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從廟觀中出來,日頭已經西斜,天邊原來的薄霭絮雲散去,放眼所望之處盡是潑墨般的雲霞。

但三人沒有心思欣賞這初夏的傍晚美景。

吳珍兒仍然氣呼呼的,她柳眉蹙起,一雙眼裏還有怒火。

“瞧瞧陸大人的表妹說的那叫什麽話?好歹也是正經五品官員家的女兒,沒有半點閨閣女子的矜持穩重,反倒行事講話像個潑婦一般!”

方才沈瑜匆匆拉走吳珍兒和寧瑤,意欲息事寧人,但陳月瑩更覺得沈瑜這番舉動像是心中有鬼,又在幾人身後冷嘲熱諷奚落了幾句,聲音雖然不大,但字字清晰地落入了三人的耳中。

“沈姑娘,我看你是中意我表哥吧?實不相瞞,喜歡我表哥的女子多了去了。我已經問清楚了,你一個罪臣之女的身份,就算貌若天仙又能怎樣?你要是真喜歡我表哥,就應該離他遠遠的,不要影響他的仕途!”

吳珍兒的話剛說完,沈瑜腳步踉跄一頓,移目看向她。

不知何時,沈瑜的臉龐血色褪盡煞白如紙,她神情微凝,低低的苦笑一下,爾後輕聲鄭重糾正吳珍兒的話:“陳姑娘雖然言語直白了些,但道理是對的。”

吳珍兒柳眉一挑,寧瑤心口突地一跳,兩人面面相觑片刻,不約而同問:“沈瑜,你真的喜歡陸知縣?”

沈瑜微微垂目深吸一口氣,強忍住杏眸中的酸澀淚珠,捏緊手中繡帕,勉強道:“我方才對陳月瑩說我和陸大人只是朋友,其實并不準确。陸大人才貌驚絕,又多次出手相助,我。。。确實曾有過非分之想。”

吳珍兒和寧瑤愕然呆立在當場,片刻之後,還是寧瑤率先反應過來。

自打第一次見到陸琢,她就曾慫恿過沈瑜把陸琢當做夫婿人選之一,但她那只是随口一提,沈瑜當時也拒絕得十分堅決,誰想到短短數月事情會遽然發生變化。

這樣一來,陳月瑩方才提的話确是實實在在擺在沈瑜面前的一道難題,事情确實有幾分棘手了。

“陸大人怎麽說?”

寧瑤忙低聲問道。

感情的事兒自然得雙方你情我願,若是陸大人也有此意且不在乎沈瑜的身份,那這些問題便統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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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珍兒終于反應過來,跟上了兩人的思路,雖然她不清楚沈瑜是如何愛慕上陸大人的,但那不重要,光憑陸琢那張臉就足以讓女子芳心暗許了。

“對啊,陸大人怎麽說?”

看沈瑜抿唇不語,生怕被旁人偷聽了去,吳珍兒壓低聲音催促。

沈瑜輕舒一口氣,再擡眸時眼底的情緒起伏已經悉數散盡,她勉強扯了扯唇角,苦笑着打趣兩人:“你們沒有仔細聽我的話,是不是該挨罰?我說的是曾經有過非分之想,那代表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默了數息,她又低聲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陸大人對此根本一無所知。其實陳姑娘說的是實話,如果真正為了陸大人的仕途着想,我其實連這種念頭也不該有的。”

說完,沈瑜擡眼看了看表情複雜難言的寧瑤和吳珍兒,似是反過來安慰兩人:“放心,我以後把心思都用在打理鋪子上,日日忙碌起來,就不會再去糾結這些事情。”

這話說完,兩人覺得心中一陣酸澀,反而更擔心起沈瑜來,寧瑤和吳珍兒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

“沈瑜,也許你該問問陸大人,萬一他也對你有意呢?”

“可是,陸大人若是沒有這個心思,沈瑜豈不是很尴尬?”

“那萬一陸大人也喜歡沈瑜,他根本不在乎仕途會受什麽影響,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若是沈瑜被明明白白得拒絕,那以後兩人只怕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吧?”

“不對,”寧瑤最後發現了重點,她蹙着眉頭低聲說,“若是陸大人喜歡沈瑜,他應該會表白情誼才對吧?”

吳珍兒重重點頭,而後兩人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沈瑜。

除去那次發燒的胡言亂語,陸大人确實沒有直言過什麽愛慕情話。

沈瑜眸光黯淡,默默咬唇搖了搖頭。

事情經過讨論後變得愈加清晰,沈瑜方才所說的将心思放在鋪子上才是正道。

此時夕陽漸沉,已經到了該回城的時辰。

寧瑤與吳珍兒嘆了回氣,三人互相道別後,便打算乘各自的馬車回家。

不過兩人到底還是對沈瑜的事情十分上心,上車前還是唠叨一通:“若是有朝一日陸大人向你剖白情誼,你可不要用陳月瑩的那番話作繭自縛,該抓住機會時應當抓住才是。你怎麽就認定這罪臣之女的身份會對陸大人的仕途有影響?說不定陸大人和你在一起後反而步步高升,以後的事兒誰能說得準呢?”

沈瑜無奈,對兩人的話只得一一應下。

孫六趕着馬車回城,馬車行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來。

沈瑜覺得有些疲倦,正坐在車內閉目休息,驀然聽到一道溫潤清朗的聲音響起:“好巧,不想在此遇見,沈姑娘可否下車一敘?”

孫六在車外低聲提醒:“沈姑娘,是陸知縣。”

不用孫六提醒,沈瑜也聽了出來,如此玉石擲地之聲只會是陸琢。

她靜默片刻,隔着車簾問:“陸大人有何事?若是方便的話,大人就這樣說吧。”

“很重要,必須見面詳談才行。”

沈瑜猶豫一會兒,陸琢的語氣不容置疑,也許當真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雖說于她來言兩人最好保持距離,但也沒到互不見面的地步。

況且這些都是她一人的揣度,說不定陸琢從未有什麽其他心思,一直以來都是把她當朋友相待,如果刻意疏遠反倒顯得自己小氣,如果陸大人确有要事,倒不如下車坦坦蕩蕩地聊天。

沈瑜心內斟酌一番,随即打開車門下來。

晚風拂過,陸琢一身淡白長袍,袍角随風輕擺,他發束玉冠,腰間配着香囊與青色玉佩,負手側眸看過來。

深邃沉靜的鳳眸一如既往,沈瑜生怕自己有絲毫分心,只沖他點了點頭,便轉首過去,假意在看堤岸旁的繁茂垂柳。

陸琢輕笑了笑,也不知怎地,現在她見了自己真是越發別扭了。

“到那邊的亭中一敘吧。”

陸琢溫聲道。

廟觀附近、堤岸對面有一座郁郁蔥蔥的小山,山頂上的四角涼亭是供游人休息用的,距離此處并不遠。

沈瑜擡頭望過去,亭中無人,周圍也很安靜,端午出行游玩的百姓此時已經陸續歸城回家。

她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又叮囑孫六:“就在此處等我,不要走遠。”

兩人并肩而行,一時無言,沈瑜微微垂眸,似在思忖什麽,而陸大人一向淡定的表情有些異樣,他擡眸看了看近前的臺階。

走過一段路,便到了上山的臺階處。

沈瑜微提裙擺,拾級而上,默默走過十幾級臺階,她腳步微頓,悄悄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過去,卻發現陸琢好像突然停住了腳步。

陸琢靜靜站在沈瑜下首的石階上,面容俊如谪仙,深邃眸底現出溫柔之意,他輕喚一聲:“沈瑜。”

不知怎地,沈瑜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她轉首過去,正迎上陸琢自下而上凝視她的目光。

那眼神沉靜深邃,好似落了星子的深潭,幽靜中泛着跳躍閃動的亮光。

沈瑜強自鎮定,她淡淡颔首:“陸大人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她擡首看了看不遠處的亭子,有幾個年輕男女好似正從那邊走過來,沈瑜不想被人看見,便繼續道:“若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清,大人就在此處說吧。”

夕陽漸漸西沉,原本明亮的光線也逐漸黯淡下去,加之石徑小路兩側濃密的樹蔭遮擋,山中已經彌漫出了幾分夜色。

陸琢大步跨上兩人之間隔着的臺階,與她站在同一處。

他的個頭高,因此看她的時候需要微微低頭。

“沈瑜?”

“嗯。”

沈瑜不安地回應一聲。

她總覺得陸琢今日有些怪怪的,那雙眼眸總是飽含着無限深情,讓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只好盡量不去看他。

下一刻,陸琢輕輕把她扭到一邊的腦袋扳過來,雙目相對,沈瑜忍不住微蹙秀眉。

到底是要怎樣?這人竟然完全不顧男女之別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

“沈瑜,看着我。”

陸琢溫言出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沈瑜只好睜大了一雙明眸看他。

這人靜靜地站在她的身旁,一張俊臉眉目如畫、完美無俦,傍晚的微風拂過,他身上的清冽松香清晰可聞。

他突然擡起手來,拂過沈瑜耳邊被風吹亂的幾絲秀發。

距離太近,沈瑜幾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她霎時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理智提醒沈瑜這情形十分不對勁,兩人之間的氣氛太過暧昧,應當趕緊逃離這個地方。

但她的雙腳卻像被釘住了一樣,只能愣愣得呆在原地,面對陸琢的深情毫無招架還手之力。

“沈瑜,我喜歡你,心悅你,想要娶你為妻。”

鳳眸溫柔缱绻,深情凝視着她,不待沈瑜開口,陸琢自顧自說下去。

“兩年之前,船上初見,我再也沒有忘記過你。原以為此生無緣再見,沒想到竟然在此相遇,你說,我們之間的緣分是不是上天注定的?”

沈瑜一時被他的話震驚,明眸微怔,瞳孔震顫,整個人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張了張口,柔唇卻好像沒有吐出一個字的聲音。

陸琢垂眸看着她,眼神柔情似水,繼續道:“沈瑜,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不對。。。”

沈瑜下意識地反駁,她一時恍神,直覺此地不宜久留,要先回去好好想一番陸琢這番驚世駭俗的話才好。

現在該怎麽辦?

“離開這兒!”

此時,沈瑜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閃過。

沈瑜得到這個指令,終于反應過來,她慌裏慌張地擡頭向上看了一眼,提起裙擺便開始向山上快步走去。

陸琢:“。。。”

沈瑜上山匆忙,沒注意腳下,厚重石階上不知何時生出了青苔,甫一踩上,便覺得腳底一滑。

只聽一聲嬌弱驚呼,她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臺階上,所幸雙手堪堪支撐住了身體,只有右膝磕到了石階。

陸琢快步走到她身旁,眸中盡是焦灼之色,他先緩緩将她扶起,而後單膝跪地,去查看她的傷勢。

白皙柔軟的掌心沾上了灰塵,但還好并沒擦傷,沈瑜顧不得細看,只覺得膝蓋一陣疼痛襲來。

“摔疼了嗎?”

沈瑜低着頭,用手捂住膝蓋,她輕咬下唇低嗯了一聲。

雖然疼得厲害,但她覺得自己目前這情形實在是十分狼狽,當真是尴尬極了。

“還能走路嗎?”

沈瑜揉了揉膝蓋,嘗試着站起來走幾步,只是稍一活動,便覺得膝蓋處火辣辣得疼。

雖然不至于傷筋動骨,但擦破皮膚是難以避免的。

陸琢看她的小臉立刻變得煞白,心中不由慌亂了幾分,也許自己方才的那番話确實吓到她了。

他眉頭微皺,沉聲道:“你別動,我來背你下山。”

“不用,我自己可以。。。”

但沈瑜的拒絕毫無說服力,她現在來回走動只會加重膝蓋上的傷情。

陸琢遲疑一瞬,不願意讓背,那就只能抱着下山了,反正這個樣子是肯定不能自己走路的。

沈瑜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陸琢打橫抱了起來。

她掙紮幾下想要下來,陸琢不容置疑得将她往懷中帶了帶,命令道:“別動,摟緊些。”

沈瑜覺得這樣十分不妥,她正在猶豫,陸琢已經邁開步子走下去,抱着她的手臂陡然晃動了一下。

沈瑜下意識得用手環住他勁瘦有力的腰身,陸琢腳步微頓,随後步子走得極慢極穩,幾乎沒有任何颠簸。

他下過幾級臺階,突然問道:“方才我的話你都聽清了?”

自然聽清了,現在也切實反應了過來,沈瑜就這樣被他抱在懷中,逃無可逃,只得老老實實小聲回答:“聽清了。”

陸琢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她:“你是怎麽想的?”

“我。。。”沈瑜咬了咬唇,硬着頭皮說:“陸大人,你我身份地位懸殊,你應當找個更适合的女子做妻子,月瑩姑娘對你情深義重,你們才是天生一對。。。”

陸琢無奈輕啧一聲,嘆氣看向她:“我從來只把月瑩當妹妹看,她年歲小,性子刁蠻,若是說了什麽不恰當的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當妹妹看?!

沈瑜眉頭一皺,那若是陳月瑩知道陸琢心有所屬,還不得鬧個天翻地覆?

頓了頓,陸琢又溫聲補充一句:“什麽身份地位,我是那種迂腐計較之人嗎?對我來說,兩情相悅比什麽都重要。”

聽到這話,沈瑜驀然想起寧瑤與吳珍兒兩人的“諄諄教誨”---若是陸大人表白了,該抓住機會應當抓住才是。

沈瑜眼睫微顫,忍不住擡起眸子看他,一字一句地确認:“陸大人,你當真不介意?”

罪臣之女的身份,于他的仕途不但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有可能會拖累他的晉升。

陸琢垂目看她,抱在懷中的女子仰起小臉,睜大一雙純澈如水的杏眸,櫻桃柔唇微張,正在等他一個明确的答案。

她的眼神告訴他,若他真心待她,她定然不會相負。

陸琢唇角彎起,沉聲說:“明日我便會修書一封寄給父母,告知他們我如今已經尋得良緣,請家中長輩做主,将你我兩人的親事定下。”

聽到親事兩字,沈瑜臉頰耳根驀然感到一陣發熱,她默了片刻,又問:“你怎麽同月瑩姑娘解釋?”

陸琢看着她泛着紅暈的臉頰,輕輕一笑,低聲道:“我自會同她解釋清楚,這個你不必擔心。倒是你,打算什麽時候把事情告知母親?”

沈瑜的臉騰得一下紅透了,她別過臉去,小聲說:“不急,這次送沈睿去府城參試,我還有一件要事完成,待事成之後再告訴母親。”

況且還得陸琢先知會家中父母,待打算上門提親時她才好跟娘親說這件事。

沈瑜清楚娘親知道了肯定會同意,她擔心的只是萬一陸琢的父母不同意,或者他今日只是腦子一熱突然表白,待明天清醒過來後反悔該怎麽辦?

陸琢垂眸看她微蹙着眉頭,似又在胡思亂想的樣子,輕笑一聲:“你大可放心。”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沈瑜一下子懂了。

她微抿着唇嗯了一聲,聲音猶如蚊吶,瑩白玉潤的耳垂悄悄紅了。

幾十級臺階走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兩人方到達登山入口處。

沈瑜生怕別人看到,小心扯了扯陸琢的袖口,低聲說:“放我下來。”

懷中輕柔軟香的女子順勢下來,陸琢只覺得臂上一輕,他留戀似得握了握掌心,然後順着沈瑜的視線向對面等待的馬車看去。

暮色四合,夜幕漸深,孫六倚在車門上正眯着眼睛四處打量,分明是在尋覓沈瑜的蹤跡。

他知道陸大人是個正人君子,但已經到了晚間,山上只有陸大人與自己的東家,他生怕兩人遇到危險。

兩人站的地方有樹木遮掩,外頭的人看不清楚這裏。

沈瑜試着走了一步,疼痛已經減輕不少,正常行走無礙,她轉首看向陸琢:“陸大人,天太晚了,早些回去吧。”

“嗯。”

陸琢答應一聲,但卻站着沒動,他微微垂眸,目光好似不經意落在她白皙的手掌上。

沈瑜怕時間太晚,忍不住悄聲催促:“陸大人,走吧。”

下一刻,陸琢溫熱的手掌覆在她的指尖上,而後将她的指尖握在手心中,稍用力捏了捏。

“走吧。”

陸琢說完,沈瑜怔愣一瞬,看陸大人的動作,分明是要牽着她的手走到馬車旁。

沈瑜霎時臉面飛紅,又羞又急,且不說兩人還沒定親,男女之間應該保持距離。若從這裏出去,當面也許就會遇到外人,況且孫六就在不遠旁等着兩人,難道他知縣大人的清譽也置之不顧了嗎?

她微頓片刻,随即奮力掙開陸琢的掌心,低聲喃喃說了句:“我。。。先回去,你等會再出來。”

說完,也不待陸琢反應,顧不得膝蓋的疼痛,一個人腳步生風地走到車旁,三兩下利索地登上馬車,對孫六說:“快走!”

孫六應了一聲,遙遙沖陸大人拱手行禮,然後揮起馬鞭驅車進城。

陸琢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掌心,看着風馳電掣般從眼前過去的馬車,忍不住勾起唇角,幽深的鳳眸中盛滿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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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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