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暖爐裏不知加了什麽,有絲絲縷縷的香氣,很輕很淡,不像是專門的熏香,離得近才能聞到。
裴折動作太快,快到金陵九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皮已經被燙得一顫,不屬于自己的熱度一直燙到血液裏,他呼吸一窒,沒辦法思考。
一觸即分,裴折稍微退開了些,看到金陵九的眼睫抖動,宛若一只振翼的蝶,他舔了舔犬齒,忽然覺得渴。
“你做了這個。”他重複道,“你喝醉了撒酒瘋,硬要親我,我按不住你。”
說這話的過程中,裴折一直盯着金陵九,像行旅多時的人見到了水,又像野狗見了肉骨頭,目光垂涎又具有侵略性。
金陵九不和他對視,裴折的膽子又大了些,開始大肆編排:“我好心想送你回客棧,但你總不配合,撒着嬌要我親親你才聽話,我顧忌着你,怕傷了你,只能從了。”
向來不知撒嬌為何物的金陵九心情複雜,語調微揚,帶着荒唐的疑問:“我硬要親你?還硬要你親我?還撒着嬌?”
裴折忍着笑,沖他眨了下眼:“沒錯。”
“……”
金陵九一直沒反駁,裴折憋出一肚子壞水,故意臊他:“我都沒想到,你醉了酒之後,會那麽嬌。”
這不算是假話,起碼在裴折眼裏,醉酒後的金陵九确實挺嬌。
“說起話來帶着鼻音,讓做什麽就做什麽,跟個小孩似的,不叫你‘小九兒’就耍性子。”裴折滿臉戲谑的笑意,拖長了調子揶揄道,“金嬌嬌。”
“……”
金嬌嬌沒有說話,金嬌嬌正在懷疑人生。
他深谙流言之道,三分真七分假混着說,能達到最好的效果,裴折這番話裏真假摻半,他本不該在意,但終究被那一點真的擾了心神,渾身不自在起來。
金陵九突然開始懷疑,為了在來往交鋒中占得上風,受裴折這一通蹬鼻子上臉的氣,到底劃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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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折的視線順着金陵九的眉骨滑下,到鼻尖、嘴唇、鎖骨、胸膛,最後落在略微凸起的地方,溫泉的熱度散去,金陵九身上透出終年不見陽光的病态白,唯有那處異樣,殷紅似血,勾得人不由多看了兩眼。
他近乎色情的看法弄得金陵九渾身不自在,起身往木桶走去:“束發的玉冠落在溫泉旁邊了,裴探花可否為我取來?”
這要求有些過分,但金陵九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他覺得自己和裴折都該冷靜一下。
裴折欣然應許。
屋外沒有裏面那麽悶,入夜之後有風,吹了風後頭腦清醒不少,裴折思索起剛才的所作所為,忍不住在心裏唾罵自己。
面對歌妓稍微暴露一點的穿着,他都要垂首不觀,不欲多瞧,在看到金陵九的身體時,卻意外的沒有想移開視線的打算,反而有種想要得寸進尺的沖動。
委實孟浪了些啊。
“為什麽會這樣呢?”裴折嘆了口氣。
“說好了只是泡溫泉泡的,是正常反應,你多想些什麽勁?”裴折又嘆了口氣。
“啧,清醒點,世間哪兒有人能配得上你。”裴折再嘆了口氣,嘆完覺得違心,小聲補了一句,“實話實說,他長得也不差我太多。”
嘆氣沒嘆出個所以然,反而更慌了,裴折不敢往深了想,暗暗腹诽,金陵九和他一樣是大男人,有什麽可冒犯的?
溫泉旁的燈吹熄了,借着月光,隐隐能看出延伸出去的小路。
潮氣撲了一臉,裴折不舒服地眯起眼,他泡的時間太長,手軟腳也軟,渾身懶散勁兒,赤腳踩在鵝卵石上,硌得慌走兩步就忍不住擡起腳來緩一緩。
身體的重心全都壓在另一條腿上,另一只腳受了罪,裴折不在乎,絲毫不覺得這種類似于“飲鸩止渴”的緩解疼痛的方法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直到他因此一腳踩到了尖銳且硬的東西上。
金陵九的玉冠是由一整塊白玉雕成的,老師傅的手藝精湛,冠頂雕得細致,連接的地方只有半個小指粗細,稍微用用力就能掰斷。
清脆的玉碎聲打破了最後一絲僥幸,得。
裴折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鑽心的疼,腳疼,肉也疼,雖然沒仔細觀察過,但他能猜到金陵九日常用度有多豪奢,對清貧過頭的探花郎而言,定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幫忙拿東西,卻把東西給弄壞了,裴折自覺理虧,盡力收攏了玉冠的殘骸,連腳上的疼都顧不得了,一瘸一拐地往屋子方向走去。
屋內。
搓了兩把裏衣,金陵九也冷靜下來,想到裴折剛才編排自己的話,他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就是裝嗎,裴折想玩,那他就陪着,忍到此時,已經不在乎多忍一會了,他現在很好奇,裴折還能鬧出什麽妖來。
片刻後,金陵九看着玉冠的殘骸,陷入了沉默。
金陵九有近百只玉冠,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只。
他偶然得到一整塊剔透的白玉,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藝人,自己畫的圖樣,剛拿到手不過月餘,現在變成了大小不一的好幾塊。
死狀凄慘,死于分屍,血跡斑斑。
血跡?
金陵九斂了眸子,目光從玉冠上轉移到裴折腳上,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待到往他身後一看,眉頭皺的更緊了。
裴折足底被玉冠的棱角劃破了皮,落下幾點血,這一路走來,踩出了一行寥落的血痕,十分紮眼。
金陵九渾身不舒服起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潔癖發作了。
裴折正色道:“這是個意外。”
金陵九随意地擡起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裴郎可以開始狡辯,不,解釋了。”
“……”裴折一噎,觑着他,“這其實是個兩敗俱傷的戲碼,你信嗎?”
金陵九皮笑肉不笑:“你說呢?”
裴折嘆了口氣:“我也受了委屈的。”
金陵九:“所以呢?”
對上金陵九那雙清透的眼,裴折心裏突然冒出一絲心虛,他花了兩秒鐘把過去十幾年間從聖賢書上學來的禮義廉恥全部丢掉,理不直氣也壯:“所以你也得補償補償我?”
金陵九:“?”
頭一回見做錯了事的人向着受害一方要補償的,金陵九氣笑了:“我怎麽補償你?要不你的玉冠拿來,我也踩一腳?”
裴折遺憾道:“我還沒行過加冠禮。”
本朝男子二十歲行加冠禮,意為成年,金陵九狐疑地打量着他,裴折已經到了二十,怎會還沒加冠?
看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麽,裴折自然地解釋道:“離家久,遲未歸。”
金陵九沉默下來。
他早就調查過裴折,自打入京趕考以後,裴折就沒離開過京城,逢年過節都是在宮裏過的,此次南下是裴折當官後第一次離開京城。
五六年了。
金陵九忽略了心裏的異樣,另起了話頭:“裴大人欠我一支簪子,可還沒給。”
說的是上元夜那天的事,裴折略一思索才想起來,他一揮手,大大方方道:“連着你的玉冠,先記着賬,來日一并還給你。”
金陵九一句“不用了”在舌尖滾過,又吞了回去:“行。”
金陵九有随身帶藥的習慣,他起身從外衣中找出裝着傷藥的小瓷瓶,推到裴折面前:“傷藥,給你一并記在賬上。”
裴折:“……”
傷口不深,藥粉乍一撒上去有點痛,裴折皺着眉忍下,很快傷口就沒感覺了:“這藥能讓人失去感覺?”
金陵九:“暫時的,三個時辰內會恢複,江湖上很多人都用,這是傷藥中效果最好的那種。”
受傷之後,為了能夠在短時間內繼續作戰,很多人都會選擇能夠麻痹感官的傷藥。
裴折上完藥後,端詳着手中的小瓷瓶,調侃道:“最好的?你該不會在诓我吧?”
金陵九睨着他,突然問道:“你了解草藥嗎?”
裴折不明所以:“不太了解。”
“傷藥的種類有很多種,制作方法大多不相同,效果也差很多,唯獨有一點類似,就是配料的草藥。”金陵九解釋道,“我這藥只天下第一樓有,調配的藥師在江湖上名聲很大,你大可不必擔心我诓你,另外這種藥裏還有種活血化瘀的草藥叫田七,你知道田七嗎?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
瓷瓶是白的,上面沒有一點花紋,比市面上粗制濫造的瓷瓶精細得多。
不明白他突然提這岔是為了什麽,裴折摩挲着瓷瓶,眼睛一轉:“想來也是,九公子就沒不好的東西,你昨晚可讓我受了好大委屈,這藥就當是給我的補償吧。”
補償?金陵九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定定地看了裴折兩秒,确認裴折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瞬間笑了,嗆道:“我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你把我對你做的事都說出來,咱們一件件來補償。”
他點了點眼皮:“這個就算你讨回來了。”
裴折一窒:“……倒也不必補償得這麽清楚。”
“那怎麽行?”這回輪到金陵九不幹了,他伸直了一條腿,坐得不像剛才那麽端正,意味深長地笑,“裴郎且一一說着,我定會仔細記好,來日方長,咱們一樁樁一件件的補償,定不叫任何一個人吃了虧!”
裴折總覺得他話裏有話,有種準備秋後算賬的意思,潛意識裏想拒絕:“咱倆什麽交情,小九兒實在不需要算得這麽清楚,若你真想補償,就将知府大人一案的線索告訴我,我勞心此案日久,如入苦海,唯有破了案才能上岸。”
金陵九沉默了一下:“咱倆什麽交情?”
對着眼前人,裴折向來沒臉沒皮:“互相幫助過的交情算不算?要是不算,親過的交情行嗎?”
金陵九突然有些佩服裴折,為了破案能做到這種程度,他不禁有些好奇,日後裴折知道了真相,會做出什麽反應?
他曾故意逗弄養的海東青,結果鳥兒想啄他沒啄到,氣得不吃他喂的東西,硬生生絕食了兩天,最後餓得不行,又低頭服軟。
總覺得裴折的反應會差不多,金陵九有些期待。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襯得桌上的燭燈愈發明亮。
所有東西都是這樣,一旦有了參照和對比,就會顯出高下,無論是物,還是人。
本就打算将線索告訴他,現在機會合适,把握好了還能抓住裴折一個把柄,金陵九大發慈悲道:“既然咱們交情那麽深,我自然得幫你解憂。”
裴折心中一喜,有錢正的事在前,他對此只抱了六分希望,沒想到會收獲十分驚喜:“你知道什麽線索?”
“線索就是……”金陵九拖長了調子,沖裴折眨了下眼,“其實之前已經悄悄告訴你了,至于能不能發現,就看裴郎的能耐了。”
裴折:“你有本事把話說清楚!”
金陵九随口道:“裴郎有本事,祝你早日破案,脫離苦海。”
裴折:“……”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金陵九不準備留宿,拿着濕透的裏衣準備離開,身後裴折一直沒作聲,像是在回憶他們說過些什麽。
燭火晃了眼,金陵九看到俊逸的探花郎眉眼低垂,素白裏衣在他的肘間和肩頸處堆起些許褶皺,忽而想起不久前觸碰到的柔軟和熱度。
小探花,是極軟的。
洶湧的情緒只一剎便盡數收回眼底,金陵九選擇放縱自己的沖動:“思來想去,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裴折沒好氣道:“什麽事?”
他保證,如果這厮再不說人話,他就……
金陵九說了人話,且十分真誠:“剛才挺舒服的,味道也不錯,多謝裴郎款待。”
作者有話要說:
翻譯一下兩人的話:
小九兒:線索已經告訴你了,自己猜去吧,加油哦!
小探花:?你禮貌嗎?
晚上頭昏腦漲,寫的不滿意,改了一下,覺得兩人都可以更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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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