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1.

活了這麽多年,我一直對「死」這個玩意兒挺好奇的,而在前一刻,我終于知道了死亡的感覺。我從高處往下墜,還沒從疼痛和眩暈中回過神來就踩在了地面上。

這觸感實在得超乎我的想象,畢竟在我的理解裏,我應該飄上天去。我會化成青煙,會化成風,會化成虛無缥缈的東西,慢慢被吹散,而不是站在這兒,睜着眼對着一塊石頭發呆。

雖然這石頭還挺好看。

月光映在上邊,澄澈剔透,是一塊上好的玉石。

說起來,大概百十年前吧,我的師門裏也有這麽一塊玉石,傳說它是一件寶物,立于湖邊,靈氣充裕,且能保一方地界長盛不衰,稀奇得很。直到一個夜裏,我的一位師妹路過,無意間将它打碎。

唉,說起我那倒黴師妹,她名蘇妄,資質天縱,算是修行奇才。

若不是她因為這事兒遭受懲處,革出內門後被人排擠,導致原本一條好路越走越偏,北蕭山選舉首徒時,說不準就沒我的事兒。也不知是現在的小年輕都脆弱,還是這些事情林林總總加起來太多,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

總之,在我當上北蕭山首徒沒幾年後,她突然就叛出師門——黑化了。

再接着,便是她靠武力征服四方,殺回北蕭山,戰中将我從斷崖抛落,取了我的性命。

說到這裏,一時間不知道是她更倒黴,還是我更倒黴。

我心裏惆悵,下意識地舉起手在石頭上敲了敲,嘎嘣脆,哐叽,碎了。

等等?

咋回事兒,這石頭碰瓷?

我愣在原地,一時間什麽反應都沒了,只能眼見着碎裂的玉石中間浮出一小塊耀着微光閃動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它和活的一樣,我退一步它便浮在空中跟我一步,我見狀一愣又退一步,它便在夜色微風裏直接浮到了我的面前。

這東西我沒見過,但它的光色特別,內裏一圈藍紫薄光,散出的光暈裏夾着淺金微粒,我看着看着,忽然發現,這個光和我墜崖時錯手從蘇妄腰間抓到的錦囊裏發出的光有些相似……等等,蘇妄?我是不是沒死?是她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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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我突然就慌了。

我腳下一崴向後倒去,萬幸常年修習身手敏捷,摔倒之前我側身旋過,一翻便站穩了來。我剛剛撫着心口松口氣,便瞧見身後湖面氤氲着霧氣彌漫。

我一怔,擡眼四顧,西南竹林、岸邊青石,全是我熟悉的。

這……這不是我那毀在師妹掌風裏的倒黴師門嗎?

我心裏一緊,連忙俯下身去,湖面如鏡,映出我的模樣——星眸皓齒,螓首娥眉,腰側是我的佩劍合斂,彎身時月灰軟玉劍穗微微垂下,襯着這一身水色雲紋弟子服,真是好看。

可現在不是沉迷自己美貌的時候——這映出的,不是我多年前的模樣嗎?

就在我震驚之際,從湖水的倒影裏,我看見那團光閃了一閃,沒入我的後心,當我再直起身子回頭四顧時,周圍除了玉石碎片,便再沒什麽別的東西。我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那裏半點感覺都沒有,好像我從湖中看見的不過是一個錯覺。

這是什麽情況?

我呆愣在湖邊好半晌,仔仔細細地琢磨許久,卻是半點兒摸不着頭腦。

怔忪裏,我踩着月光,沿着熟悉的路回到居室。師門作息嚴謹,一路上我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人,這條路我走過上萬次,可心情這麽複雜還是頭一回。

我心裏迷茫,一會兒念着生死,一會兒想到玉石,一堆事情理不清楚。但也不曉得是累還是如何,想着想着,抱着劍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師父曾說我心胸寬大,有氣魄,對于這句評論,我大概只能受得起裏頭摘出的兩個字。我确實心大。

并且,死過一次之後,我這顆心比從前更大了。

管他怎麽回事,愛咋咋地吧,能再回到安穩健好的師門,活着我白賺,死了也不虧。在熟悉的床榻上,我和衣而卧,一夜好眠。

依着多年間習慣的作息,次日清晨,天剛破曉我便醒來。簡單洗漱之後,出門,我遇見晨練的小弟子們。

只是和記憶中的井然有序不大一樣,此時的小弟子們滿臉慌亂,見到我也只簡單點頭行禮。我頓了頓,抓住一個最眼熟的:“儒七。”我喚停他問,“這是怎麽了?”

“師姐,玉石……映月湖邊的玉石,那塊玉石被蘇妄砸碎了!”

“什麽?”我一驚,從先前的感慨中徹底走了出來。

蘇妄砸碎了玉石?

那我昨夜敲碎的是什麽?

“真的!”儒七大概是以為我不信,“說來稀奇,玉石堅硬無比,偏生那新入門的蘇妄……哎喲,她還狡辯!說自己今晨只是去湖邊練功,并未碰上玉石,說玉石是自己碎的!”儒七痛心疾首,“師姐,你說玉石可能無故破碎嗎?這世上怎會有這般臉皮的人!”

我木然着摸了摸自己的臉皮,嘗試開口,聲音卻幹澀:“世上的稀罕事遠不止這一樁,說不準,那玉石還真就是自己碎的呢?”

儒七微愣,繼而越發痛心疾首了起來:“師姐,我知道您心軟,可您這也,這也……”

不,你不知道,你不僅不知道,判斷還非常有誤。

“唉,總而言之,蘇妄現下在刑罰堂內,您也去看看吧!”

我應了一聲,和儒七一同前去。然而走了一段路,我頭皮都要給他念麻了,再這麽被念下去,我大概真要痛哭流涕,當場認錯,說我有罪,其罪當誅。

這樣不行,可我又不能不聽,人生好難。

2.

我一直曉得北蕭山弟子重禮度、尊師長,往日,我也曾為我派弟子的高素質感到榮幸,可今次我覺得這個「重」不太行。我入門早,輩分高,除了葉師兄之外,所有人見我都要躬身稱一聲師姐。

刑罰堂外,我剛剛站定,便被師弟師妹們禮讓,堂內氣氛莊重肅穆,而我耳邊是一聲聲「師姐」。他們一步步讓着,我一步步走,就這樣,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歲鯉。”座上師父喚我,“過來。”

我不想過去,但我總不能違抗師命,于是硬着頭皮一點頭:“是。”

堂審沒什麽稀奇,不過就是走些流程,而關于如何定奪,師父和師叔們心裏早有數了。

我從前總管新弟子,山門裏需要我留意的地方太多,人也太多。我每日繁忙,能記住弟子們的名字都是勉強。因此,蘇妄叛出山門之前,我除卻聽說來了個天才新弟子和課時上的短暫教導,從未過多關注過她。

而此時,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站在堂中間,半低着頭,背脊卻挺得筆直。興許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過于直勾勾,她感覺到,偏頭,望了我一眼。

那雙眼眸透亮幹淨,不像詭詐弑殺的人。

冒出這個想法的一瞬間,我怔了怔。分明前世我被她掐着脖子扔下山崖,半點兒不假,可就是這一眼過後,我居然忍不住在心裏為她辯駁,覺得前世種種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還敢分神?”

見她朝我這邊看來,座上長老喝她一聲。

蘇妄微微抿唇,重新低下頭去。

那玉石年代已久,靠着源源不斷溢出的靈氣滋養了整個山門,實在是件寶物。

蘇妄雖說根骨奇佳,卻也畢竟只是剛入門的小弟子,這毀壞寶物的罪名,只要一擔上,以後就不會再受重用了。我垂下眼,眉心皺得發疼。

從前便是如此。

雖然只過了一夜,但再回想起來,過去于我竟是恍若隔世。那時玉石是怎麽碎的,我不清楚,但現下的蘇妄确是實打實地受了冤枉。我擡眼看她,有些疑惑,她怎麽不反駁呢?

卻見她微微抿唇,雙手握拳,緊了又緊,末了也沒說一句話。

師父抿一口茶:“你這是認了?”

她終于開口,聲色微啞:“我沒做過,為何要認。”

“放肆!”師父一拍桌。

蘇妄沒有反應,倒是我渾身一顫。

師叔嘆了口氣,言辭懇切,表情關懷,卻是字字句句都認定是她。

看來是駁過了,可惜無人肯聽。我望她一眼。

我了解蘇妄不深,只大概知道,她向來是寡言性子倔,冷冷的一個人,不似尋常女兒柔軟,倒像是一把冷刃,從來都學不會拐彎。許是過剛易折,一根筋直到了頭,難免不會變得偏激。

這麽一想,她後來做的那些事情,忽然便都有了解釋。

前世,我死在蘇妄手上,不是不恨她、不是不怕她,只是一碼歸一碼。我不知這是哪兒,便将它當作從前,重活一世。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頓了頓:“師叔,那塊玉石……”

我想,錯了就得認,誰做的誰認。

可師叔沒聽我,只繼續講他的。

我尋了個氣口插進去:“其實那塊玉石……”

師叔依然充耳不聞。

咋回事啊?想說句實話認個錯怎麽這麽難?

我心底一橫,聲音也大起來:“師叔,玉石是我打碎的!”

師叔終于停下來。

在座滿堂,包括在站的滿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向我,包括一臉不可置信的蘇妄。

四周鴉雀無聲,靜得連枯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良久,師父開口:“阿歲,我知你平日愛惜師弟師妹,但你……倒也不必如此。”

不是?你們從哪兒知道的?你們知道的這些怎麽我自己都不知道?

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怎麽了?我不過就是說了句真話。

“可是我……”

“好了。”師父打斷我。

沒由來地,我有些惱,又有些怕。

惱無人信我,怕前事反複。

“昨夜,你門外的禁制未有波動,阿歲,你根本沒出過門。”引瞭長老掐指,繼而開口,“你是怎麽隔空打碎的玉石?來,你且說說看。”

北蕭山名門大派,山內無數部門,而引瞭長老負責的便是北蕭山全處禁制。

“我……”

我想反駁,又不知該怎麽反駁。難道我要說我死過一次,現下是重生回來,空間秘法出了差漏,門內的禁制檢測不到也正常?

我茫茫然,無意義地擡頭,恰好對上蘇妄的目光。她眼睫一顫,好似覺得意外,很快便低下頭不再看我,只躲避的動作有些明顯,叫我摸不着頭腦。

也不曉得她在躲些什麽。

話既然起了頭,該說的總要說完。

“其實昨夜……”

“阿歲,刑罰堂審,休得胡鬧。”

但師父只一句話就喝停了我。

往日裏,我是最聽話的一個,可今日師父發話,我卻想要反駁。

認錯這條路被堵死了,我腦中轉了個彎兒,想到一個新法子。雖然不大穩妥,但這種情況下我也不奢求別的了,馊主意也是主意,不如試試?

我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朝着師父行禮,繼而起身:“我有困惑,想問師父師叔。”

在場沒有人知道我想做什麽,感覺到身後弟子們疑惑的目光,頭皮發麻之下我也很想退回去窩着,可念及上一世山門情狀,我深吸一口氣,到底是挺了下來。

師父師叔們對視一眼,擡袖向我:“你說。”

“祖師在時,唱晚湖邊,昆西書閣藏書千卷,被大火燒毀近半。”我咬牙問道,“當時看守書閣的弟子所受何罰?”

身後弟子面面相觑。

這件事情真僞難辨,因為書閣乃重地,建材為石料,不易着火。再說,即便走水,在它邊上就有個湖。這種條件,真能失火一夜而不被察覺?即便祖師厚道,看守弟子真能被寬恕而不獲罪罰?

這裏邊疑慮重重,可信度并不多高。因此,許多人私下都将它當成是北蕭山自己發出去的公關文,以此證明自己門派多麽寬容,多麽重視人才。

将這件事拿出來舉例,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過分,有些打長輩的臉。

按理說,我不該這樣。可沒辦法,若真将過往重來,蘇妄由此受了欺辱,變成魔頭回來血洗師門,那不更完犢子?

我長篇大論,中心是以人為本。其實這些話我自己都覺得瞎,師父和師叔伯們卻也信了。我一邊慶幸一邊納悶兒,怎麽,原來我們師門裏的長輩這麽好騙的嗎?

只不過,旁的責罰能免,降級卻沒逃掉。蘇妄本事高,入門小考便是榜首,是破例錄入的內門弟子,此時卻被四師叔領去換了一身淺灰色衣袍,那是外門弟子的衣服。

我隐隐有些擔心,雖不是全然相同,但結果還是和從前貼合了一半。即便我這樣攪亂堂審,她還是被降了級。

修道之人都是很信因果的,如今的因已經種下,那來日呢?是不是北蕭山注定難逃一劫,蘇妄仍會叛逃,北蕭仍會滅門,結局也不會有變化?

完事之後,衆人散去,我單獨被師父留下,讓他罵了一頓。我一邊擔心一邊沮喪,一邊還要安慰自己,好歹是有改變的,好歹沒有了責罰。

只是很奇怪,在師父罵完我之後,四師叔進來。

她面上凝重,對着師父輕一搖頭,仿佛在示意什麽。

“沒有?”師父皺眉。

四師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師父,肯定道:“沒有。”

我站在一邊看着師父師叔打啞謎,心裏全是疑惑。

師父沉默許久,負手而立,忽然生出滿面愁容,也不知道是在愁些什麽,許久才轉身向我嚴肅道:“玉石一事,今後切不可再提。”

我見師父這般神态,也不敢再多問,只帶着滿腔困惑颔首行禮:“是。”

走出刑罰堂,我擡起頭,正巧頂上樹枝被風吹得晃了幾晃,陽光如碎金般灑落下來,明晃晃刺人眼。我擡手遮了遮,沒由來回憶起斷崖邊上,蘇妄揮着離火雙刀,眼睛血紅,那時她渾身殺氣,食人羅剎似的,陰森可怖,即便只是想想也覺得背脊發寒。

“師姐。”

正在我回憶過去、打着寒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回頭,樹影下邊,蘇妄微蹙着眉,有點點光斑透過枝葉交纏的間隙落在她的鼻尖。那光斑很亮,可要比起她的眸子,卻還遜色一些。

“師姐。”她又喚一聲,朝我走來。

蔥根般的手指從袖中露出一小截,她将手微微搭在腰帶上,欲言又止。

說來,我印象裏的蘇妄除了前期寡言就是後期陰鸷,兩輩子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般小女兒的情态,看來她現在還是個好孩子。

我倆相對無言,只這麽站着。

怎麽回事?整得和相親一樣。

想到這兒,莫名我就笑出了聲。

蘇妄大概不曉得我緣何發笑,于是她尴尬輕笑,微微低下頭,空有萬般言語不知怎麽開口似的,瞧着綿綿軟軟,叫人想起尚在窩裏還沒學會吃草的小奶兔。

我一時心軟,揉了揉她的發頂:“被冤枉了,不舒服?”

蘇妄微愣,搖頭。

我想了想,努力為師門拉好感:“玉石這件事情确實不太好說清楚,規章在這兒。如今師父雖把你降為外門弟子,但真要出去執行任務,門內還是更看重能力。只要能力到了,總有晉升機會。師父師叔并非有意為難你,總歸日後還有考核,別太難過。”

聞言,蘇妄微微勾唇,眸中卻半分笑意也沒有,她面上幾分諷刺,隐約瞧出幾分我所懼怕、那個張狂弑殺的影子。

想到這兒,我不禁背脊發涼,也不知道方才是哪句話刺激到她了,後怕中我不敢再多話。正是這時,蘇妄擡頭看我,興許是我的情緒太過明顯,她停頓片刻,忽然笑了。

這聲輕笑将過去與現在割裂,也将輕軟無害的蘇妄重新帶回我的面前。日光散漫落在她的身上,蘇妄披着一身薄光微微仰頭。

“師姐。”蘇妄目光閃爍,許久才開口,“謝謝。”

我尚未從驚懼中回神,腦子轉不太動:“謝謝?”

她在謝我什麽?

“我自破曉時分,被提去刑罰堂下,百般辯解,卻都無人信我。”她輕聲道,“師姐,我本來都要放棄了。”

說話時蘇妄面無表情,我卻在她身上看見幾分脆弱,同精巧的瓷器一般,難得且易碎。

聯系到昨夜被我一指頭戳碎的玉石,我有些愧疚。

“好了好了,放棄什麽?”我掏出帕子給她抹臉,“往後若是有人拿這件事欺負你,你就告訴師姐。師姐幫你撐腰,好不好?”

我正幫她擦着,她卻一個勁兒往後躲。

小女孩嘛,不好意思,沒關系,我繼續擦。

“師姐。”她終于開口。

“怎麽?”我稍微停了停。

“你給人擦臉擦得太疼了。”在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笑眼彎彎看我。

這時我才發現,蘇妄被我蹭得小臉通紅,眼瞅着就要被我蹭禿嚕皮了。

我一讪:“修,修習之人。”

蘇妄大概是那種見人尴尬就會開心的怪小孩性格。

她看我不自在,一下子笑得開心起來。仿佛先前那個脆弱難過的人不是她。

“對了,師姐。”她指指我手中的帕子,“不如,這個我洗幹淨了再還你。”

“好。”我有意與她親近,此時也不和她客氣,将帕子遞去。

雖然這點兒小污漬,捏個訣就能解決,但孩子有心,也是好事兒。

總有些東西是訣術代替不了的。

3.

接下來的日子與以往沒有分別,不過是練功習課,晨讀晚讀。每日醒來,做的是尋常一樣的事,見的是尋常一樣的人。雖無波瀾,倒也讓人安心。

只多了蘇妄時不時會來找我,我對她也比上一世更熟悉了一些。

可我知道這樣安寧不會持續太久,因為每年一度的北蕭山招生的日子到了。這一次,師門破格錄取了一名叫作宋遠的小弟子。

他生得好,面容如玉,聲音也脆,舉手投足、形容氣質,沒有半點兒新入門小弟子的瑟縮,整個人像是上好的玉石雕出來的,很是惹眼。

要說起來,他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兒「端」,可他的「端」一點兒不做作,貌形舉止也找不到半分刻意的痕跡,相反一身溫潤氣質壓在那兒,給人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只不過宋遠這身派頭比師父還足,偶爾看着,會顯得沒什麽規矩。

但我對他印象深刻,并不是因為他生得好,也不是他這看似溫和卻叫人無法忽視的氣勢,而是因為,在前一世,他無條件跟在蘇妄身後,事事向她,事事助她。

蘇妄能成事,能滅北蕭山,宋遠的功勞占了五成。

堂上,我正講着課,思緒便飄忽起來,還是堂下的新弟子喚我解答,我才勉強回神,将目光從宋遠的身上移開。

只是,移開之前,宋遠恰好擡眸。

我與他對視只短暫的一瞬,可直到我和小弟子講完課業,腦中都還記得那一雙眼——清淩透亮,無悲無喜,木石般冷然,卻意外地抓人。

說來奇怪,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口處有什麽忽地一熱,可我按上去,它便停了。

水鐘嘀嗒,踩在下課時分,蘇妄拎着小籃子走過來。

她倚在門邊:“師姐!”

這是新弟子的入門習堂,她是不用來的,我不知她來做什麽,卻還是對她招了招手。她見狀,笑着跳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我今日晨時下山采買,見一個糕點鋪前排了長龍,便也湊着熱鬧買了一些。回來嘗嘗,味道确實是好,便想給師姐也拿幾塊過來。”蘇妄笑吟吟地撚起一塊桂花糕遞向我,“師姐試試?”

這是課堂,不好飲食。

我本想這麽說,但嘴一張,就被塞進一塊糕。

真香。

我可太愛這種糯叽叽的小糕點了。

我吃得滿足,聲音略微有些含糊:“師妹有心了。”

這時,宋遠收好書本往門口走。

我眼見他擡腳步,眼見他要出門,眼見他停下來。

同樣的茶白弟子袍,穿在他身上,硬是要比旁人亮個三分。熏風習習,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鼓起,他身子一轉,到我邊上停下了。

宋遠身姿挺拔,沒有低頭,只低了低眼望我:“師姐,我有一事想問。”

命運的齒輪終究是沒停下來,它兜兜轉轉,又轉回到這一刻。是了,上一世,他們也是在我講課的課堂上認識的。只不過之前蘇妄并不是為了來給我送吃食。

小事兒變了,大事全沒變。

這個世界是他們的,放在話本子裏,我就是個配角。我心底清楚,也沒打算同他們争搶,只希望他們放過北蕭山、放過我,不要再毀師門,也饒我一條小命。

蘇妄比我先一步開口:“你是?”

“翼望峰,玖辭長老門下,宋遠。”

我聽着他們自我介紹,生生聽出了一種宿命感。

“宋遠。”蘇妄眯了眯眼,“你很有名,我聽過你。”

蘇妄怎麽這種語氣?我沉默片刻,覺得那份宿命感從軌道上偏離了一些。

宋遠只是笑笑,并不多話,他轉向我,仿佛在用眼神示意我把蘇妄支開。

我:?

沒必要,真的沒必要,你們将來的關系可都比和我親密。

我這麽想着,但我也不蠢,所以我沒說。

“師妹。”我咽下桂花糕,“你出去采買,一路勞累,不如先回去休息。這個籃子,等我吃完糕點便還給你。”

蘇妄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我都能從她的臉上讀出她的心裏活動——師姐你居然真的為這個人支開我?

我輕咳一聲,總覺得哪裏不對。

蘇妄看一眼宋遠又看一眼我,鬧脾氣的小姑娘似的,半晌才應一聲:“好。”接着轉身就走。

沒等我多瞧幾眼,宋遠便走過來擋住我的視線。

“師姐。”他端端正正站着,“我此來,是想問您一件事情。”

我正經了顏色:“問吧。”

“我曾聽聞師門映月湖邊有靈石伫立,路過時卻沒見着,問過路師兄,他說那裏原是有的,可前些時日,被人打碎了。”他一笑,君子端方,如日如月,“大家都說,那石頭是一位叫作蘇妄的師姐打碎的,可師姐您卻于刑罰堂中替她辯護,說真正打碎玉石的是您。”

我摸不準他問這個是做什麽,便也沒有直接回答他。

我與他打趣:“入門的功課沒學多少,門裏的八卦倒是了如指掌?”

“師姐有所不知,那塊靈石……”

他的話說到一半又停下,可憐我剛被吊起胃口,就聽他轉了話頭。

“若我沒有猜錯,剛才那位師姐,便是蘇妄。”他屈起手指在桌上輕敲幾下,若有所思道,“雖然大家都講是她打碎的靈石,但依我看來,倒真不是,反是師姐……”

宋遠屈指,如我那夜輕輕敲上玉石,在空中虛比出個敲擊的動作。

他語氣肯定:“師姐,是您。”

宋遠用目光緊攥住我,那眼神很難形容,一定要說,就是在空中高翔、俯瞰獵物的蒼鷹。被這麽盯了會兒,我的背脊蹿上一股冷氣。

他說的不假,我也從未否認,但他這語氣也未免太過肯定,親眼見過似的。

衆所周知,人是很矛盾的。在他之前,雖然無人信我,但我于玉石一事從來是敢作敢當,只在他這番過後,我一下子就不敢再承認了,總覺得一旦承認,就要發生什麽事情,就要面對什麽改變。

“師弟入門不久,尚不懂得輕重,我不怪你。但你既是入了北蕭山門,便要遵守北蕭山規,還是先習功課,再談轶事為好。”我佯裝無事,對他笑笑。

事實上我心裏直發毛,生怕他抓着我繼續問下去。

但還好,宋遠并沒有。

他一頓之後,「啧」了一聲。

我心口一顫,連呼吸都快了幾分,不知怎的,竟是感覺到一陣威壓。但不等我細細琢磨,那陣壓力便又如潮水頃刻褪去。

他輕輕笑笑,如玉君子人設絲毫不崩。

“師姐說的是,是我逾越了。”

他說着自己逾越,表情卻像在說,我知道你在轉移話題,可我不與你計較,快領情吧。

我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腦子卻在剛才那陣壓力裏被狠震了一下,什麽旁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保持微笑沖他輕一點頭,然後看着他轉身離開。

九轉回廊,幾層幾繞,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形完全消失,我方才嘆出一口氣。

可氣嘆完了,心裏的複雜情緒卻沒有随之消散。如今與從前好像有了些偏差,在上一世,我和宋遠話都沒說過幾句,也沒有過這些糾葛。

我想改變北蕭山的結局,卻好像總被命運推着走。即便有我周旋,蘇妄依然被開除內門。即便沒有了上一世的際遇,蘇妄和宋遠也還是認識了。只是同蘇妄關系變好和同與宋遠有了交集這兩樁與原來不同。

我很矛盾,這些變化既叫我覺得不安,又因為和前世命運線的偏離而讓我稍有安慰。

但安慰也抵不過對未來的擔憂。

重回一世,這一次我會如何,北蕭山又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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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