉,像是在打什麽壞主意。

“哎呀,我的手有些酸了。”

陳柯君的表情浮誇,也只有陸青崖才傻傻信她。

“怎麽,是累了嗎?”

陳柯君忍着笑皺眉:“大概是累着了……哎,少将你來了呀?”

她另一只空閑的手一擺一擺的,笑得跟什麽似的。

“少将,你看我這舉槍舉了一上午,再教下去也沒準頭了,不如你親自來呗?”

對着擠眉弄眼、一臉「你懂我意思吧」的陳柯君,顧終南控制了許久才沒讓自己的臉部抽筋。

“行了行了,你哪這麽嬌弱?”顧終南轉向陸青崖,“怎麽樣,打了一上午靶子,手酸不酸?”

“哎喲喂。”陳柯君捂着牙倒吸氣,“真酸。”

這一回,就算再遲鈍,陸青崖也明白陳柯君的意思了。

但她也不知該說什麽,只臉上一紅,對着顧終南搖頭:“沒什麽,從前沒打過槍,今日試了,只覺得新鮮刺激,沒感覺出累。”

“那練得怎麽樣?”

陸青崖低了低頭:“還好。”

陳柯君笑道:“哪是還好?你這麽有天賦,只怕再練兩天,我都打不過你!”

“得了得了,你不是說手酸嗎,吃飯去吧。”

陳柯君本想再八卦一會兒,可她也實在喜歡這個文氣卻幹脆的小姑娘,不好再臊陸青崖。于是扔了幾句玩笑話,自顧自走了。

“你打一槍給我看,等打完這槍,我們也吃飯去。”

陸青崖點點頭,照着之前演練的那樣瞄着靶子。

“不對。”

在她開槍之前,身後的顧終南走近,端起她的手臂。

陸青崖靠在他的胸前,感覺到比自己高些的溫度貼近,手輕輕一顫。

“專心,屏氣,別抖。”

顧終南一旦握上槍,整個人氣勢就變了。

他語氣沉穩:“看着眼前的人形靶,照你現在這個角度,若無意外,是能打到靶身,這很好。可真遇見了人,不說他動不動,就這手槍的後坐力也會沖得你偏幾分。比如你想打的是他的頭,那麽,你就往你的目标點,再移這麽些。”

顧終南的聲音很輕,生怕她聽不進去似的,他端着她的手臂動了兩回。

“大概是這麽個角度和距離,記住了嗎?”

陸青崖點頭。

他往後退開:“打吧。”

陸青崖收了心神微定,一聲槍響,身後人見狀鼓掌。

“真不愧是小黃連,這學得就是比一般人快。要是我手下那些小子能有你一半,我真能省心不少。”

陸青崖回身:“哪有。”

這麽久沒見,還是這麽容易害羞。

顧終南也不再多誇:“走吧,今兒個不吃食堂了,帶你去吃小馄饨。”

“去外面嗎?”

“嗯,你也來了這麽久,還沒去參州逛過吧?雖然現在多事,我離不開,但在附近還是走得的。三嬸兒家的小馄饨最好吃,皮薄肉多湯鮮,你肯定喜歡。”

被他說得有些餓,陸青崖低頭,細細收好了槍。

說是要去吃小馄饨,可惜他們剛剛走出靶場就碰見下雨,這雨來得急,風也大,他們沒傘,還真是走不遠。

無奈之下,兩人對視笑了笑,還是去吃了食堂。

現在是飯點,食堂裏正是熱鬧的時候,看見顧終南帶着陸青崖走進來,幾個老兵發出善意卻暧昧的笑聲,弄得顧終南挨個兒把他們敲了一頓。

陸青崖生性安靜,性格溫文,說來是與軍中氣氛不搭的,可她坐在這兒,卻意外地合群。她不似顧終南話多且痞,和他們只說幾句就能笑翻過去。

吃飯時,陸青崖基本上沒開口,只是坐在那兒,聽見有意思的就笑一笑,不時和顧終南對視幾眼,弄得大家調笑得越發明顯。

然而現在到底還在打仗,他們聊着聊着,話題也就到了這軍火上。

參州作為前線,戰事頻發,軍火卻是很不夠的。

也不是上邊有意克扣,雖然段林泉忌憚顧終南,但現在非常時期,參州破了對誰都沒好處,他也不至于這麽拎不清。只是這邊戰事吃緊,段林泉雖無克扣,給得也不大方,每每掐算着,沒給他們餘多少,補給來得也很不及時,他們有好幾次都差點兒被逼到彈盡糧絕,大家夥兒跳着腳罵也沒用。

“少将,與其指望那些個東西,不如我們自己找人買呗。多買些,堆在那兒,也不怕……哎喲!”

“這是你說買就能買的?”

于老九狠狠敲了新兵蛋子一個腦瓜崩:“你當軍火是白菜啊?放在那兒随你挑,給點兒錢就能提一堆回來?更何況購買額外的軍火是要批的,若是叫人發現……”

說到這裏,他想起那個晚上,話音忽然止住了。

“少将,他們那麽防您,我那個提議,您真不考慮?”

顧終南抛着花生米拿嘴接:“考慮個屁,你可歇歇吧。”

“不過,這買軍火的事情,倒是能想想。”

他喝了一小口酒。

那新兵蛋子見自己的主意被顧終南誇了,笑得整張臉都舒展開來:“是啊,少将,這個真能考慮!現今最大的軍火商就是那蘇二爺,若我們能搭上蘇二爺這條線,那……”

他話還沒說完,又被于老九敲了腦袋:“得了!你這張嘴,什麽話都敢放!蘇二爺是誰?你說見就能見?再說了,就蘇二爺那個背景,和他做生意,他倒是敢賣,你敢買嗎?”

這話沒比于老九未出口的那句忠義到哪兒去,傳出去了,也是要亂的。雖說這裏的都是兄弟,可誰也拿不準兄弟堆裏有沒有混進來的外人,更何況……

于老九望一眼陸青崖,更何況,非常時期,他們還是謹慎些好。

顧終南嚼着花生,看着陸青崖。

“想什麽呢?怎麽忽然走起神了?”

于老九為人小心,自然注意到了陸青崖的出神。他雖相信顧終南帶來的人,但自己不熟,心底多少還是有些防備。他有意無意道:“青崖妹子,我見着提到軍火,你便有些不對,怎麽,吓着了?”

這話顧終南哪能聽不出什麽意思?他略顯不悅:“若她真被吓着,你是不是要給她賠酒?”

于老九被顧終南這麽一講,登時就想反駁,心裏說的是少将這還玩見色忘義這套了,嘴上卻不敢真說,只想占個便宜。

只可惜,他剛剛發出個音兒就被打斷了。

“沒有。”陸青崖擡眸,“也不是走神,只是想到些事情。”

她低了聲音,湊近顧終南:“若你真要見蘇二爺,我倒是有些門路。”

不料,顧終南直接丢了花生:“你認識蘇二爺?”

被他這麽一叫,先前的悄聲成了空的。

陸青崖一怔,無奈又好笑,只得在衆人驚異的眼神裏緩緩道:“蘇二爺曾經是長津大學的旁聽生,父親為我引見過。在我記憶裏,那是位溫文的小叔叔,靠寫字養活自己。二爺尊我父親為師,之後也到過我家幾次。談論間,我曉得他不寫字了,改行去做軍火生意,還有些驚訝。本以為他會從文的,沒料到他從了商,生意還越做越大,做到了如今這樣。”

顧終南聽得啧啧稱奇。

他感嘆道:“長津大學真是出人才。”

邊上一個漢子咋咋呼呼大笑道:“少将不也是長津大學畢業的嗎?”

沒有陸青崖在這兒,顧終南怎麽吹都行。但當着她的面,知根知底的,他臉皮再厚也扯不出花來。

“走走走,談正事呢。”他湊過去小聲找面子,“這是驕傲的時候嗎?”

陸青崖假裝沒聽見,眼睛卻彎了。

私購軍火原本只是句無意說的玩笑話。但有了陸青崖那麽一句之後,顧終南卻不由得多想了起來,甚至開始考慮這事的可行性。

而這一考慮,他就考慮到了晚上。

他若真去見蘇二爺,給軍中添了軍火,這消息不可能傳不出去。而這消息一旦傳出去,那到了旁人耳中,會變成什麽樣子,便未可知,也不可控了。

輕嘆了聲,顧終南仰頭對着月亮。

“難啊!”他甩手回屋。

這事兒,實在是難啊。

3.

難而已,又不是不能做,他一軍之将,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為了大局買個軍火,有什麽大不了了?

那夜睡去之前,顧終南就想通了,然後安安心心睡了一宿,次日一大早又去了陸青崖那兒。

“你真要去?”

“對,如果我沒記錯,蘇二爺現在定居承明,那地兒離參州不遠,坐車也就六七個小時。如果談得順利,我們兩天就能回來。”

陸青崖大概知道如今參州軍區的境況,說得委婉一些是軍火不足,每回他們最開心的就是繳獲了敵軍物資。說白了,顧終南都快窮瘋了,現在連打顆子彈都省着。再這樣下去,怕是在敵軍攻破參州之前,他們自己就撐不住了。

但蘇二爺到底是商人,而顧終南說來風光,口袋裏卻是沒錢的。

方才談論之下,陸青崖才曉得,他不是想買軍火,而是想去「借」。

“那若不順利呢?”

“不順利?”顧終南似乎沒想過這個,“不順利,那我們就再想辦法,總比指望那些摳摳索索的補給來得可靠。”

陸青崖笑了笑:“那我先去給蘇二爺打個電話,探探口風。”

顧終南驚訝道:“你還有電話?不是,你……你和蘇二爺這交情可比我想象的深啊!”

說來蘇二爺也算是個傳奇,黑道出家,心冷手狠,用七年時間成為全國第一的軍火商。如今聲望勢力非凡,卻洗白了似的,誰都抓不到他一點兒把柄,誰都得給他幾分面子。而他自己孤高,尋常生意都交給了心腹,只有大些的會自己出面。

是以,要找他雖不算難,但要和他本人做些商量,還真不容易。

在陸青崖說打電話之前,顧終南想的最好的辦法也就是自己出面碰碰運氣,看他親自去承明,那蘇二爺會不會賣他「西北軍區總指揮」這身份一個面子。

但現在不同了。

顧終南坐在椅子上看陸青崖打電話,巴巴等着她講完,想問問有沒有希望。

其實,最初待在這兒,他是想聽陸青崖說了什麽,以此判斷蘇二爺的态度的。只可惜她拿着聽筒,聽得多,說得少,偶有幾句也是闡述如今軍區情況,不偏不倚,沒半句在賣慘裝可憐。

顧終南原以為她只是試探問幾句,不料她竟真和蘇二爺一來一往、有商有量地講了這麽久。

好不容易等她說完,顧終南見她舒一口氣,順手遞去杯茶。

“累了?”“沒有。”

陸青崖喝水很慢,總是小口小口地飲,看着像只小動物。

顧終南笑着望她,等她喝完才問道:“怎麽樣,蘇二爺說什麽?”

陸青崖沒直接答,反而有些猶豫地與他對視。

“蘇二爺說什麽了?可是不想答應?”

“二爺不是好看透的人,他的意思我也摸不準,倒是沒有不想答應。如果要猜,我看他是不太了解情況,也不完全信你。”

顧終南一愣:“什麽叫不全信我?”

“借軍火不是一件小事,尤其還是借給你們軍區,他自然要比尋常生意考慮得更多一些。不過,你別太擔心。”陸青崖說道,“蘇二爺雖是商人,講來也精明,但他向來有想法抱負,加上性子爽快,真要借軍火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這到底不是小事,他知道你,但外面傳言甚多,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顧終南正想嘆氣,又聽見她峰回路轉的一句:“所以,蘇二爺問你四日後是否有空,說想見你一面。我算過你近日行程,答他如無意外可以過去,先替你應下了。”

“四日後?什麽意……”

“你會下棋嗎?”

顧終南一呆:“下棋?”他木然回憶,“五子棋行嗎?雖然玩得不多,但我知道規則。”

陸青崖放下茶杯,半晌沒說話。再開口,她顯得有些艱難:“少将懂圍棋嗎?”

“我知道那和五子棋一樣分黑白兩邊。”

陸青崖等着他繼續說,可他說完這一句就沒別的話了。

“完了?”

“完了。”顧終南點頭,很快又往後仰去,“完了啊……”

“也未必。”

“未必?”顧終南第一次覺得性子溫暾說話慢是個這麽急人的事兒,他抓了兩把頭發,“你直接說吧,小黃連,蘇二爺是不是想考我?怎麽,難道他見我就為了考我圍棋?”

“要這麽說也沒什麽不對,二爺怕真是想拿這個看你。”陸青崖低了低眼,“蘇二爺愛下棋,從前來我家便是為了和父親對弈。那時我還小,就站在邊上看,算起來,我的棋還是蘇二爺教的。”

“蘇二爺棋藝怎麽樣?”

“精湛無缺。”

顧終南掙紮:“那我若是突擊一下,可有勝算?”

陸青崖欲言又止幾次,到底沒說得出話。只是,這也不必她再多說,答案是什麽,大家心底都有數。

癱在椅子上,顧終南望着天花板:“小黃連,你說,蘇二爺這算不算婉拒?”

陸青崖仔細回憶着那通電話:“二爺若不想答應,便會直截了當說出來,不會要你跑這一趟。我看,他是想借棋觀人,棋道與兵法想通,而你身為主将……興許這棋局贏不贏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下棋時你的表現。”

顧終南順着她的話思考了會兒。

“有理。”說完,他沉一口氣,“可我現在什麽都不懂,能看出個什麽……”

不等陸青崖說話,他頃刻又換了張笑臉。

“不如,你幫我補個課呗?”

關于這一點,即便他不說,她也是要提的。

她點點頭:“自然,我等會兒就出去買一副棋,少将這幾日受累一些,練完兵便過來吧。”

“那就這麽定了!”顧終南的笑意飛上眉梢,但他很快又壓低了聲音,“還有件事兒,在我們去見蘇二爺,有個結果之前,你可千萬別和他們說。我怕萬一不成,大家夥兒空期待一場,難免要失望。”

陸青崖應了,應完之後,見他這副歡喜模樣,也不曉得在想什麽,鬼使神差補上一句:“若真不成,你也要失望的。”

“我?”

顧終南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這有什麽,我還差這一回嗎?”

他這話只是随口答的,沒多少意思,倒是做完這個動作,才發現自己對她太過親昵。然而,對上陸青崖擔憂的眼神,原本想錯開話題的顧終南又轉了念頭。

他說:“這個世界本就是讓人失望的。我看過許多東西,絕大部分都讓人厭惡。你知道嗎?我想過死,想過放棄,不止一次,可偏偏就有那麽一些東西,他們讓我對人間有所眷戀,不至于失望得徹底。”他轉過頭,忽然笑了,“比如你,小黃連。”

秋雨總多,下得卻不大。偶有風來,雨絲斜打枝葉,淅淅瀝瀝的,那濕氣通過耳朵浸到了心裏,弄得哪兒都染了潮氣,濕漉漉的,又由于天氣原因,不冷,反暖。

所以不是因為他這句話。

陸青崖背過他,按了按心口。

對自己說,這不是因為他那句話。

四天,不到一百個小時,刨去顧終南練兵和處理公務的時間,剩下的實在是少得可憐。

夜裏燈火昏暗,顧終南坐在棋盤前,他這幾夜都沒怎麽睡。要麽看陸青崖給他的書,要麽就是一個人在腦子裏演算那黑白棋子。坐在他對面,陸青崖的臉上有些倦意,是這時候她才真的佩服起顧終南,覺得人與人真是不一樣的。

要說累,顧終南事務繁忙,要想的、要做的遠比她多出許多,可他即便一天從早忙到晚也是精力充沛。倒是她,分明是休息好了的,這夜裏稍微一熬,便又開始困了。

“你是想睡了?”

顧終南注意到她打呵欠。

“沒有,我睡過午覺的。”陸青崖眯了眯眼,往棋盤上落下一子。

“你這眼睛紅得和兔子似的,還說不想睡。”顧終南将注意力從棋盤移到她的臉上,“小黃連,你以前可沒這麽會說謊。”

陸青崖的眼睛裏有些血絲,卻仍亮着,顯得有些可憐。

“行了,睡吧,明日還要去承明,路上坐車也累,不休息好可不行。再說,你和我說的我大多都記下了,剩餘那些,我自己回去琢磨琢磨也行。”

陸青崖不放心地問:“我睡了,那你呢?”

顧終南笑得開心:“你看我像困倦的樣子嗎?”他邊說邊收拾東西,“我先回屋了,你這幾日勞心勞神的,若明日事成,我給你記頭等功。”

“坐下吧,我陪你。”

“可……”

“不用客氣了。”陸青崖啜了口茶,“車程那麽久,我在車上也能睡。”擡眼時,她迎上顧終南懷疑的目光,忽然有些不悅,“我只是不習慣晚睡,但沒你想得那麽嬌貴。”

顧終南動作極慢地大幅度點了兩下頭:“看來你是瞧出我心底的緊張了?我還以為自己藏得不錯。”他又坐回來,“正好,那你就再陪陪我吧。”

昏黃的燈色下,他迎着那光亮笑了笑:“明兒個事情辦完之後,等再回來,不管怎樣,咱們都得去吃一頓小馄饨。這一回,風雨無阻。”

先前的不悅散在他這一聲笑裏,陸青崖不自覺跟着彎了嘴角。

他還敢說她變了,說她會撒謊,他自己不也是?

陸青崖在等顧終南落子的間隙裏偷偷看他。

他以前可沒這麽會哄人。

4.

從參州到承明,陸青崖基本上是睡過去的。

這路不平,地上坑坑窪窪,車子開在上邊颠簸得很。

陸青崖起先睡得并不安穩,她被颠得醒醒睡睡,腦子疼得厲害。中途卻不曉得是怎麽,突然有了個好靠處,似乎還有人扶住了她,讓她睡得安穩起來。

但這些都是她意識模糊時感覺到的,醒了也就忘了。

等到了地方,被蘇二爺的人引進門去,站在廳室裏等二爺時,她輕聲問顧終南:“你在車上休息過了嗎?”

“嗯,休息過了。”他自然地為她撥了撥頭發,“方才沒注意,你怎麽連頭發都睡亂了?”

陸青崖原是過耳的短發,但許久沒打理了,現在長長了些,已經到了肩膀。她沒多少時間打理,平時也就在腦後綁個馬尾,今天卻注意着稍微拿水梳順了些,半紮半披在後邊,看上去文靜秀氣,倒是挺适合她。

陸青崖撫過他為她整理的地方:“看你這麽大方,就知道你昨夜說的緊張都是騙我的。”

“誰說的?”顧終南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無辜得很,聲音倒是更低了,“我現在緊張得一塌糊塗,但這不是怕被發現了丢人嗎?萬一蘇二爺看見我瑟瑟發抖的模樣,以為我是個不堪用的,不借我兵火,那我不是虧大了?所以啊,只能忍着。等我們出去,不管怎麽樣,我一定先把現在憋着的抖全發出來給你看,省得你誤會我騙你。”

陸青崖被他逗得好笑,但這裏實在不是能随便聊天的地方。她低着頭笑,餘光一瞟,看見了門外站着的女孩。女孩有些眼熟,估摸着十五六歲的模樣,頭發黑亮長順,一身淺藍旗袍,紋樣素雅,外面披着顏色稍淺些的月白披肩。她大約是剛到這兒,披肩上綴着的流蘇還輕輕晃着,她生得乖巧靈氣,氣質上卻有些被嬌慣出來的小任性。

那個女孩見陸青崖瞧着自己也不呆愣。反而大大方方對她笑了笑,朝氣明媚,讓人很有好感。

“二叔!”

陸青崖正看着她,她卻轉了視線,脆生生喊了一句。

“嗯。”

蘇二爺身着麻色長袍,臉上架着副眼鏡,不像軍火商人,倒像是教書的先生。

他從後面過來,先點了點頭,向顧終南他們打了招呼,這才轉向女孩:“要出去嗎?”

“今日的書我在早晨就讀完了,字也寫好了,都在書桌上呢。現在就想出去轉一轉。”

“我沒想講你,小孩子愛玩也正常,出去吧,記得帶上阿沁。”

“好咧!”

得到應允,女孩蹦着就轉出去。

蘇二爺見陸青崖望着女孩的背影,開口便笑了:“我那侄女不大懂事,也不會待客,等以後有機會,我好好說說她。”

陸青崖搖了搖頭:“那姑娘性情真摯,挺惹人喜歡的。”

“看你這樣,怕是完全不記得了,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她是曼笙。”

陸青崖有些驚訝:“我竟沒認出來,許久不見,沒想到曼笙長這麽大了。”

蘇曼笙算起來只是蘇二爺的侄女,但她小時候家中出了變故,無人撫養。因此自幼便被養在蘇二爺身邊,即便當年蘇二爺在長津大學讀書,也是帶着蘇曼笙的。論感情,她在蘇二爺的心裏,怕是和女兒差不多。

“一路舟車勞頓,累了吧,先吃口茶。”說完,蘇二爺轉身,親自倒了兩杯,先端給了顧終南,“連日戰伐,少将辛苦。”

“謝謝二爺。”

蘇曼笙原本想直接出門,但出門之前突然餓了,便要阿沁去給她拿幾塊桂花糕,而她在門前等着。正等着,她便聽見顧終南這一出聲。

順着聲音回頭,可陽光剛好從那邊屋檐打下來,晃了她的眼睛,揉完再瞧過去,就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道颀長身影,其餘的半點都看不清楚。

“小姐,糕點拿過來了。”

蘇曼笙拿着,也沒多看,打開油紙包就吃。

倒是那小丫頭性子不定,和她叽叽喳喳半天。

“顧終南?”蘇曼笙若有所思,“原來他就是顧終南。”

“對啊!少将果真是名不虛傳的好相貌。”阿沁紅着臉,興奮地說,“除此之外,他比外邊那些眼睛長在天上、只知道背後嚼舌根的有本事不說,還比他們要好說話……”

“誇成這樣,至于嗎?不就是進門時對你笑了笑?”

阿沁害臊地嗔道:“小姐!”

“小丫頭片子懂些什麽?你看一個人如何如何,從外表哪裏看得出來?他們那樣的人可黑了,更別提這顧終南這種年紀輕輕就坐上西北軍區總指揮位置的。軍火采買向來有規定數額,而他今日來此,分明是要采辦數額之外的部分……我看啊,這顧終南和段林泉沒什麽不同,都是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只不過段林泉占據西南,而他霸着西北,就這麽一個分別罷了。”

阿沁嘟嘟囔囔:“可我看少将不是那樣的人。”

“你看?我叫你給我拿桂花糕,你給我拿的這是什麽?”蘇曼笙把手上的清糕拿起來揚了揚,“連塊糕點都分不清,你能看出些什麽?”

阿沁不說話了,蘇曼笙倒是滿意。

“我這麽和你說吧,自他去年得勝回長津,說是升了官。但那也就是個表面,實際上,顧終南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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