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
去洋人教堂,一起看日升日落,一起逗弄戲班子裏的小丫頭養的小土狗。
要離開時,歲鯉雖有不舍,但一聽到宋遠說下一個小世界會有笑彎了眼。
“哎,等等,等我買塊豆糕,這個好吃,買完我們就走!”
宋遠滿眼無奈,笑意卻更深了些:“好。”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個小姑娘叫嚷着賣花,那個聲音清朗幹淨,很是熟悉。
歲鯉下意識地回頭,隔着人群,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恰時,小姑娘轉頭,頓了一會兒便走過來。
小姑娘笑吟吟地看她,眼裏全是純粹,好像從未經歷過半分苦難:“咦,雖未見過,但是姑娘好面熟呀。”小姑娘甜甜笑道,“興許是有緣吧!喏,這兩串茉莉送給你,很配你今天的衣服哦!你喜歡嗎?”
歲鯉愣愣接過:“蘇妄?”
小姑娘一怔:“你認識我?”
歲鯉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便看見街角一個挎着籃子、笑容爽利的女人朝這邊喊:“阿妄,回家吃飯啦!”
蘇妄笑着「哎」一聲:“我要回家了,有緣再會呀!”
歲鯉捧着手裏兩串茉莉花,反應有些遲鈍:“嗯,有緣再會。”
蘇妄點點頭,笑跳着跑走。
街角處,蘇妄挽住女人的手臂,動作自然地撒着嬌,分明是陽光下的明媚場景,歲鯉卻看得鼻酸。她吸了吸鼻子,剛剛低一下頭,便被人攬入懷裏。
“師姐,在這兒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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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很好。”
畢竟不屬于此方世界,他們能待的時間有限。
宋遠懷裏的盒子發出微光,歲鯉看見,笑笑:“我們走吧。”
“我以為你會想多留一會兒。”
歲鯉搖搖頭。
青空中流雲悠悠,鳥雀輕鳴,這裏的一切都鮮活熱鬧,也新鮮有趣。能在這個地方遇見故人,實在很好,像是老天的饋贈,要彌補她的遺憾。
得到了,便該曉得滿足,人不能太過貪心。
“走吧,去下一個地方。”
“師姐真的沒事兒嗎?”宋遠認真地看着歲鯉,“總覺得師姐看起來很難過。”
歲鯉擡頭笑笑:“我不難過,看見這個小世界裏,蘇妄在這兒安穩生活,這是我近段日子最開心的事情。”
“可師姐昨天還說,和我看楓林海才最開心。”
“好好好,我方才說的不算,還是和你在一起最開心。”歲鯉經車熟路地轉口哄人,“和你去從極之淵很開心,和你看高山雪原很開心,和你做什麽都很開心……我最喜歡你了,好不好?”
宋遠抿着嘴笑:“那還買不買豆糕?”
“買買買!”
自将一切歸還北蕭山那日起,她便與過往做了告別,其中也有眷戀與不舍,尤其對蘇妄,她有很多遺憾。但餘生還長,人總歸是要朝前看的。
昨日如逝水。
這裏很好,可往後的日子啊……
歲鯉鈎住身邊人的小拇指,聲音輕輕,像是在說悄悄話。
“我最想留在的地方,是你身邊。”
番外二 無妄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距離司幽谷遣散弟子已經過去兩月有餘。即便是最不願離開的三師侄,也早在七日前搬了出去,可蘇妄站在山腳,仍舊感覺下一刻就有采買的弟子蹦蹦跳跳地要下山來,沿途遇見她,說不定還要與她問個好,問她一句:“小師叔好啊,要不要幫你捎帶些小零嘴或是新出的話本子?”
但師父身死道消,師叔師伯們在秘境中遭遇險境,被北蕭山掌門趁機重傷,便是司幽谷這塊地方都被籠罩在一個法陣下,被吸取靈力抽調到了別處,日益衰落。即便她心存僥幸,希望那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卻也不是真的腦子發渾,分不清希冀和現實。
為了争奪仙道宗門排位,北蕭山使盡手段。蘇妄不是沒試過揭發他們,但她沒有證據,人微言輕,其他宗門,身居高位的聽不見她的話,聽得見她說話的人沒有遠見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不願意為她這一句話得罪北蕭山,不多久,她的聲音就被蓋下去了。
整整兩個月,她東躲西藏,興許是那些人見她收了聲,覺得她是怕了,于是沒再追捕,她便如此撿回這一條命。
今日蘇妄也不是特意過來,她只是藏得太久,想出門買個桂花糕,買完揣着油紙包,習慣使然便走到了這兒。
記得三師侄離開那日下了小雨,她撐一把傘站在遠處目送他。
她這三師侄,好吃懶做,平日修習也不勤勉,嘴上說着對法陣感興趣,也沒見他看過幾本書,逮着空就往山下跑,滿腦子吃喝玩樂。沒想到司幽谷出事,他會是最後一個走的。
日漸西移,薄有餘晖。
蘇妄擡頭,瞧見幾只鳥兒飛了過去。
鳥雀在日暮之際還能回樹杈之間搭建的窩裏蜷着,她卻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要說羨慕幾只鳥也怪可笑的,但不得不承認,她就這麽可笑。
蘇妄念着過去,擡眼看前路,她有些迷茫。
而這一迷茫便持續了三年整。
一邊是不想面對自己的師門被毀人去樓空,一邊是她也沒有信心自己真有能耐向如今最負盛名的仙門複仇,她說是二代弟子裏的小師叔。但在此之前,也不過是個修習閑散萬事不愁的姑娘。于是她選擇了逃避。
三年,她去了許多地方。
見到了幾個離開之後道心渙散、不再修習的弟子,看着他們回歸凡塵、成家立業,好像從未踏上過修習之路。看到了師父曾與她描述過的高山雪原,一處一處,對上她曾經的想象,又将那些想象中的場景覆蓋。
弟子們過得不錯,雪山天河風景很美,可她不甘心。
她每走一步都要回頭想司幽谷,都要問一句,憑什麽呢?
憑什麽北蕭山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後依舊受人尊敬?憑什麽她只是想要一個公道卻被迫噤聲,連句實話都不能說?憑什麽在司幽谷沒了之後,是她在痛苦逃避?
不是說天道昭彰嗎?為什麽她看見的是這個世界善惡不分才是常态?
既然天道不公,那這個公道,她自己讨。
三年過後,蘇妄取出自司幽谷滅門便塵封在儲物袋裏的離火雙刀。她回到司幽谷山門下,坐在不遠處的攤子裏,要了一碗馄饨。
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
說是一次次不甘、一次次怨恨累積下來,其實也是最初便打算過的念頭,只不過當時不敢,現在敢了。然後發現,再難的決定,真做起來也不過一瞬而已。
蘇妄一勺一勺地舀着碗裏的馄饨,等這一碗吃幹淨,放下銀錢,最後看一眼司幽谷。
她或許沒有辦法鬥贏北蕭山,但只要能讓那兒亂上一遭,只要能給那些老賊添個堵,這一行便值得。
蘇妄輕笑,撂碗,恰時起了陣風,風聲獵獵,烏雲沉沉,天色陡然陰暗,沒有緩沖,一落就是大雨。滂沱雨勢之中,蘇妄直直向北蕭山行去,發帶随衣袂翩飛,發尾也散在雨霧裏。
蘇妄一身好本領,北蕭山的入門比試,她通過得很容易。
與她料想的一樣,北蕭山的一切都令人惡心。
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她初入山門予她善意的小弟子,另一個便是大師姐歲鯉。
真說起來,蘇妄寧願每個人都薄待她。人類的感情太複雜了,能夠盡情去愛或盡情去恨都是好事,朝着一個目标前進,人才能活得輕松。帶着恨意活在這裏,所有的苛刻都只能叫她心志更加堅定,至于其他,她并沒有那麽在乎。
只是很可惜,未來猜不到。
後來蘇妄常常會想,要是她沒有遇見過歲鯉就好了,再或者,歲鯉如果不要那麽多管閑事,不要那麽在乎師弟師妹們的感受就好了。
雖然不想承認,可她确實因為歲鯉動搖過。她眼看着那個師姐将她捂得好好的冰塊拿出來,放在陽光下面,她明明是不願意的,可冰塊還是化了。
然而,就在她動搖得最厲害的時候,渡洲除妖,她遇見了她的三師侄。原來他說喜歡陣法不是玩笑,他是真喜歡啊。
好可惜,以前沒發現,還罵了他那麽多次,錯怪他了。
也就是那一回,歲鯉在山洞裏失蹤,小師侄身死。
她終于又撿回了自己的冰塊。
再後來,便是北蕭山分編了一只小隊,專門處理妖邪魔怪一類的難事。
她拼着口氣,使盡全力,每回試煉,都帶着一隊人馬直沖。她不在乎北蕭山的人命,更不在乎自己的。在她看來,北蕭山有所損失是一件痛快事情,她樂得看見。
卻沒想到,憑着這股子不要命的勁頭,她每回的成績竟都不錯,到了最後,所有人都說她更勇敢更果斷。反而是北蕭山大師姐歲鯉,在她的襯托之下,顯得能力不足,惹來許多流言。
蘇妄偶爾想想,自己都覺得諷刺,覺得這是天大的玩笑。
但她無人可說。
夜下無人時,她坐在山頂,望着月亮,有些想司幽谷,有些想小師侄……有些想歲鯉。
不知道歲鯉怎麽樣了,他們都說歲鯉講不定死了,可她不想信。事實證明,她不信是對的,歲鯉沒有死,只是遇到了一些意外,耽擱了回程。
蘇妄與歲鯉匆匆見了一面,又急匆匆離開,這次的任務兇險非常,她險些把自己搭在裏面。卻不是因為對敵,而是她戰鬥時分神,想起歲鯉叫她回了北蕭山去找她。
但是和那個諷刺的笑話一樣,她還是無人可說。
大概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即便再怎麽裝着無事,裝着尋常,那都是裝,不是真的。
再回來時,歲鯉只一句對于瓷瓶的提醒,她就繃不住了。
其實那些話不該說的。
離開歲鯉的住處之後,她走在回路上,抹了抹眼睛,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累。
而命運的齒輪也終于轉到了最後的時候。
蘇妄每一回出任務都是視死如歸,從沒怕過。但此時躺在泥沼裏,她想,從前不怕,或許是因為她沒想過她真的會這麽早死。
說來真是奇怪,還什麽都沒做呢,她居然就要死了?
還是死在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看周遭情狀,天地埋骨都是幸事。但更大的可能,是在她死後,有食腐鬼将她當作美食。她微不可察地皺皺眉,想想就惡心。
然而,就在意識消散之際,有人乘劍踏風落在她的身邊。
來人形色驚慌,将她攬在懷裏的動作卻輕柔。
來人連聲喚着:“蘇妄?”
蘇妄想笑卻沒有力氣,只在心裏念了一句,有人埋我了,真好。
可惜是北蕭山的。
為什麽歲鯉偏偏是北蕭山的呢?
唉……
耳邊人聲飄忽,時間的流逝也變得不甚清晰。倚在歲鯉懷中,最後的時間裏,蘇妄自己都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麽,可在師姐懷裏,她很安心。
濃稠夜色裏,朔風狂躁,薄雲散去,月光隐淡。
司幽谷最後的弟子死于南巳冰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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