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是我的靈核

1.

山門裏那塊玉石年歲久遠、靈力滿溢,滋養了周遭萬物百餘年也不枯竭。在現今靈氣日漸衰竭的修真界,玉石散發出來的靈氣卻仿佛用之不盡,只從來沒人能說出它究竟是個什麽、那些個不會衰竭的靈氣又是哪兒來的。

倒是曾有傳說,道它是件寶貝,講北蕭祖師霁寒蕭開山立派之前,玉石便已經伫立在了湖邊。

這個傳說真不真不知道,但如果宋遠沒有騙我,結合北蕭開山立派的時間來看,那麽我的猜測很有可能是真的。

世人皆知,從極之淵有大妖,力能通天,那只妖靈一經誕世便引起軒然大波,傳聞它身上流淌着上古時期的仙靈血脈,卻在千百年前離奇消失。從前我不敢多想,可現在,我懷疑宋遠便是那只妖。

“到了。”宋遠打斷我的思路。

我回過神,站在岸邊,下意識地望一眼寒潭。

水清如鏡,一眼見底,我望着潭裏魚兒游來游去,也看見陽光照進最深處,潭底被魚兒啄動的小石子。微風過處,泛起絲絲涼意,我卻恍惚了一會兒。

這裏好看是好看,可看起來并沒有什麽特別。

我朝着潭裏張望,疑惑道:“雙鏡靈花在哪兒?”

除了游動的魚兒,潭水裏什麽都沒有。

“別找了,你看不見。”宋遠輕笑。

我看不見?

“莫非它是隐形的?”

“可以這麽說,雙鏡靈花生于潭底石縫之中,無形無色,連根帶葉看着都類似水狀薄膜。即便是開了也開在水裏,哪怕是最茁壯、長得最高的一株,也不會在水面上露出哪怕一個尖尖角。”宋遠牽着我又走近一點兒,“它很聰明,寒潭是它最好的藏身地。除了湖裏那些銀魚,沒有東西能找到它。”

我呆了會兒:“不愧是雙鏡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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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珍異寶就應該是這樣樣子,有性格、難獲得。若它真像先前宋遠說的那樣随手就能取來,才是真叫人懷疑人生。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宋遠話鋒一轉:“可要拿到它也不難。”

我腦子一抽:“怎麽,難道你要潛下水去,還是要把寒潭水抽幹?”

寒潭清澈,一眼便可看到底部,極具迷惑性,可據雜文記載,這潭水深六百餘尺,即便是水性再好的人也潛不到底。即便真潛入進去,但這寒潭水質特殊,鴻毛不浮,也沒人能夠再上得來……

可是,宋遠是不是不一樣?他畢竟不是常人。

我想到這兒,望他的眼神變了幾變。

正是這時,腿邊有個毛團子蹭我。

“嘶嘶!”

我低頭,看見幾只乖巧仰頭的梁渠幼崽。

成年梁渠便如我在長石川見到的那一只,短手短腿毛團子一樣,放在地上分不出個前後,可幼崽期的梁渠。它們雖然一樣毛茸茸,眼睛卻還沒有被長毛遮蓋,圓溜溜望着你,又黑又亮水葡萄似的。

被這麽一望,我一下沒了別的想法,自顧捂住心髒。

這誰受得住啊!

但還不等我蹲下身子抱一抱,宋遠便淡淡開口:“下去吧。”

“嘶!”

幼崽們聞言,一個個圓滾滾地排隊跳入水裏,看着和肉球似的,卻竟然一點兒水花都沒濺起來。

我心裏一緊,睜大了眼:“哎!”

“別擔心。”宋遠語帶笑意朝水中一指,“你瞧。”

只見水中的幼崽們潛下水去,白色水藻球一般,沒比身上絨毛長多少的小短腿在後邊撲騰着,靈活追趕着銀魚。幼崽們将銀魚趕至一處,魚群們先是慌亂跑了一陣。但很快,它們聚集起來朝一處鑽去,并且于水深處憑空消失。

“銀魚與雙鏡靈花是共生關系,銀魚身上會分泌一種特殊的黏液,那種黏液可以在花身上形成薄薄一層保護膜,使得靈花不至于被夜間驟降的寒潭水凍壞。相對的,若是銀魚遇見危險,也會鑽進靈花花瓣中躲避,而花瓣也會折射周遭光線,叫人看不見花裏藏着銀魚。”宋遠道,“所以它們消失的地方就是花身所在。”

聽見這番話,我的腦子轉了幾圈,停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雙鏡靈花生在寒潭,卻怕冷嗎?”

水波微漾,我轉頭看他,墨發伴着衣袍揚在風裏,宋遠微低着頭,側臉輪廓利落,他生得好看。即便沒有表情也不叫人覺得冷漠,反而顯得清潤。

大抵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笑,回頭。

“嗯,這花兒嬌弱,最是怕冷,但也是因為嬌弱,寒潭之外它無法保護自己,便只能忍着待在水底。挺有意思的花。”

我連忙收回目光:“竟是這樣。”

從前在傳說中聽過許多次雙鏡靈花,世人都說它奇異厲害、能夠塑造出任何東西,幾乎是無所不能,也極為危險。聽得多了,我便也将它看作可怕且不能輕易接觸的存在,差點兒忘記它也只是一朵花。

“嘶嘶嘶!”

不等我多想,梁渠幼崽們便從水裏浮出頭來,最前邊的一只,它用短短的前爪抹臉,另一只爪指向水下:“嘶嘶!”

“知道了。”

宋遠勾唇,笑得明媚,暖陽似的。

他說着,手心凝出一道紫金色光束。這光色很眼熟,我好像在哪裏看見過。

忽然,袖袍翻飛,宋遠提步而起,我只來得及在被他帶起的風中眨眨眼,再凝神,便見他足尖在水面一點,停在寒潭之上。他身周圍繞着,是碎星一般的躍躍微光。

宋遠腳下,寒潭水面平緩如冰,卻仍在流動,有種奇異且不真切的美感。我看着這樣的他,沒由來便有些為他緊張,随着他一舉一動,我心裏一口氣直直提了起來。

我看他低眼,看他蹲下身子,看他伸手入寒潭,紫金光束順着他的手指,植物根系一樣慢慢蔓向潭底,接着像是觸及到了什麽,停在一個地方。

水面下,宋遠手指輕勾,我望向最底端,只見細細光點如冰晶般纏住一朵無形的花兒,慢慢将它原本的形狀勾勒出來。花瓣重重,花徑細長,在最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圓形花心。

“師姐,你喜歡看花嗎?”

興許是我沒出息,明明知道宋遠很有把握。但這畢竟是傳說中的東西,我仍害怕會有差漏。此時聽他清朗喚我,我猛地擡起眼睛,與他四目相對,在那雙眼裏,我看見更亮的光。

我一時恍惚:“喜歡。”

宋遠挑眉,指尖散出的紫金色光柔和了幾分。

光點細碎,将花兒團團包裹,銀魚從微光裏游出,像是水下的螢火。

宋遠就這麽慢慢将靈花用靈力托了上來。

自寒潭水面飛身而起,他踏光而來,落在我的面前,将花遞給我。

“喏。”

雙鏡靈花手感清涼,卻不凍人,舒适得很。

說來也怪,分明這整朵花兒都是透明的,捧在手心,卻能看見它花瓣上細細的紋理和月華似的銀輝。站在從前以為只存在于書裏的地方,懷抱傳說中的靈植,面前是對我笑着的宋遠。

即便是親身經歷,即便是在當下,對我而言,這一切仍舊太過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到讓我生出錯覺,以為星月也觸手可及,以為若我想要。和這雙鏡靈花一樣,只需同宋遠說一聲,他就會幫我摘下來送到我懷裏。

這感覺很奇妙……很好。

是很容易讓人沉迷和貪戀的好,也因為如此,我有些害怕。

對于不能完全确定和把握的東西,對于失去,我總是很害怕。

2.

在我想象中,大妖的靈核極為重要,要拿要放,都應該謹慎小心,可宋遠将它從我心口取出來,也不過在空中虛虛抓握一下。我恍惚間只來得及看見空中微光一閃。下一刻,他便已經拿着那枚靈核在手裏對我晃。

“就是這個。”

我吞了口口水下意識伸手虛虛托在他手下,生怕這祖宗把東西給摔了。

“好好好,取出來就好。”

此時我已經不再懷疑靈核是怎麽到我身上的,我只求他不要兩只手指将它捏着。雖然這也不是我的東西,但我大抵真是天生愛操心,譬如此刻,我直盯着那枚靈核,心底想的全是萬一它出了什麽岔子那該咋整啊?

宋遠卻玩味笑道:“師姐為什麽總是這麽可愛?”

我:“……”

我懷疑這個人對「可愛」兩個字有什麽誤解。

“彼此彼此。”我心不在焉,只顧盯靈核,“師弟也總是很心大。”

宋遠不置可否,只一下一下,将靈核拿在手裏抛着玩。紫金色光團一上一下在他手中跳躍,犯了替人操心這個毛病的我,這顆心啊也七上八下緊着它。甚至比它更加活躍,撲通撲通的,簡直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撲哧——”

玩了幾輪,宋遠終于收手。

我圓睜着眼望他,而他面色古怪:“師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說着,他捏起光團放在我面前,松開了手。

我:!

見狀,我連忙伸手去接,然而出乎意料,靈核懸浮在了空中。

先前為了接靈核動作快到模糊的我渾身一僵。

接着,宋遠悠然道:“這東西與我心神相連,摔不了的。”

我:?

哪兒來的熊孩子?耍師姐好玩嗎!

維持着接靈核的蠢姿勢僵持了會兒,等再站直的時候,我人都麻了。

我幹笑一聲:“是嗎?”

“唔。”宋遠聳肩,光團乖乖回到他的手上,“對了師姐,以前我說要帶你去從極之淵看看,你應了我說好。趕巧現在就在這邊,不然,我帶你去逛一圈?”

在震驚之餘,我心裏分化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叉着腰誰都敢罵的小人,她目空一切,對什麽都麻木,仰頭叫嚣着:從極之淵是你家後花園還是怎麽?說逛就逛?

與她不同,我眨眨眼,态度幾乎算得上惶恐。

那可是從極之淵啊!但是……

“我什麽時候應了你?”

“師姐不記得了?”宋遠勾起嘴角,“所以,師姐當時果然是在盯着我發呆。”

這個人話鋒轉得好快,好難跟上來。

前一秒還在笑着,下一秒鐘,宋遠又抿了抿唇。

“但原來師姐是這樣的嗎?可以一邊對着師弟發呆,一邊與師兄糾糾纏纏?”

不是,這話怎麽聽着那麽別扭呢?

“你在說什麽?”

“師姐還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我有一個朋友,他說要護着我。那是第一個說會護我的人,而師姐是第二個。”

我想了會兒,點頭:“我記得,你說他死了。”

“沒錯。”他應得幹脆,“在師姐說那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師姐同他沒多大差別,他想要我的靈核,我便借給他,師姐需要我的靈核,我也可以暫時放在師姐身上……可後來我不這麽想了。”

救命,他到底說了些什麽東西,這兩句挨着嗎?有關系嗎?我怎麽就這麽整不明白呢?還是他的思維真的就是無理由随機跳躍且想到哪兒說哪兒的?

此時此刻,面對着宋遠,我失去了所有反應能力。

他倒是游刃有餘。

“後來我發現,師姐和他不一樣。”

我機械地跟着他的思路走:“哪裏不一樣?”

不成想這個問題居然難住了宋遠。

他琢磨許久,欲言又止許久,末了誠實道:“我說不出來,但就是不一樣。”

他都說不上來,我就更不懂了,畢竟我也不知道他過去是經歷了一些什麽,與他那位朋友又是怎樣的關系。但說到靈核……

“你的意思是,你先是将靈核借給了他,然後又被封印在了玉石裏?”我越想越不解,“是他封印的你?”

宋遠:“是他,也不算是他。”

靈核于大妖而言,就像心髒對于人類一樣,任何一個能結出靈核的大妖,都會小心仔細将它護着,随手拿來借人、放手裏抛着玩,宋遠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很不可思議,但這确實是宋遠能做出來的事情。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他,我也沒見過別的大妖。

3.

“當年他想複活一個死人,為此試遍了所有方法,無妄海邊鑿的寒石不成、昆侖山巅玉景湖底未融的霜雪不成,九死一生取回來的雙鏡靈花心也不成,最後只剩下我的靈核。他分明說過只是試試,試完就還給我,可他不守信用,試完之後,竟将我的靈核封印起來。”

宋遠垂眼,神色失落:“我離了靈核之後,神智昏沉,積不住靈力,與靈核之間微弱的感應不足以支撐肉身在世間行走。”他略作停頓,“就這樣,我一個人渾渾噩噩在虛空裏待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日夜交替,甚至不知道,我這到底算活着還是算死了。直到那天夜裏,師姐對着玉石敲了一指頭。”

宋遠比出我當夜的動作,在空中虛虛一敲。

“将我從混沌中解救出來。”

先前落寞講述着過去的少年彎了嘴角,眉眼間重新染上笑意。

“若不是師姐,我還真是很難不厭惡北蕭山。”

迎着我迷茫的眼神,宋遠淡然道:“說來也巧,将我封印在玉石裏的那位「摯友」,便是北蕭山立派祖師。”

什麽?!

“我最初與他結識,便是他去尋人的路上。那時候他還是個靈竅都沒開的普通人,我也不過剛剛生出靈識,許多世間人情都不清楚,起初我想還好靈識初生我遇見的是他。但被封印了這麽些年,我又想,怎麽我偏偏遇上了這麽一個人?”

我不覺一愣:“當時的師祖是個普通人?那他是如何得到你的靈核,又是怎麽将你的靈核封印在玉石裏的?”

宋遠眺向遠天:“說來話長,他是怎麽封印我靈核的,這個我不清楚,但靈核是我自己給他的。當時他要救人,那個人的情況有些複雜,她的魂魄被鎖在一個邪陣裏,沒有靈力相護,他死都不知道會怎麽死。”

我驚到失語:“于是你就把靈核給他了?”

真夠大方的。

宋遠幹咳一聲:“當時我其實沒有太多想法,只是想幫一把手。就像和兩三歲的小孩解釋不清楚心髒的重要性。那個時候,我也只是淺薄知道靈核有些作用,別的沒想過。”

當世記載甚少,我不太懂大妖,只是忽然想起來,照他的意思。在我破開玉石之後,他的靈核便一直在我身上。聯系着他先前的意思,好像他沒有靈核也并不很影響他的存在。

既然如此,為什麽他說失去靈核之後會渾渾噩噩呢?

我這麽想着,便也這麽問出來。

“師姐的問題怎麽這麽多?叫我連為過去傷身都沒辦法專心。”宋遠笑了一句,繼而張開雙臂轉了個身,反問我,“師姐看我現在是個什麽樣子?”

這?

這能是什麽樣子,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不解地望他。

“師姐應該曉得,凡是精怪妖邪,但凡是修煉出來的,它們都有原形。等修成之後,那原形便會變化,待它們化作人形之後施術化形,原形便成了肉身。”

我點點頭,這些是基礎功課,我自然曉得。

他笑問我:“那師姐猜猜,我的原形是什麽?”

什麽?宋遠的原形?

我怔了怔,試圖在他身上找到與之相似的動作特征,可來來回回打量許多遍也看不出什麽痕跡,末了只能随便猜一個。

我試探開口:“梁渠?”

宋遠:……

他明顯被我的猜測弄呆了一瞬:“什麽?”

我擺擺手讪讪:“我就瞎猜,瞎猜的……那你是什麽呀?”

宋遠很是無奈:“我沒有原形。”

“什麽?”

“世人都說,從極之淵有通天妖靈,他們将我神話多年。我雖然覺得荒謬,但有一點他們沒有說錯,我大概真是獨一無二,是世間唯一的一只僅憑着天地間一股靈氣生出的妖。尋常小妖沒有靈核,只一顆內丹,但在內丹離體之後,它們也不會死。只不過會打回原形,命還是在的,我卻不同,我能夠存在,唯一的支撐便是靈核。”

宋遠說着,神色認真起來:“說來玄乎,但或許因為我本就是靈氣凝結而生的妖。所以即便靈核離體,只要是天地間還有靈氣、只要我能夠感應到我的靈核所在,我便不會有太大危險——只除了一點,有人将我的靈核封印起來,隔絕我與靈核的聯系。”

“所以……”

“所以,我原只是将靈核借他救人,沒有料到他會将之封印,更沒想到,他會借我靈核散出的靈氣,養出一片适宜修煉、靈氣充裕的山頭,真有意思。”

“師祖用你的靈核養着北蕭山?”

“不然呢?原本貧瘠到種樹都種不活的山頭,是怎麽成為的修習寶地?雖然……”

我抓住他輕微的遲疑:“雖然什麽?”

宋遠抿了抿唇:“雖然我當時已經與靈核分離許久,沒有了太多意識,也不知道靈核被封印時是怎麽個狀況,我甚至心存僥幸,想過這份封印是在他離開之後,是有人違背了他的意願進行的。可師姐你知道嗎?這麽想比不這麽想更叫我難受。”

就像愛需有所寄托,其實恨意也是。雖然我并不覺得宋遠真的在恨祖師,我從他話裏讀出來的,更多是不甘和無力。他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有許多無處發洩的情緒。

宋遠理不清楚,才将它們稱之為恨。

他譏诮道:“我這麽說,師姐或許不信,但我沒有多恨他,靈核是我自己掏出來的,這不是什麽普通小玩意兒,我知道有風險,然而我信他。當然了,自己做的決定理當自己負責,無論如何怨不得旁人。這個道理我曉得,可我還是不舒服。”

宋遠微頓:“我是因靈核這事兒怪他,卻不是為了靈核怪他。師姐,你能理解嗎?我只是不知為何他說話不算數,只是覺得憑什麽。于是我想過,既然出來了,幹脆滅了北蕭山吧。”

若當真如此,那麽他想報複、想毀了北蕭,也是合情合理,也……

等等,毀了北蕭山?

我心下一沉,原來上輩子他不是全然在助蘇妄,他們是不謀而合。

涼風習習,帶來幾片落葉。

宋遠望一眼落葉,又将目光轉回到我:“但我到底還是好奇,他那樣讨厭規矩的人,建立出來的門派會是什麽樣子?于是在師姐将靈核從玉石裏放出來、在我重新與靈核建立聯系後,我隐藏身份,以弟子的名義進入北蕭。那個時候,我的靈核被封印太久,或許是解除封印的一瞬間,它察覺到我的情緒,一時不安,才會沖向離它最近、将它放出來的人,寄居進師姐體內,隐藏自己的氣息吧。”

原來是這樣。我抿了抿唇。

宋遠卻忽然眨了下眼睛:“說是這麽說,可其實我更願意相信都是緣分。”他指指天,“我和師姐能夠遇見,能夠有接下來的故事,都是天意,是注定的。師姐,我們注定要相遇。”

我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猛跳幾下。

“不然,為什麽在入門的第一天,我便看見了師姐呢?”他說着,靠在樹上,微微擡起臉,看上去很是惬意。

“師姐或許沒注意我。當時師姐一人在山間小道拿着軟布擦劍,等劍擦幹淨了,便拿那柄劍将落在身側的竹葉撿起來削成絲。等攢了一小捧,便揚手散下,竹葉細絲落在師姐的衣上發上,師姐笑得很開心。”他回憶着,繼而笑笑,“師姐好像很喜歡北蕭山。”

我的确喜歡北蕭山,那是我的家。

宋遠仰頭輕嘆:“師姐很喜歡,門內弟子很喜歡,山下排了長隊,無數人想要拜入山門。只有我不喜歡,只有我想毀了它。”

我心知肚明,自己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勸宋遠看開,說些什麽「一切都過去了」的虛話。無論愛恨,誰的感情不是感情?可我還是心存僥幸,希望他的話後能跟一個轉折,說他現在已經不介意、不想讓北蕭滅門了。

我心情亂七八糟的,嘴比腦子動得快:“所以你為了我,原諒了北蕭山?”

宋遠搖頭:“怎麽可能?師姐或許不明白,靈核被鎖于我而言不是小事,也就是我能耐高些,換個小妖,離了靈核這麽久,怕是早就死的透透的了。”他嘆口氣又道,“但是因為師姐,我願意多考慮考慮,先不對它動手。”

我張張嘴,發現喉嚨有些幹。

宋遠身份特殊、靈力高強我隐約猜到了,那麽能夠将他的靈核困在其中,那塊玉石想必也不尋常。這麽厲害的人物,要說是我将他救出來的,我委實不敢當。

“你是不是瞞了我些什麽?假如它那麽堅固,連你都破不開它,我又怎麽可能……”

腦子裏的畫面一幅幅閃現,我想起每逢月圓之夜,師父都要遣散弟子。不許大家靠近湖邊,更不許大家接近玉石。當時我只管聽話,只管安排弟子們看守周遭,不叫人誤闖,但現在想來,師父師叔們做的那些準備,的确很像是為了加固封印。

和宋遠說的不一樣,封印并沒有那麽強,它一日一日在變薄,一日一日在破損。

我低頭:“所以那塊玉石,即便那夜我不去上手,你也該要出來了吧?”

祖師爺加持的封印,我一指頭就能戳碎,哪有這樣的事情?

宋遠卻笑笑否認:“可是師姐,我就是在你那一指頭後出來的,沒有假如,更沒有即便。”

“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麽?”

“只是想讓師姐多看看我,看着我,不要讓我做壞事。”

先前腦子裏冒出來「這小子暗戀我」的想法已經夠叫我心情複雜了,而這會兒,我更是腦子和心被捆在一起纏成亂麻,解都解不開。

怯得久了,思慮多了,想的煩了,反而觸底反彈平白生出一股膽氣。

我擡眼間氣勢洶洶,索性直接問他:“說這麽多,繞來繞去,宋遠,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可有些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

這話一出口,我的氣焰便消了下去。

“那個,不回答也沒關系,我就随便問問。”

比起專屬于少年的「意氣」,這個問題更像是一時沖動,沖動完了,我也就蔫了。我滿心祈禱宋遠不要計較,他卻慎重思考起來,和我的祈禱內容背道而馳不說,還跑了個老遠。

我于是緊張了半晌,分不清是期待多一點還是害怕多一點,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我腿也酸了,背也麻了,手也僵了,耳朵都快不好使了……

這時,宋遠終于回我:“我不大清楚。”

我:就這?

宋遠歪歪頭,聲音放得輕軟:“但對比着那些話本挺像的,不如師姐給我一些時間,也給自己一些時間。這段時間裏,師姐不要去招惹葉重山,怎麽樣?”

層雲卷過,天光灑落。

林間的枝葉被吹得簌簌作響,站在我面前的宋遠披着一身薄金色,發着光沖我笑。

恍惚中,我聽見自己說「好」。

事後想想……

這麽說的确有推脫的成分,但宋遠那麽厲害。所以,我說懷疑他對我施了迷魂大法也是合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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