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1.
薄光點點散開,螢火一樣流動,宋遠的禁制未撤,流光飛不出這個院子,只是慢慢暗淡下來,成了空氣裏的塵埃,落在地上,風一吹便和細沙混在了一起。
宋遠低頭,表情有些迷茫。
“你說,他編幻境為什麽會編這些事情?我入境之前,以為裏邊只會有霁寒霄。”
他看上去很難過,我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麽,只能牽住他的手站在他身邊。
宋遠偏頭看我,輕輕勾唇:“他的幻境沒有編完,可是他留了後續言語在裏邊。”
“嗯?”
“嗯,幻境塌得突然,可他不是留了一縷神思嗎?洛北入道時有我魂核在側相護,我讀到了他沒有編出來的東西。”
清夜風涼,宋遠聲音輕輕,顯得有些落寞。
“我從前不知道這些事情,被關在城主府裏的那些日子裏,我一直以為他同霁寒蕭在一起,還偷偷罵過他……可是我罵錯了。”
木盒在空中轉了個小圈兒,慢慢地落回他的手裏。
沒了微光華彩,此時,在宋遠手中,它看着也就是個普通木盒,半點兒異常也沒有。
“你也看見了,在我被谷玮城人抓住的時候,他是來找過我的,只是沒救出我,反而把自己賠了進去。那日之後,他被薛餘川關進水牢,折磨許久。從前我沒問,他也沒說,我一直以為是他撿到了什麽機緣入道。現在看來,原來是他臨死之際,被我魂核護了一道,這才覺醒靈脈,初初進入仙途。”宋遠眼睫低垂。
他的聲音無波無瀾,我握着的那只手卻輕顫一下。
“我原先算得好好的,将靈核交給洛北,讓他握着我的靈核去救霁寒霄,也陪着霁寒蕭。如此,即便霁寒蕭不在鎖靈陣中,但有我的靈核在側,也能保她魂不離體。而我只是暫時靈力虛弱,我探過了,薛餘川身邊的修士是個半吊子,這種情況下,他們對付不過我。我便是沒有靈核,休整一段時間也出得來。”
他無力地握拳又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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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得好好的,只是沒想到,他會來救我。”
我心裏一緊:“他當然會來救你。”
“是啊,可我當年初生靈識,許多事兒都不明白,甚至不通曉人類感情。我以為玩笑時,他說若我出事便叫我自生自滅自求多福這句話是真的。我想,洛北覺得我是仙人,想必很放心我,不會管我,他知曉霁寒霄情狀,滿心都是她,一定會陪着她,他帶着我的靈核陪着霁寒霄,他們兩個都不會有事的……”
宋遠失力道:“但他來救我了。”
他像是忽然陷入了迷障裏,失意間喃喃,将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我為着一個誤會又是想信他、又是埋怨他,幾百年的糾結,讓他白受了我那麽多罵。倒是因為他來救我、離開了霁寒霄身側這一樁……師姐,霁寒蕭化身的鬼仆身上原有禁制,禁锢住了她的魂魄,卻因為洛北帶着我的靈核離開,她的禁制破裂,因而魂魄消散,輪回都入不了。洛北上天下地尋魂多年,也沒和我提過一句。”
不論是多不好的事情,在它發生的當下,人都難免遲鈍,難受到了一定的點便會平靜下來。反而是事後,情緒一點一滴往回湧,更容易叫人陷入迷障。
我握着宋遠的手:“不是你的錯。”
“可是……”“沒有什麽可是。”
對于霁寒蕭而言,比起以活死人之身長存于世,也許她更願意痛快離開。即便此番一走,便是魂消魄散,再無來時。
咔嚓——
這時,木盒崩出一道裂紋。
宋遠的臉色霎時難看了幾分。
我雖未曾見過,但也知道,裝載幻境的容器一破,幻境便會崩塌碎裂,從此不複存在。
“這……”
還不等我說完,我便看見宋遠凝眸,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掌心聚靈,剎那間紫金色華光大盛,靈力随之爆發,當是時,整個山巅都震了震。
華光退去之後,木盒上裂紋消失,光點中慢慢幻化,須臾過後,宋遠手中捧着,便成了上書《逝水集》三字的錦盒。
我一驚:“你封住了幻境?”
即便是神木,要承載和儲存一個幻境在裏邊運轉千年也還是太勉強了一些,三千世界裏無數小世界、無數幻境秘境,哪個到了最後都逃不開破滅,即便是天道所制也不例外。要封印一個已經開始崩塌的幻境,将它定在尚且完整的那一刻,可想而知要耗費多少靈力。
“不。”宋遠輕笑否認,他眸光清亮,唇色卻微微發白。
“那你……”宋遠輕一挑眉,像是得意,身形卻控制不住晃了幾晃。
他說:“我修好了幻境。”
什麽?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2.
陡然,天邊寒芒閃過,落在我院門外。
我下意識轉身,便看見師父禦劍而來。
“師父……”
電光石火之間,後山林裏十三師叔那一番話、蘇妄口中司幽谷的事,再加上封印宋遠靈核榨取靈力養山,林林總總這許多回加起來,現在我只覺得五味雜陳,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師父。
“阿歲。”師父待我也不像從前親和,他被禁制攔在院外,表情冷硬,帶着怒氣,“我察覺到……察覺到了靈力波動,玉石裏邊那件東西是你拿走的?交出來。”
我從小就害怕師父生氣,這份害怕幾乎成了本能。在師父厲聲斥我時,我怔了怔,卻還是下意識地反駁:“師父是察覺到靈力波動,還是察覺到那枚靈核爆發出來、不同尋常的靈力?”
師父大概是沒想到我會反駁,大怒:“你知道些什麽?”
“師父,我的确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我指的那玉石裏面的靈核根本就不屬于北蕭山……”
“你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師父拂袖震怒,“将它交出來。”
我早該想到的,那塊玉石說是不尋常,可北蕭山名門大派,什麽寶物沒見過?即便是再珍惜的東西,師父師伯每見弟子有難,都是幹幹脆脆便給了,損壞丢失不是沒有,可師門內從未因此計較。
師父總說,我們是在教徒弟,不是在教靈器,再珍貴的東西,都比不上門中弟子。而我最喜歡的,也正是師門裏的這股人情味。
“師父,那枚……”
我想解釋,師父卻不願再聽似的:“你這是不想拿出來了?”
宋遠的身份不能在這裏曝光。
我心一橫:“師父,我想把它還給它的主人。”
“荒謬!”師父大袖一甩,“那是妖族之物,莫非你還要去那些個不幹不淨的地方尋些妖邪來問嗎?”
在我身側,宋遠輕嗤:“這時候嫌棄妖族了,要用的時候不是揣得好好的?”
師父怒目向他。
我往前一步,擋在宋遠身前:“可從前師父教導我時,分明斥過「非我族類必為異端」這句話,是師父告訴我萬物有靈,善惡不該以種族來定,應當從心而論。”
“我從前不喜偏頗,高看它們一眼,但有幾只能承得起我的高看?有幾只不懷異心?世事紛亂,大多因些異類而起,事實證明,這世上的異類,多是不安好心。”
我脫口而出:“那司幽谷呢?司幽谷滿門修士,他們也是異類嗎?”
師父一滞,語氣古怪:“你從哪裏知道的?”
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瓢涼水,我怔在原地。
雖是脫口而出,我心裏也始終存着一絲僥幸,可師父此時反應……
看來蘇妄說的都是真的。
“司幽谷滅門一事有許多蹊跷,多年前曾有流言,說司幽谷與北蕭山對戰前期,司幽谷的鎮谷神器丢失是北蕭山的陰謀。這種話,我向來當成诋毀,從未相信過。”
像是站在高原雪地裏,有冰水澆了我滿頭滿身,我忽然覺得冷,冷得嘴唇都開始發。說完這句話,我好半天找不回來自己的反應。
好不容易又找回來,可我說話時聲音都在抖,像是被一根帶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過背脊,我咬着牙忍疼,腦仁卻發緊。
“師父,自我入門,您便教我術法、教我修習、教我學識、教我做人。您教我良多,可北蕭山所為,我不能茍同。”我一字一頓,“您這麽做,我覺得不對。”
師父怒遏,靈力失控一般暴漲:“北蕭山何時輪到你來說對不對!”
說話間,師父別在腰間的傳音玉簡掉在地上,正是這時,裏邊傳來一個師弟驚慌的聲音:“師父不好了!南巳冰夷的妖蛟失控,蘇妄師姐前來救援卻陷在裏邊,妖蛟兇猛、情勢多變,師姐恐有不測!”
有那麽剎那,我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住了:“蘇妄去了南巳冰夷?”
那個地方臨近魔界,常有魔物作亂,發生動亂時,進去的弟子幾乎是九死一生。
我問:“什麽時候的事兒?”
師父勃然大怒:“你語氣态度,還真當自己是北蕭掌門不成?!”
北蕭山的夜裏太安靜了,我獨居在一座山頭,周遭又過于空曠。即便我們不再說話,我耳邊也全是師父吼聲的回音。大概是我站在院裏太久,晚間潮氣染濕了我的衣擺,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好像鋪了一層薄雪。
風清月明,是一個晴夜,可我真的好冷。
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失望和麻木:“師父,這是怎麽了?”
師父冷笑一聲:“怎麽了?你問我?現在不是你要造反嗎?”
我的心頭堵了一塊浸透了水的棉花,它橫亘在那兒,不上不下,我拍了拍胸口,既拍不出它來,也無法讓它自己掉出去。旁人看不出來,可我心口悶堵,不曉得該怎麽辦、不曉得能怎麽辦。
我只能帶着這塊冰冷的棉花站在這兒。
“師父,你不回應求援弟子,是想讓蘇妄死在南巳冰夷嗎?”
師父不再回我,只是靜默看着我。
“師父,我現在知道了這麽多,你也要殺我嗎?”
師父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動容,可也只是一瞬,一瞬過後,他面色更沉,沉得我都不敢再看。
我自幼敬愛師父,将他視為我最親的長輩,師父也偏寵我,我這一輩的徒弟之中,只有我出差錯時挨的打最輕。這麽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這一刻,我突然不認識師父了。
思緒混亂之間,我記起前世,想起蘇妄和宋遠叛離山門,想起他們反攻回山,想起撤離出去的師父師叔以及大部分弟子……我不明白,這個讓我當家來看,讓我不惜抛卻性命也要守護的北蕭山,它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以為的家人是什麽樣子的?
我轉身,什麽也想不到了,或許這個時候,即便針紮來我也感覺不到疼。
“宋遠,我想去南巳冰夷。”
宋遠點點頭:“我陪你。”
被攔在禁制之外,師父驚聲道:“你瘋了?!”
可我已經不想再回頭了。
我召出合斂,看見宋遠對着師父所在的方向一揮手。下一刻,禁制解除,同以前一樣,禦劍時他站在我的身後。
飛至半空,我聽見師父朝我喊:“歲鯉,若你現在離開,我便當你是叛出山門,北蕭山從此沒有你的位置!”
師父真是懂我。
若是從前,這真是最令我害怕的一個威脅。
“師姐放心,我封了他的靈力,他追不過來。”宋遠話音輕輕,“有我在師姐身邊,師姐想去哪兒都可以。北蕭山、太虛秘境、從極之淵……哪怕師姐想在南巳冰夷住一年,我也能給師姐建出一座宜居的小院。”
真是奇怪,上一刻,那團棉花還在我心口處堵得結實,叫我手足無措,但宋遠靠近我,輕易便将它扯出來,團吧團吧扔了。
回頭看他,我找回一點鮮活人氣,終于有力氣笑笑。
“好啊。”3.
當我到達南巳冰夷,只看見漫天瘴氣,拿出法器也找不到一個活人。
冰夷周邊沒有一個北蕭山弟子,也不知他們是接到命令回去了,還是覺得這兒危險,自行離開的。
宋遠是從極之淵生出的大妖,尋常妖祟沒有能比得過他的,我從前看《異聞廣記》,裏頭說妖族會互相避諱,通常能耐低些的在感知到大妖存在時便會自行離開。以前沒有機會見識,但這一回,在宋遠落地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周邊妖邪忽然就不見了蹤跡。
順着指引尋到瘴氣深處,我看見渾身浴血的蘇妄。
她仰躺在泥潭邊,幾乎與陷進泥裏,身上沒有一絲活氣。若不是法器探查到這兒,我都看不見這裏還有個人。
“蘇妄!”我幾步跑過去,将她攬在懷裏,“你怎麽樣?你醒一醒!”
我拍着她的臉,只覺得手上一片冰涼。
她怎麽也不肯睜眼。
我握着她的手給她渡去靈力:“蘇妄,你醒一醒,不要睡了!”
寒夜森森,萬籁俱寂,這裏一點光也沒有,我只能勉強看清楚她。正着急着,身後升起皎皎柔光,我回眸看去,是宋遠捧着一顆鲛珠。
借着鲛珠光色,我再次盯住蘇妄。
我緊緊将人盯着,生怕錯過她一分一毫的變化。
半晌,她眼皮一動,有了反應。
雖然動靜輕微,但我很是歡喜:“你醒了?”
她不說話,只是張了張嘴,啓唇之際她口中湧出鮮血,像是被嗆着了又沒有力氣,她在我懷裏發着抖咳嗽起來。
我幫她抹血、幫她拍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下,然後怔怔地看着我。
蘇妄的眼眸有些灰暗,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看得人心揪得發緊。
她在我懷裏蹭了蹭:“師姐來救我了。”
我鼻子一酸:“不是說怨恨北蕭山嗎?北蕭山弟子遇險,你為何要來支援?”
更何況都已經知道了師父想要殺她,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蘇妄笑得燦爛,好像用盡了最大的力氣:“不一樣的,那個遇險的弟子,在我剛入門遭人排擠時,他為我留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飯。”
我眼前水霧彌漫。
她在北蕭山裏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
“師姐,不要再給我輸送靈力了。”
蘇妄想要将手抽出來,可她掙紮的幅度很小,且每動一次,整個人就輕顫一次。她看起來很疼,卻依然固執地要推開我,不肯接受我為她療傷。
“我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師姐用靈力探我,應當也探到了,我的內丹碎了呀。”
“這沒關系的。”我抹一把臉,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袋子打開,“你不知道吧?我身上有雙鏡靈花心,喏,就是這樣,它可以複原世界上大部分東西……”
蘇妄按住我的手,氣若游絲:“可它不能在兩息之內将我的內丹複原出來。”
我呆愣與她對視。
“而我,甚至還撐不到兩息。”
她很輕很輕地嘆了一聲:“師姐,我不能為司幽谷報仇了,我不能報仇了……”
蘇妄手上沒有力氣,可我還是被她輕易将手按了下去。
裝着雙鏡靈花心的袋子掉落在泥潭裏,我眼睜睜地看着它被泥水浸透,眼睜睜地看着它沉下去。在它即将沉沒的那一刻,又驚慌地将它拾起。
“說不定,說不定能成功呢?”
這句話我自己都不信,能不能成功,洛北早就試過了,我一清二楚。因而說得也沒有底氣,但蘇妄笑笑望我:“好啊,若真能成功,來年中秋,我便去請師姐吃桂花糕,我們一起去街市上看花燈呀。”
眸中水霧凝成淚滴,我來不及拭去,看着它滴在蘇妄身上。
她緩慢擡手,為我擦臉:“原來我的手這麽髒,師姐都被我擦成花貓了。”
我勉力一笑:“還說我,你自己不也是?臉上一道一道……”
一道一道,全是血印子。
我說着,喉頭一哽。
“對了,你相不相信。”我想起許久許久之前,“其實在另一個世界,你已經報過仇了。你很成功,将北蕭山全門都逼離了山頭。然後,你一把火燒了山門內外,從此世上再也沒有北蕭山。放下仇恨之後,你再不必日日煎熬,你可以做回原先那個自己,你……”
“師姐。”蘇妄喚停我,“我想信,可我很害怕。”
“你在害怕什麽?”
蘇妄閉上眼睛,她喉頭動了幾下,看上去難受得厲害。
再睜開眼睛,蘇妄便只睜了一條縫。
“我再不能向北蕭山複仇……我以為你知道了會開心。師姐,其實我很想要你開心,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同你說狠話的。我說我恨北蕭,可一個你,一個……一個那小弟子,你們是真的對我很好。我恨那兒,可我也很動搖,我害怕你們對我失望……我真的好喜歡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一點兒也不想你為我為難,一點兒也不想讓你難過。”
她的目光逐漸渙散,雖然望着我,眸中卻沒有焦點。
我聽見蘇妄聲音漸輕,輕得幾乎要飄散在空氣裏。
她說:“若真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希望我,在那兒我能做個普通人,我不想害人,不想恨人,也不想有人來害我。我只想在街頭巷尾竄來竄去,賣賣茉莉花兒。如果遇見有眼緣的女孩子,就送她們兩串……師姐,我想過那種平平淡淡、雞毛蒜皮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尾章 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我也數不清這是第多少個日夜。
自從那晚南巳冰夷裏,蘇妄在我懷中離世。我将她帶回司幽谷故地安葬之後,我的腦子便不大好了。不能說是渾渾噩噩,但一天裏也确是沒幾個清醒時候。
也難為宋遠整日整日陪着我,分明才經歷了洛北一事,他也很難受。
這天,拿着一壺酒從蘇妄墳前回來,迷迷糊糊的,在院子裏,我看見宋遠。
酒意上頭時,人會變得興奮。
“你怎麽在這兒啊?是不是師父叫你來找……”
我脫口而出,可話說出口,又被我咽下半句。
“沒什麽,我什麽也沒有說。”我此地無銀般解釋着,“剛才的風太大,你聽錯了。”
哪有什麽師父?
這些年裏,我的認知是假的,生出的感情是假的,就連北蕭山都是假的……時至如今,我哪裏還有什麽師父?
在我面前,宋遠沉了聲音:“師姐,北蕭山所為不是你的錯,蘇妄離開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替人贖罪,将自己弄成這樣。”
贖罪?我沒有在贖罪,我沒有那麽偉大。
我只是……只是什麽來着?
我腦子疼得厲害,也聽不清宋遠在說什麽,只是機械地又給自己灌了一口。
這時,有人托住我的手。
“今天喝得夠多了,進去睡覺好不好?”
我拍拍胸脯:“我可是修士,修士是不用睡覺的!”說完,我又補充道,“我師妹也是修士,她也不用睡覺,對啊,她不用睡覺,她該醒了,我要去叫醒她!”
說完,我轉身就往外跑。
宋遠也不攔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近日天氣涼了,到了晚上,路面都結冰。我刺溜打滑了好幾回,沒有辦法,只能放棄跑步,小心地走。
蘇妄睡在司幽谷原址的後山上,這裏種了滿山臘梅,有紅的,有白的,有粉的,很好看,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蘇妄會不會喜歡。
我慢慢走,慢慢走,走到一處石碑前邊,我停下腳步。
起風了。
我擡頭,看見一瓣雪花:“哎,是雪。”
我伸手卻接,不須臾,便接了滿手。
“下雪了,蘇妄,你冷不冷?”我蹲下身子,靠在石碑邊上,側頭問蘇妄。
可身邊無人應我,倒是不曉得哪裏飛過一群鳥兒,深夜中叽叽喳喳,好像被凍着了。
寒風裏我的酒意漸漸消退,在昏沉酒意徹底散去時,我眼睛一熱。
她不能再回答我了,她死在了南巳冰夷。
在這之前,她分明是來找過我的,她來找我說司幽谷、說北蕭山,說一些分明是真的,只是我不能承認的事情。可那時候我是怎麽回她的?我對她說,有沒有可能是誤會?
去他的誤會。
我蹲在碑前很久,眨眨眼,原是想将眸中水汽斂下,不想眨眼間落了滿臉的淚。
半晌,我慢悠悠地站起來。
“對不起,那個時候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沒辦法面對,也不願意相信。”
我開口,聲音幹澀,這麽多年生出的認知和感情被現實打得粉碎,這不是一句失望可以概括的。但就算事實擺在眼前,我卻仍然心存僥幸,希望這一切能有個反轉,這點不可能的實現希望它吊着我沒有辦法好好去恨。我對北蕭複雜的感情和對蘇妄的愧疚繞在一起纏成了股繩,那股繩縛住我的心髒,勒得它連跳動都疼。但站在這座墳前,我還是覺得自己虛僞。
在蘇妄與我傾訴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是站在北蕭一方的。
将手中酒壺一傾。
于不相忘處,把酒澆墳土。
聚散別離終有時,不是不能面對、想要躲避就能逃得過的,沒有人能騙過自己。
我望着石碑:“明天我想回一趟北蕭山。”
宋遠輕聲道:“我陪你。”
“不必,我想自己回去。”
說話時,我低頭,撫上合斂劍。
這是在我築基之時,師父贈予我的。雖然後來發現我更适合修習陣法,這把劍也少了用處,可我一直留着。我記得當年領我入門的四師叔也用劍,可她雖然用劍,卻告訴我,劍合則不戰,刃斂則無傷。
她說,劍是雙刃,在與人對持時,不是傷人,就是傷己,她雖習劍,卻不願拔劍,也希望有朝一日,劍術只做強身之用,世上再不添流血傷亡。
這柄合斂劍,我留了許久,這一番話也被我抄錄在案邊,時刻警醒自己。
我回頭,臉上被寒風吹得有些僵硬:“你在這兒等我,好不好?”
如今,這些話我已然刻在心裏,這柄劍我卻不需要了。
風雪夜裏,宋遠深深望我。末了,他颔首:“我等你。”
次日清晨,我只身回了北蕭山。
動身之前沒有細想,倒是路上開始想七想八,可也只是那一路,到了山腳,我才發現,我根本進不去。我對北蕭山極為熟悉,自然也曉得,這道禁制是獨獨為我設的。
我站了會兒:“也好。”
這樣也好,我也确實沒想好該怎麽面對師父師叔和北蕭山衆人。
擡眼,石壁兩側是望不見盡頭的長階,這麽多年。除卻剛剛入門之外,我來去都是禦劍,竟沒有發現,在我入門時還有些破舊的臺階,早被修整一新,成了陌生的模樣。
我取下合斂放在階前,又拿出儲物袋,将北蕭山弟子專屬的傳音玉簡放在儲物袋裏邊。我蹲下身,将它們并排擺着,原以為我會不舍、會難過。沒想到,也不過就是放下兩樣東西。
簡單得很。
“師父,那些陣法,我都忘了。北蕭山訣術,我從此不再修習。”我對着合斂和儲物袋喃喃,“謝謝您當年在街上撿我回來,教養我于北蕭,師恩難忘,弟子永生感懷,定當常念于心……只今次一別,恐怕沒有再見之日了。”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想了想,好像沒有了。
語畢,我退後兩步,躬身,想到這大概我最後一次行弟子禮。
一鞠之後,我轉身離開。
可是沒走幾步路,我便看見答應了在遠處等我的宋遠。
“不是說好我一個人來的嗎?”
宋遠理直氣壯:“是啊,我剛到,怎麽,師姐早上不是一個人來的嗎?”
今日的太陽真是好得很,暖融清和,卻不刺眼。
我嘆一口氣,罷了。
“師姐這段時間總是嫌棄我。”宋遠做出一副委屈模樣,“是師姐是獨來獨往習慣了,想要一個人回去嗎?那我跟在師姐後邊,一個字也不說,這樣好不好?”
我心底無奈,面前卻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一起走吧。”
身側,晨間淺淺金光透出枝葉打成光束,映在宋遠的身上。清風過處,他衣擺浮動,身上帶着淡淡金輝。
我走近他:“其實我不喜歡獨來獨往,也不喜歡一個人,這段路好長啊,我們一起走吧。”
宋遠一愣,回神,很快又笑出來。
他笑意明朗,比陽光更甚。
——“好!”
番外一 同歸
【我同自己說了那麽多次的再等等。在你的眼裏,居然是忽然喜歡上了?】
離開北蕭山之後,歲鯉同宋遠去了許多地方,天南海北都走了一遭,最近停在從極之淵。冰湖邊上,歲鯉忍着打噴嚏的沖動,一手一個梁渠幼崽,撸得正開心呢,宋遠忽然捧過來一個小盒子。
這個盒子有些像「逝水集」的原形,細看有覺得好像有哪兒不一樣。
“師姐,你知道三千世界這個說法嗎?”
歲鯉一愣:“三千世界?”
“我也是不經意發現的,這個小玩意兒。”宋遠拿在手上随意抛了抛,“它好像連接着許多小世界的入口,只要打開,就能去到任何地方。”
從極之淵其實并不如傳說中那麽神秘,這裏除了冷一些、偏一些,看起來和外界也沒有太多區別。只有一點傳說不錯,這裏的确有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是想都想不到的東西。
聞言,歲鯉好奇地起身,梁渠幼崽在她手心眷戀地蹭了一下。
“還有這種東西?”歲鯉的眼睛亮亮的。
宋遠輕笑,挑眉:“進去看看?”
“去去去!”
從前歲鯉出門總要多加檢查,現在同宋遠一起,卻習慣了說走就走,起先還有些不适應,後來卻越來越覺得這麽出門幹脆爽快。
再次落腳,他們停在了一處街道。
這兒很奇怪,不像凡世,也不像修仙界,街上沒了馬匹和轎子,跑的是拉着兩個輪子小車的人,偶爾聲音大些,會有四個輪子的器物載着人行駛過去。歲鯉看得新鮮,多問了幾句宋遠,他看了一眼盒子,說這裏是歷史輪轉了許多年、變遷過後的另一個時代。
“是這樣嗎?”
宋遠勾唇,手指輕動一下,兩人換上這個時代的衣裳。
不久之後,夜幕降臨。可這街上的人不少反增,歲鯉走在人群裏,有些疑惑,這裏怎麽到了晚上還更熱鬧了?
“我也不清楚。”宋遠搖搖頭,“但看這場景,大抵有什麽活動?”
長街之上,燈火通明,也不曉得是趕上什麽巧,各個店面前邊都熱鬧得很,即便是街道兩側都挂了一排花燈。
他們順着人流走到一處空曠地方,廣場上,游人絡繹不及,每個人手上都捧着一盞孔明燈,旁邊支了許多小攤,上邊有燈有筆。
歲鯉喃喃道:“祈願這種活動真是哪裏都有,哪個時代都受追捧啊。”
宋遠涼涼接口:“師姐,這一回還要許和葉師兄有關的願望嗎?”
歲鯉:“……”
這件事兒真的就過不去了嗎?
她嘆口氣,牽着宋遠到一個攤販那兒買了燈,接着提筆。
歲鯉寫字很慢,但一筆一畫寫得極為用心。
她寫得簡單,只兩個名字。
是他們兩人的名字。
宋遠湊過來:“師姐不再寫幾句話?”
“不需要別的話,反正無論以後要做什麽、要發生什麽,在我身邊的是你,這就夠了。”
宋遠握拳至于唇邊,輕咳一聲,掩住上揚的嘴角。
順風而行,孔明燈升起飄遠。
光點萬千,合着繁星閃爍,夜間流光之下,歲鯉回頭望向身邊的人。
夜光薄紗一樣輕輕落在宋遠臉上,他轉頭,眉眼帶笑,風雅俊逸,白玉雕出來似的。
“其實我一直很疑惑。”
宋遠:“嗯?”
歲鯉頓了頓,還是問出口來:“你怎麽會忽然喜歡上我?”
宋遠沒想過歲鯉會這麽問他,他一時間怔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喜歡上她的,卻能确定那不是「忽然」的事兒。
也許是他捧着鲛珠遞給她,她眼裏閃着光,滿臉詫異和喜歡卻不肯接;也許是遇見異獸,她分明緊張失力,卻還是在擋在他的身前。
也許是那天夜裏,她在山間生火做青梅煮鹹魚,月光下,她回頭對他笑笑,就是那一瞬間,他不止失了魂兒,連味覺都丢了,連灌了兩碗怪湯都沒回過神來。
宋遠心動了許多回,每一回他都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一等。他不是凡人,在歲鯉之前,他只從洛北和霁寒霄那兒旁觀過一場感情,他的世界有許多空白,而那些空白便代表着無法确定。
他無法确定自己對歲鯉的在意是喜歡。所以他總想着,再等一等,多等一等。他想得簡單,覺得時間久了,他自然便能知曉自己的心意。
可這一等,就等到了葉重山那一樁,等到了整個北蕭山都知道歲鯉與葉重山的糾糾纏纏。都說耳聽為虛,可即便只是耳聽,也足夠讓宋遠心裏的弦兒繃緊斷裂。
也是那時,他初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想來有些扭捏,宋遠從前不想承認自己有過這麽一段心路歷程,可現在歲鯉問他:“你怎麽會忽然喜歡上我?”
宋遠幾乎被氣笑了。
“我同自己說了那麽多次的再等等,在你的眼裏居然是忽然喜歡?”
歲鯉一頭霧水:“什麽再等等?”
宋遠眸光深深,說的卻是:“沒什麽。”
他們在這裏待了好些時日。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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