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

此地與樓梯有一段距離,因那凄厲的叫聲,人們頓時慌了手腳,門口不停有人進入,一進一入堵在一起,大堂瞬間變得擁擠起來。

通往樓梯的路也變得擁擠,林驚空臉色突變,快速撥開身前的人,往樓梯跑去。

與此同時,埋伏在大堂中的統領軍在肖遲的帶領下,控制住大堂中四處亂走的人群。

“所有人都站住!不許動!”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聽從命令!”

裴折緊随其後,離開前他将君白璧推給了雲無恙:“你看好他,不要離開此處。”

雲無恙滿面擔憂:“公子,那你怎麽辦?”

幕後之人勢力強大,雲無恙還記得裴折被刺殺的事,他沒辦法眼睜睜看着裴折沖到險境裏。

“我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林統領會保護我。”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雲無恙瞬間慌了:“林驚空那厮連個人都抓不到,指望他來保護你?公子,要不你別去了,咱們就在這裏等着,統領軍那麽多人,肯定會有個結果的。”

“不行,我必須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敵在暗,他們在明,他本就拿不住對方,不能再錯失任何一點能獲得線索的機會。

“可是,公子……”

事情緊急,若不是自己執意要來,也不會害他們卷入此事,思及此,君白璧有些心虛:“要不我自己留在這裏,讓雲無恙跟着你走吧。”

裴折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行,你不會武功,萬一出點岔子,君疏辭能活剮了我!”

君白璧:“你不是也不會武功!萬一被歹徒挾持,可就回不來了!”

裴折額角青筋直跳:“不會說話就別說,什麽叫回不來,又不是沒有被挾持過,如果會回不來,那早該回不來了。”

君白璧臉色瞬間變了,欲言又止。

“裴郎想去便去,我同你一起。”

低緩的聲音悄然響起,慢條斯理的,聽不出一絲焦急。

裴折眼睛一亮,拉着金陵九就走:“那我的安危可就交由九公子了。”

雲無恙長出一口氣:“有九公子在,公子肯定不會有事的。”

君白璧聽說過金陵九,但傳聞中沒有關于他武功如何的,聞言好奇道:“他的武功很好嗎,比起你來如何?能保護好裴折嗎?”

“我沒見他出過手,不知道他武功如何,不過你放心吧,金陵九身邊的人武功高強,像那個左屏,就比我厲害一些,聽公子提過,穆嬌的武功也不錯。”雲無恙解釋道。

君白璧了然地點點頭,看着裴折和金陵九沒入人群:“那你說的人在哪裏,是在暗處保護金陵九嗎?”

“當然不是,他們不是一直跟——”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劃過,雲無恙猛地瞪大了眼睛,“壞了!我他娘的忘了,左屏和穆嬌出去了,還沒回來呢!現在金陵九身邊沒人跟着!”

雲無恙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君白璧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也過去?”

“可是公子說了——”

“他只是怕我出什麽意外,我們一起過去就沒事了。”

另一邊,裴折握着金陵九的手腕,帶着他在人群中穿梭。

大堂裏人很多,縱然有統領軍控制現場,還是比較混亂,裴折一邊走,一邊朝着肖遲揮手:“讓他們都讓開!”

肖遲連忙命人将他們接過來:“裴大人,統領已經過去了,跟我來。”

到樓梯口,人不那麽多了,裴折這才松開緊握着金陵九的手:“冒犯了。”

金陵九的袖子被抓皺了,他擰着眉頭看了兩眼:“要不要再冒犯一下?”

裴折腦子轉不過來:“嗯?”

金陵九擡起手,一臉平靜道:“剛才叫聲那麽凄厲,等下是不是會見到比較血腥的場面?我有點怕。”

裴折眨了眨眼:“你,你有點怕?”

金陵九懶洋洋道:“嗯,會怕。”

裴折緩了一會兒,心情複雜地攥住遞到眼前的手腕,有些懷疑,現在喊着怕的,和剛才說會保護自己的是同一個人?

“我沒說,我只說了同你一起。”

聽到聲音,裴折這才發現自己無意中将心裏話問了出來,他看着眼前一臉無辜的金陵九,突然覺得有些手癢:“那九公子是不打算保護我了?”

金陵九慢吞吞道:“我能力有限,還要倚賴裴郎保護。”

“裴大人?”

肖遲已經走到了樓上,那裏有幾個穿着常服的統領軍。

聲音是從二樓盡頭傳過來的,那裏有一個雜掃間。

林驚空已經進去了,雜掃間不大,幾個統領軍守在外面。

裴折和金陵九剛到,林驚空就從裏面出來了,面色難看。

裴折心中一驚:“出事了?”

“沒事。”林驚空側了側身,“你自己看吧。”

雜掃間裏,一個衣着破舊的人蜷縮在角落裏,嘴裏不停嘟哝着什麽。

“這是個傻子,問她什麽話都說不清楚,我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剛才叫‘救命’,是因為看到了蟲子。”林驚空越說越生氣,“他娘的,一只連巴掌大都沒有的蟲子,老子一腳就踩死了。”

青樓老鸨姍姍來遲,正好聽見林驚空的話:“诶呦!各位是官爺?這人确實是個傻子,最怕蟲子,一見着就喊‘救命’,誰說了都沒用,可是驚擾官爺了?”

她上樓的時候,聽到有人喊着官府辦案,此時一瞧樓上這麽多人,還都是生面孔,頓時心裏一緊,這要真的都是官府的人,這架勢,他們來這裏可不會只是逛逛那麽簡單。

裴折探頭看了看雜掃間,問道:“你們怎麽會招個傻子?”

傻子蜷縮在角落裏,抱着膝低着頭,看不清是男是女,但身形比較瘦小。

老鸨:“便宜啊,官爺打哪兒來,可知道我們邺城的情況,這小地方賺不了多少,處處都得節省,我招這傻子,平時只讓她打掃一下二樓,二樓都是姑娘住的的地方,男子不便打掃,她來正合适,說到底,我們也是做了件好事,給她一口飯吃。”

裴折對這冠冕堂皇的話嗤之以鼻,說白了還不是為了不花錢。

“招了多長時間了?确定是個傻子?”

“已經招了挺長時間了,記不大清,她來的時候還冷着,就倒在我們門口,确實是個傻子,她長得也不錯,要不是個傻子,伺候不好客人,早就……”

一時說漏了嘴,老鸨讪讪一笑。

這種混居之地,民風彪悍,尋常姑娘家進了青樓就逃不出去了,如果不是個傻子,怕是早就被押着委身與人了。

裴折冷冷瞥了她一眼:“該做的不該做的,心裏都有個數,別以為沒查到,你這裏就沒有王法了!”

老鸨點頭應道:“官爺說的是,我們軟玉館從不幹那些欺男霸女的勾當,您看我是把這傻子送到官府,還是留她繼續在這裏打掃?”

邺城的官府不頂事,哪裏會管?

裴折略一思忖,道:“送到淮州城吧。”

君疏辭過幾天就到了,淮州城的官府亟待做些事來安撫百姓,這人送過去,好生安排,或許能幫君知府贏得一點民心。

老鸨連連道好,心中明白過來,眼前這些官爺當是從淮州城來的。

邺城歸屬于淮州城統治,此地官員的職位在淮州知府以下,也就是說,淮州城的文武兩把手,完全可以插手邺城的事。

老鸨不敢怠慢,忙叫人來将傻子帶走,找個房間洗洗澡,擇日送到淮州城去。

樓下還是亂糟糟的,林驚空朝下瞥了眼,頭疼不已,捶了捶圍欄:“這他娘的算什麽事!”

裴折牽着金陵九,一時沒牽動,回頭一瞧,金陵九正盯着那雜掃間。

“怎麽了嗎?”

“沒什麽,就是有些感慨,人生下來,從血脈裏就注定了,會分出高低貴賤。”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握着他的手收緊了些:“倒也不會分得那麽絕對,你看像我這種長得好,又很聰明的,通過一些努力,就能夠改變自己的一輩子。”

聽到這種玩笑話,應該是要笑一笑的,但金陵九完全笑不出來,抿緊了唇,突然覺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礙眼。

這種厭惡是突然冒出來的,瞬間侵蝕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将那只礙眼的手甩開去。

心動是一秒鐘,厭惡也是一秒鐘,一念佛,一念魔。

他本以為這樣就是結束,結果聽到了裴折的補充。

很輕很溫柔,卻又有着不容置喙的篤定。

“然後改變更多人的一輩子。”

我啊,會先改變自己,然後再去改變更多人的一輩子。

“我們無法消除尊卑,但可以利用尊卑,給予更多人幫助。”

你所擁有的權力大小,決定了你能夠改變多少人的生活。

裴折彎着眼:“小九兒,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金陵九沒辦法否認,他暗自懊悔了一下,既然是自己選中的人,又怎麽可能會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他感覺到從衣料上透過來的溫熱,心中微動:“和你一樣。”

在他說出口的這一秒,似乎有什麽東西徹底反轉了。

林驚空早就習慣這倆人黏來黏去的相處方式了,但一直牽着手,剛成親的夫婦都沒這麽親昵,實在令他大開眼界。

裴折臉皮厚,日常不做人,能做出抓着人手不放的事。

但金陵九不一樣,瞧那張臉就知道九公子是多麽清風朗月般的人物,叫裴折這厮拐帶成什麽樣了,竟然沒掙開那只手。

林統領暗暗嘆了口氣,九公子可太慘了,他都忍不住想給那不要臉的探花郎一巴掌,将那只手給打掉。

若是裴折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怕是要先發制人,給林統領一巴掌,畢竟這手是光風霁月的九公子讓牽的。

他是被逼無奈,是勉強為之。

當然也是甘之如饴。

一行人往樓下去,剛走幾步,裴折突然停下腳步:“不對勁!”

樓下的人都被統領軍控制了,林驚空沒發話,一個人都不放出去,表演也被壓下來了,任誰也沒心思在這種情況下看什麽表演,縱使有那閑心,嬌滴滴的姑娘也沒辦法好好表演。

林驚空回過頭來,正想問他怎麽了,就看到幾個人從二樓跑過來。

老鸨首當其沖,滿面驚駭,塗脂抹粉的臉上一片死白:“官爺,官爺,出事了,死人了!”

裴折與林驚空對視一眼,拔腿往樓上跑去。

二樓房間裏,甫一走近,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是軟玉館姑娘住的屋子,接客也是在這裏接,軟玉館比品香樓要風雅一些,姑娘們能歌善舞,也有賣藝的,屋子裏放着一張屏風,木框紗面,透光性很好,作為隔斷。

此時大片的血染紅了屏風,将那片素黃的紗染得赤紅一片,上面用筆描出來的花鳥魚蟲都看不出來了。

往裏繞過屏風,看到了伏在琴案上的人,她們身下流着一灘血,幾乎浸濕了整個坐墊。

兩個人,每個肚皮上都有一道傷口,像是用匕首劃出來的,豎着的一道,很長,從胸口開到小腹,裏面的腸子都被攪和成了血糊糊的一團。

金陵九只看了一眼就背過臉去,不願再污了眼睛。

裴折長出一口氣,帶着金陵九往外走,将現場的事交給林驚空。

濃厚的血腥氣激得人作嘔,剛才看到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金陵九臉色難看,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前幾日做的噩夢,直到離開房間都沒緩過來。

“別怕,裴郎在呢。”

裴折撸起他的衣袖,捉住金陵九顫抖的手,将之握緊。

本以為金陵九的怕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想到他是真的會怕,還怕到手一直發抖,裴折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金陵九恍惚了一瞬,低下頭就看到裴折的手,手指是修長的、纖細的。

同時也是溫熱的。

手腕上的手一直沒有松開過,那點稀薄的熱度化作繩索,一直拽着他,一步又一步,将他拉出兒時灰暗的深淵。

金陵九知道自己失态了,因着前幾日的噩夢,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沒想到影響會這麽深,連許久不曾出現過的應激反應都冒出來了。

這種狀态,一方面令他恐懼,一方面又令他壓制不住身體中的興奮戰栗,忍不住想試探更多。

如果在裴折面前表現出來,會得到什麽樣的反應?

那樣瘋狂的,無法控制住的自己,是不是一如既往的,會被人恐懼,會讓人厭惡?

金陵九心裏蠢蠢欲動,他覺得,這都是裴折的錯,若不是裴折先發現了他的病,還說出那樣近乎溫柔的話,他又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他半垂下眼睫,遮住那些惡劣的情緒,聲音裏有一絲顫抖:“裴折,我還活着,對嗎?”

像是恐懼的顫抖。

但沒有人會知道,比起恐懼,他現在更加興奮。

比起被盤問,這一次是他主動将包裹着自己的金玉繭子撕開了一個口子,将裏面的敗絮露出,明晃晃的昭示着:我不正常。

裴折沒說話,但金陵九已經從他的反應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如願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緊了緊,就好像在他心頭攥了一把,将那些不該有的恐懼全都擠了出去。

他上瘾了,于是又問道:“那些都是假的,那些血,那些畫面,都是假的,對嗎?”

在因為裴折發病的第一次,他就該有所預料,這個人遲早會讓他控制不住,将一切和盤托出。

金陵九是驕傲的,示弱只會找勢均力敵的人。

裴折與他棋逢對手,是唯一合适的人。

裴折說:“金陵九,你冷靜點,你看到的是真的,但你不需要怕……”

一樣的溫柔,讓人想起春日的陽光,溫和又不具有刺激性。

但很可惜,金陵九不相信溫柔。

“裴折,我有病。”他打斷裴折的話,深深地看着眼前洩露出一絲不安的人,“你知道的,我有病,一輩子都好不了。”

裴折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氣,捏得金陵九手都疼了,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只是重複着那樣的話,像是對自己最惡毒的詛咒。

最終,他如願等來了裴折的失控。

只是這失控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裴折強硬地拉着他往回走,走進那間滿是血的屋子,然後将林驚空等人都趕了出去。

他被按在那道屏風上,赤紅染上他的衣服,濃重的血腥氣侵占了鼻腔,讓他心生厭惡,情緒的不穩定被推到新的高度。

“裴折?”

“金陵九,你看看我,我在。”

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

裴折給了金陵九一個吻。

一個清醒的,主動的,帶有安撫意味的吻。

他抵着金陵九的額頭,眼底一片溫柔。

“你睜開眼就能看到我在你面前,閉上眼就能感受到我在對你做什麽,金陵九,你不要怕。”

“我在陪着你。”

在這一瞬間,金陵九發現,他錯了。

他還是相信溫柔的,相信裴折的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小九兒:犯病中。

小探花:親親抱抱舉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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