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你也真是很像蜻蜓隊長

1.

從開始到現在,池渝其實給了顧淵很多驚喜。

也因為這些驚喜,所以,即便他仍覺得她是個麻煩,也願意護着她。

那次混亂的确給航船帶來了不小的損失,人員因此有所變動,船長也受了重傷,在柏培拉就下了船。

池渝本以為這是很嚴重的事情,覺得可能要終止這次行程了,卻沒想到,他們不過修整兩天就繼續上路了,航船也暫時交由顧淵管理。

他的擔子瞬時變得更重,每天的事情也更多了起來。

池渝就海盜的事情問過顧淵,得到的回答卻出乎意料。

他說:“不是第一次了,這種事情,在這片海域,很正常。”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哦,對你來說,是不正常。”

可那又怎麽樣呢?當混亂被習以為常,那麽平靜便成了一種驚喜。換句話說,壓在池渝心裏的那塊關乎人命的石頭,這裏的人或許并沒有那麽在意。

這個世界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它不會因為你的停止而停止,也不會因為你的疲累而松緩。大部分的人都還要生活,哪有時間來管別人的死活和難過。

“還在害怕?”顧淵彎下身子撐着膝蓋,靠近了池渝一些,“要不要抱抱你?”

池渝警覺地擡起頭,用食指戳着顧淵的額頭就把他推遠。

“醜拒。”

這件事之後,顧淵像是個受了氣的包子,硬生生和她冷戰兩天。

十分幼稚,一點兒不精英!嗯,和他因為受傷而變得笨拙的動作在氣質上有點兒符合。

偶爾,池渝想到這樣的顧淵,就能偷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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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池渝在房間裏寫東西,而顧淵照常來給她送晚飯,卻不似往常那樣放下就走,反而坐到了她的身側。

池渝下意識就想逗逗他。

在發現他的性格不如表象之後,她好像越來越喜歡逗他了。

但是,顧淵卻比她先開了口:“剛才吃飯,孟坤過來和我搭話。”

池渝的笑容一凜:“孟坤?”

她把目光移向手裏的本子,那上邊正好寫着這個名字,十分顯眼,邊上的注釋也是最多的。那是一個船員的名字,他的長相普通,卻有一點十分有辨識度——

那個孟坤,他的右臉處有一道刀疤。

她沒想擋,顧淵卻也沒有去看。

這是兩人之間的默契,即便只需要一個撇頭就能看見。但在得到對方的許可之前,絕不會有所逾越。

池渝追問:“他說什麽了?”

“他說……”

池渝正等着他把話說完,顧淵卻忽然一扭頭:“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池渝一蒙:“……”

這難道不是個正經的時刻嗎?

“告訴你也行。”顧淵又道,“作為交換,我說完之後,問你一個問題。怎麽樣?”

池渝眨眨眼:“行啊。”

心裏卻想,你要問我,我沒意見,可我沒答應我會回答,更沒答應我不會說謊。記者這一行,從來都是很狡猾的。

而顧淵低着頭,開始回憶方才的情況——

晚飯時間,孟坤忽然湊過來:“大副,就我們碰上海盜那天,給大副出主意遞東西的兄弟,是誰啊?竟然能想到拿滅火器當炸彈,腦子怪好使啊!”

顧淵裝作很努力地想了想,搖頭:“沒注意,當時那種情況,誰知道是誰。”

“沒注意?大副這可不對吧,那樣一個出了大力氣的兄弟,不該給頒個軍功章啥的?”

“你說得在理。”顧淵點點頭,杯子一放,掃視了一圈,“是誰出的主意,出來認領一下,下個月工資翻倍。”

一時間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不約而同一起舉手:“我!我我我!”

可都是打鬧的語氣,沒幾個認真的。

顧淵掃視一周,遺憾似的:“看來是真不好找啊。”

孟坤見狀,還想再說些什麽似的,卻被顧淵截斷。

“在柏培拉我們下去了一批兄弟,當時槍彈那麽足,站我身邊的好幾個人都受傷挺重,說不定他在療養的那一批裏。等這趟跑完了,我再好好找找,做了事的人可不能沒獎勵,對吧?”

說完,他端起杯子,有意無意地瞥了孟坤一眼:“當然,這個獎勵的前提是做的事是好事。”

2.

顧淵沒把所有都說出來,但池渝想知道的,他沒有半點兒隐瞞。

她問:“所以,他是不是發現我了?”

顧淵沉吟了一會兒:“可能性很大。孟坤其實不是專業海員出身,可他在這兒許久了,每塊地方都熟悉,做事也利索,算是一個資歷頗深的老員工。只是,船運的核心部分,在我來了之後,就一直沒讓他再去接觸。大概是直覺,我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對勁。”

池渝愣了愣:“不對勁?那你為什麽不請示上級開除他?”

“我并不一定就是對的。單單因為一個人的直覺而否定另一個人,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顧淵雙手十指交握,“所以,你來之前,其實我一直在觀察他。”

他忽然停下,看向池渝:“我回答完了,現在輪到你了。”

池渝點頭:“你想問我什麽?”

顧淵這次直視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是深邃,看人的時候也很認真。這樣一雙眼睛,像是有魔法似的,當你看着它,就失去了說謊的能力。

顧淵看了她一會兒,像是在确定什麽,良久,開口:“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沒有想要逼你的意思。只是,如果你回答,別對我說謊。”

池渝點頭點得認真。

他問:“你的身份是什麽。”

池渝的眼神有片刻的閃躲,在捕捉到她情緒的同時,顧淵的面上閃過幾分失望。

卻沒想到,她開口,說了兩個字——

“記者。”

顧淵微愣,表情卻是毫不意外的淡然:“嗯。”

瞞着很累,要假裝對方不知道的瞞着更累,池渝長舒一口氣,他們到底都不是演員,每天隔着一層紗簾說話也沒什麽意思。所以,說出來之後,她感覺輕松多了。

“你其實知道的吧。”她歪頭看他。

顧淵:“知道。”

她挑眉笑:“知道還問?”

“我自己知道的,和你告訴我的,不一樣。”

“那個,”她低了低頭,“這段時間,謝謝你的信任。”

“我也是。”他說,“我以為你不會告訴我,可你說了,我很意外。”

池渝不大擅長面對這種煽情的場面,顧淵很明顯也和她一樣。于是,話音落下之後,兩個人便同時沉默下來。

半晌,池渝打着哈哈:“不過話說回來,我第一次經歷生死關頭就是和你在一起,也是挺難得的。這麽說的話,其實我們之間的信任産生得也理所應當,沒必要謝來謝去。你說是吧?”

卻不料顧淵毫不在意道:“這哪能算第一次。”他瞥她,“真要論起來,第一次應該是你出生那天。這才是人生中第一個生死關頭。”說完打量她幾眼,“看你現在活得挺結實的,就知道,當年沒受什麽影響。”

池渝:“你得出的這個結論,真是挺有理有據的。”

顧淵聳聳肩:“誰說不是呢?”完了又笑笑,“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盡管開口。你想調查的那些事情,我也很想知道那些真相。”

“那如果你因此被牽連呢?”

顧淵作為大副,專管貨運方面,完全洗清楚根本不可能,哪怕這些不關他的事。池渝想到這點,脫口便問出來,卻是問完之後才恍然發現,她能想明白這個,他不可能沒想到。

果然,他只是敲了敲她的額頭,避重就輕道:“先做好你的調查,其他的別管了。有些事情,管也管不到。”他指了指上頭,“都是早定下的。”

“你信命?”“信一些。”

“我以為你這樣的性格應該是不信的。”

他搖搖頭,笑笑:“我不迷信,可世界上真的有些東西是早就注定。”

“雖然這句話被說爛了,可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不一樣。”他說,“我信命,不信運。運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池渝忽然發現,自己被他繞過去了,想要撿回之前的話題。

“可如果……”

“沒什麽如果。就算出了意外,我也相信,總有人在乎真相。”

總有人在乎真相,可成人的世界裏。相比較于事不關己便不去留意的人而言,那些人其實不多。記者是一份負責揭露真相的工作,池渝認為這是充滿力量的,後來卻也發現,這一行裏,有人随着世俗随着腐流失去了初心。

甚至到了後來,那些人也會自诩「前輩」,來「教導」他們。

不過慶幸的是,在這條路上,真正能走得遠的,從來不是那些「前輩」。

顧淵的表情倔強而認真,帶着少年般的不顧一切。

池渝忽然笑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有時候看起來真的像個少年。”

成人懂權衡,懂趨利避害,懂在事關于己的時候,先看得失。少年雖莽撞卻一腔熱血,是非曲直一定要弄個清楚明白。

顧淵冷着臉敲了敲她的頭,輕哼:“那也比你成熟。”

“好好好,你比我成熟。開心點兒了嗎?”池渝彎着眼睛,滿臉都是「行行行,寵你寵你」的無奈。

而顧淵懶得再和她掰扯這個,坐在床邊往後一仰就睡下去。然而,這個動作牽動了他的傷口,顧淵微不可察地皺皺眉,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

他知道她的意思,也懂她口中的「少年」。

那又怎麽樣呢?她自己不也是!

顧淵短促地勾了勾嘴角。

他并不是唯一的一個,這樣就好。

3.

接下來的日子,池渝做什麽事情不會再背着顧淵,而他偶爾為她遮掩。兩個人這樣配合下來,倒也比之前更多了幾分默契。

從廣州灣到英吉利海峽,他們走了三十七天,返航卻只花了三十一天。去的時候,中間因為種種意外有所耽擱,而回程連補貨都不需要,航船減負後自然快些,一路也平靜順暢。

海上的風浪和星空、霧氣和晝夜,都與陸地不同。

在下船的那一刻,池渝想,這趟行程裏所遇見的那些事情她會很難忘。其實算起來也就兩個多月,可這兩個月裏,她所經歷的事情。就像是按了快進,林林總總的加起來比過去一年還要多。

池渝靜靜站在角落裏,看着夕陽中的顧淵,明明是那樣冷漠嚴肅的樣子。即便被籠在一片燦金色裏也暖不起來,可她卻不自覺想要靠近。

有機會的吧?

在他掃來一眼的時候,池渝對他笑笑,握緊了手裏的手機,心想,還好她還欠了他錢。

可還完錢之後呢?他們算朋友嗎?

如果不是這趟航程,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有交集。一個常年待在海上,一個終日奔波調查,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充實得過頭,連休息都湊不到一起,哪有別的機會接觸。

等顧淵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完之後,天已經黑透。回頭,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

航程結束之後,按理說大家要一起去聚個餐來着。可這次因為索馬裏的意外,船員們負傷的負傷,其餘幾個堅持完全程的一直沒能好好休養,聚餐也就順勢取消了。

等到海員們散去,顧淵站在港口,擡頭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貨船。

每一次的航程都有無數的意外,在他入行之前,有一個前輩對他悄悄說,他管每次出海都叫「生死行程」,當時顧淵覺得誇張。等到他真正踏上甲板離開陸地以後,才知道,生死行程,每次都是。

海上有無數兇險和意外,可它仍然極富魅力。他深愛大海,也許是從小受養父的影響,他對大海的感情也像他養父一樣,是刻在心底永恒的敬畏。

顧淵低了低頭,眼睛也微微垂下,仿佛在朝着大海致敬。

這是他每次結束航程之後都會做的一個動作,從來沒人知道,也從沒有人看見過。

可這次有些例外。

池渝從後面走出來:“你不回家?”

顧淵眼簾一顫,明顯有些意外。

“你沒走?”“嗯,等你呢。”

顧淵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他抱着手臂斜睨她:“等人還是吓人?”

池渝吐吐舌頭。她的确是想吓他,他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嘛!

池渝說:“別把人想得那麽壞,誰吓你了,我看你剛才那麽認真,不想打擾你罷了。這麽體貼還要被誤會,真叫人難過。”

顧淵被她的強詞奪理怼得直抽冷氣,擺擺手:“別裝了,說吧,有什麽事?”

池渝拿出一沓資料。4.

顧淵認出了那沓東西是什麽,畢竟這兩個月,她每天都在房間裏寫它。

那是池渝的調查記錄,在返程的航線上,池渝幾乎沒有好好休息。

她一邊通過自己搜集的資料進行分析,一邊聯系她的朋友。前幾天,她表情嚴肅地告訴他,她弄清楚了一些事情。

當時她沒有具體說,他也很知趣地不追問。

“你很想知道吧?”

顧淵接過那沓東西,細細地翻了起來,邊看眉頭就邊越收越緊。

池渝沉了口氣:“我知道你愛這艘船,我也相信你沒問題。可是有些東西,的确是通過這艘船流出去的。也許過幾天就會有人來進行調查,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夠配合。”

半晌,她低下了頭:“其實這些……都是暗下的東西,不關你事。”

說是不關他事,可站在顧淵的位置上,又怎麽可能不受牽連?這艘船上出了問題,而出問題的地方是他職責所在,不管對方做事多隐蔽,在法律上,顧淵也需要負連帶責任。

池渝很清楚,所以這些天她一直在想辦法怎麽幫顧淵洗脫即将扣上的罪名。

顧淵合上資料,揉了揉眉心,嘆息:“我是船上的大副,貨物出了問題,怎麽不關我事?”

“你……”

看着池渝擔憂的模樣,顧淵忽然笑了。

他把資料還給她:“你做得很好,調查很詳細,足夠找出一部分人。”他微垂眼睫,“走私都是一條産業鏈,又深又長,往往想不到下一步你會發現誰,所以在此之前保護好自己。”

池渝急得咬唇,在這個情況下,顧淵竟然還有心情擔心她。

“萬一這件事情出了意外,你因此受到牽連……”

他毫不在意似的:“真有什麽責任的話,就擔着呗。”

池渝搖頭:“顧淵,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不必全擔着,你只要配合調查就好。而剩下的那些,我們會盡力調查和處理。做過就是做過,沾了它的人跑不掉,無辜的人我們也會盡量保證不受牽連。”

她的這番話是在為他考慮,可更多的還是她自己的堅持。

他感嘆一聲:“記者真是一個正義的職業啊……”

“你也真是很像蜻蜓隊長。”

說完,顧淵望着她笑。

有船離港,巨大的鳴笛聲掩蓋住顧淵剛說出的話。

池渝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相信你。”

他摸摸她的頭,眼底有着微微的笑意。

此時不遠處,有一個光點閃動,那個光點來自于一個手機鏡頭,而舉着手機的人,是孟坤。他原本不過是中途折返回來想取一件東西,卻不想看見了這麽一出。

也聽見這樣一番對話。

難怪最近看顧淵有點兒不對勁,原來以為他在船上藏個女人不過是給自己找找樂子排遣寂寞,護一護也正常,卻沒想到,他竟然在打這樣的主意。

啧啧啧……

孟坤的眼裏滿是陰郁,收好手機,快步離去。

“呵,真是多管閑事!”他啐一口,表情扭曲狠厲,“既然你不給兄弟們活路,那你也別想好過。不是要擔責任嗎?反正要擔着,不如全擔了呗。”他說着,忽然笑出了聲,接着心情頗好似的撥通一個電話。

“梁老師嗎?是這樣,我有一件事情要和您報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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