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淅淅瀝瀝的雨點開始落下,最後一縷光線也沒入黑暗中。

山道崎岖難行,如墨一樣的夜色中浸着濃霧,馬車上昏黃微弱的風燈所照的距離十分有限。

趙九知道再往前走一段會有深崖,行車并不安全,建議先将馬車放到一旁。

幾下随即下車步行,提着風燈緩慢向更深處走去。

額發沾上了霧氣,雨水濕噠噠貼在頭皮上,連眼睫都挂上了水珠。

沈睿全然不顧這些,他抹了一把臉,嗓音有些發顫:“阿姐?武安哥?”

越往前走他就越不安。

周邊怪石林立的群山像張着血盆大口靜默潛伏的黑色巨獸,只待合适的時機便把行人吞吃入腹。

耳旁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他們淩亂的腳步聲和夾雜着雨滴倏忽遠近的山風吹過。

幾人的面色都越來越凝重,即便沒人說什麽,但照此情形來看,武安與沈瑜的境況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沈睿,別擔心,武安哥會功夫,他們不會有事的。。。”

安慰的話戛然而止,寧棟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方才一直盯着腳下,發現地面上好像散落着什麽東西。

“嚴叔,這邊!”

随着寧棟一聲急呼,幾人轉眼便圍聚到他所在的位置。

嚴末将風燈放到山道上,躬身撿起幾枚鉚釘,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眉眼壓低沒有作聲。

這明顯是馬車上的零件,想必是速度極快得時候颠簸掉出的。

一股隐約猜測湧上心頭,即便知道武安功夫不錯,但此刻種種情形預示着兩人極有可能遇到了危險。

趙九一直在擔心他的馬車,方才在路上嘀咕了許久,現下看到鉚釘立刻警惕起來。

他趕忙把風燈高舉起來。

在風燈随風擺動的瞬間,他赫然發現山道一側的灌木叢有被碾壓過的痕跡。

“快看這邊!”

趙九吼了一聲。

循着亮光向下方看過去,明顯可見旁側石壁上生長的矮樹被硬生生折斷了枝丫,但是再往下便是黑黝黝的一片,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這。。。”趙九咽了口唾沫,喃喃道,“莫不是馬車墜崖了?”

此話一出,沈睿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他眼淚忽地一下湧出來,抽噎着沖崖底大聲喊道:“阿姐?”

依然無人回應,靜默的山澗處只有回聲飄蕩。

“沈睿,未必是阿瑜姐的馬車墜崖。。。”

寧棟扳過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

趙九聽到這話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始扒拉旁邊的灌木叢,他喃喃道:“可不能是俺的車掉下去,馬車墜下涯鐵定零散了,馬兒也得摔死,俺花了好多銀子買的呢!”

說着,他撥拉的動作突然一停,從灌木裏抽出個車軸的軸頭來。

趙九對着風燈看了會兒,語氣悲怆地說:“這是俺車上的,是俺的馬車掉下去了!”

說完又返身回去,舉着風燈在灌木裏一寸寸找,抽着鼻子說:“俺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零件!”

話音剛落,他的臉色霎時變了。

手裏捏着另外一個軸頭,他緩緩轉過身來。

粗眉上沾滿了泥水,趙九抹了一把臉,對沈睿說:“小兄弟,俺的軸頭是鐵制的,這個是青銅制的。”

他咽了咽唾沫,艱難地開口,“小兄弟,兩輛馬車都墜崖了!”

寧棟拽住情緒已經接近崩潰的沈睿,無論如何不讓他貿然下去尋人。

天上落着雨,四周又漆黑一片,山路濕滑難行,就這樣孤身下去不但找不到人反而會将自己置于危險當中。

嚴末不顧沈睿反對掙紮,當機立斷把幾人重新帶回了馬車上。

他揮鞭催馬一路飛快地趕車,終于追上了剛剛在客棧落腳的車隊。

沈瑜和武安在陸知縣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嚴末自知道馬車墜崖的那一刻起就繃緊了神經。

這事太過重大,必須得先着人通知陸知縣,再湊集車隊可用的人手,等雨停時便下山去尋人。

嚴末吩咐了一個同行的年輕差役去送信,又開始在客棧準備火把之類照明救人用的東西。

~~~~~~

天空驀然閃過一道刺眼的光線,利劍般刺破層雲密布的蒼穹,轟隆隆的雷聲接着一陣陣傳來,響亮的震動聲令人膽顫心驚。

淅淅瀝瀝的細雨轉瞬化作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下來。

雨水順着車輿的縫隙處不斷滲入,滴滴答答在臉上蜿蜒。

沈瑜勉強睜開雙眼,入目之處卻是黑漆漆的顏色。

頭腦一陣眩暈疼痛,她下意識想要擡起雙手按壓額角,才發現左臂幾乎不能動彈,且劇痛得厲害。

馬車落下的剎那她來不及反應,只得順勢抓緊了車壁上的把手,後來頭部撞擊到車頂便失去了意識。

前後具體的細節已經想不起來太多,甫一思考就感覺頭暈得厲害。

她默然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舉起右手向前摸索。

先是碰到了一處硬物,借着閃電遽然劃過的亮光,沈瑜看清了自己還在車輿內。

落地之處應該是平坦的,因為她稍微挪動一下,車輿并沒有晃動。

只是這些微的動靜好像驚動了什麽。

沈瑜霎時覺得身下有東西蠕動了一下,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聽到一聲“哎喲喲”的叫喚。

“沈姑娘。。。。你。。。你壓死我了。。。咳咳。。。”

“武安?”沈瑜心內既驚又喜,忙問,“你還好吧?”

“不太好,沈姑娘,你先起開。。。”

沈瑜深感抱歉。

她稍用力往旁邊挪了一點,然後探手過去尋摸武安,想要确定他具體的位置,不過觸手碰到的卻是一堆錦緞衣料。

“沈姑娘,你摸到得是你買的那些布料。馬車落下的時候,行囊散開布料從裏面滑了出來,都蓋在了我身上,”武安費力重咳了幾聲,然後深吸一口氣悠悠道,“我和這些料子都充當了你的墊子。”

“。。。你怎麽樣?”

“還好,”他費勁甩開纏在身上的厚厚一層布料,也不知道這些衣料怎麽把自己裹成了個粽子模樣,然後用力蹬蹬腿,忽然嘶了一聲,“右腿骨折了,動不了。”

沈瑜緊張道:“你先躺着別動!”

她按了按額角忍住頭腦眩暈的不适,試着舉起綿軟無力又劇痛的左臂。

沒用,左臂依然不能動彈,即便沒有骨折也至少是骨裂。

她緊咬着唇,摸索出一塊布料纏住自己的左胳膊,萬分艱難地打個結。

期間武安還在不停地問:“沈姑娘,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還好,只是好像記不清馬車墜崖前後的事情,左臂很痛,好像骨折了。”

“腦袋出血了嗎?有沒有頭暈頭痛想嘔吐?”

武安習武,對受傷後身體會出現的反應有所了解。

他擔心沈瑜腦中有淤血,初時看着沒事,也許過上幾個時辰後就會突然暈倒。

在這個地方倘若昏迷不醒,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額角擦破了,”沈瑜摸摸額頭,然後道,“方才有些頭暈,現在已經好多了。”

說完,她溫聲道:“你少說些話,節省點力氣,我們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武安乖乖閉了嘴。

他不能動彈,只勉強從趴着的狀态改為坐立,然而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就痛得龇牙咧嘴了。

沈瑜将左臂勉強纏好,然後躬起身子扶着車壁一點點往外移動,好不容易把已經變形的車門推開,白皙的手掌猝不及防被某處尖銳的地方刺破。

沈瑜咬了咬唇,額頭上已經全是細密的汗珠。

向外望了一眼,外面黑乎乎得什麽也看不清楚,遠處沒有半點零星的燈火。

視線努力适應眼前的黑暗,她眯着眸子總算看出個大概來。

他們約莫是在一處山底,周邊有許多枝繁葉茂的粗樹,因着枝葉的遮擋,方才那陣滂沱大雨落在車輿上的力度便輕緩了許多,滲進的雨水也很少,所以他們的衣物還都是幹燥的。

不過地面依然有許多泥水,所幸現在雨勢小了許多。

借着天邊出現的一道閃電亮光,沈瑜看清不遠處有許多折斷的樹枝落在泥水裏。

她提起裙角快步走過去,憑着方才的記憶撿起一把樹枝,然後循着回來的路又躬身鑽到車輿裏。

“下雨并非全無好處,”沈瑜摸索着把樹枝遞給武安,說,“至少這個時候不會有山野猛獸出來覓食,我們還是安全的。”

“說得對,”武安咧嘴笑了笑,他稍一用力便把樹枝折斷成長度差不多的幾段,然後固定在自己小腿骨折的部分,又用綢布纏上固定住,“這次經歷夠我回去吹噓了,就算昭哥也沒遇到過這種驚心動魄的時候!”

提到李昭,沈瑜接着便想起了陸琢。

一想到他,眼中便驀然含了淚。

她當初還說自己一定安安穩穩回去,誰承想陰差陽錯還是在這條山道上出了事。

她在黑暗中愣怔了片刻,然後拭去淚珠,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麽出去。

沈睿一行人發現他們失蹤後肯定會趕來施救,只是他們落在這處崖底,周圍又有樹木遮擋,想要快速找到他們并不容易。

現下她的胳膊受傷,武安的腿又骨折,兩人都不便行動,所以她和武安必須保持體力,等到有人來救他們。

不過思來想去,從山崖墜落下來竟然還能性命無憂,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還在想得出神,突然聽到武安在黑暗中“咦”了一聲。

然後他窸窸窣窣從懷裏摸出了什麽東西,驚喜道:“真是天助我也,沒想到還有這好東西!”

沈瑜瞬時睜大了眼眸,忙問:“是什麽?”

“茶舍裏沒吃完的糕點,幸虧我當時揣兜裏了。”

武安嘿嘿笑了幾聲,将盛糕點的紙包遞給沈瑜。

“沈姑娘,你要是餓了就吃些墊墊肚子,撐到天亮了咱們再想辦法出去。。。”

語氣慢慢低緩下去,武安只覺得眼皮沉甸甸的,話剛說完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

沈瑜扯唇輕笑了笑,接過來糕點後悄悄放在旁邊。

武安飯量大,若是明天兩人還不能離開這地方,糕點可以留着給他果腹。

外面的雨聲稀稀落落敲打着車頂,一聲一聲催人入眠。

武安已經陷入睡眠中,車輿內有輕微的呼嚕聲。

沈瑜恍惚片刻,裹緊了衣裙,不知何時也合上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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