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書房內燃了一盞香爐,煙霧縷縷從香爐镂空的縫隙裏缭繞而出,羅漢榻上身着蟹殼青大襟袍的老者與一錦衣少年對坐手談。

“繁青,怎麽發現的?”裴寄清在玉棋盤上扣下一顆白子,慢慢悠悠地問。

“吳鶴月請不來葉天英,但您可以。”

少年随後落下一子。

裴寄清聞聲,一張蒼老的面容便浮起笑意,他搖頭微嘆,“好小子,我就知道你連我也要查。”

若是換了個人,只怕還查不出他與葉天英之間的交情。

“所以你才故意受了他那一刀?”他撚着棋笥裏的白子,擡頭。

“您讓葉天英被吳鶴月請到仙翁江上,不就是想讓我演這一出嗎?”少年仍在看他落下的棋子。

“嗯,演得好。”

裴寄清落下一子,“若非如此,你父皇怕是不會這麽快将太子之位交給你,他這一局是敗給你了。”

謝缈扯了扯唇,“我去缇陽前,舅舅才說,我們兩個要讓他不好過,可我竟不知,您何時又跟他是一丘之貉了?”

“一丘之貉”這樣的字眼着實有些刺人耳朵,但裴寄清卻并不生氣,他端起旁邊的茶碗喝了口茶,才道:“繁青,你我都清楚,那張太後,和小皇上守不住這大黎僅剩的江山。”

“所以綏離之戰,您便與他共謀,連您的兒子,我的表哥裴南亭,您都舍得讓他去做那個受南黎百姓唾罵的戰敗将軍?要一個将軍不打勝仗,偏打敗仗,”謝缈笑了聲,擡眼看他,“舅舅,這不荒誕嗎?”

裴寄清面上的笑意收斂殆盡,或是想起自己那個受萬千人指摘,如今正身在牢獄的兒子,他心中浮起酸澀,沉默片刻,才道:“繁青,這是我與你父皇的交易。”

“當年,依照昌宗皇帝的意思,本該去北魏的,是齊王府的世子,你的兄長謝宜澄,但你兄長與吳側妃合謀,硬是用了法子,讓昌宗皇帝改了口,要送你去北魏。”

“比起忌憚你兄長,吳側妃更忌憚你,只因你兄長的母族在麟都,那兒早已被伊赫人的鐵蹄踏過,他的母族已不剩多少人,而你身後,則有我裴家,在月童城還不叫月童的時候,我裴家便已是此地大族,昌宗皇帝南遷月童,更越發倚重我裴家,所以吳側妃才要千方百計的,讓你去做那個質子。”

裴寄清嘆了口氣,“君恩在上,其時黨争甚嚣塵上,我裴家若多說一個不字,在那些言官口中,便成了藐視皇恩,不尊社稷。”

“你父皇一生有你們三子,但我小妹柔康,卻只有你這一個血脈。”

裴寄清的語氣添了些年深日久積壓在心的沉重情緒,“他謝敏朝不是柔康的好丈夫,亦不算是你的好父親,但是繁青,他甘為一個位子等這麽多年,心裏頭也常有諸多算計,最重要的,他有他的能力與手段,更有與北魏決戰的雄心。”

“那皇位上坐的是他,總比坐着那一心玩樂,諸事不管的小皇上要強上百倍。”

裴寄清望着對面的少年,“何況他這麽些年,無論是在朝堂,或是在軍中,都積累了極大的威望,他要争那個位子,那也是你我早知的事,我裴家若不順應時局,你父皇可不會答應。”

“所以舅舅是為了裴家?”謝缈看着他。

裴寄清搖頭,“不為裴家,是為你,為我大黎。”

“我裴家沒有一個怕死的,我早見慣了朝堂之上那些沒有硝煙的你死我亡,我裴家人可以背罵名,可以去死,卻只能為國而死,當初的大黎成了如今世人口中的南黎,南黎北魏,共分一個天下,而在北魏,我漢人始終是奴,是不如伊赫人身份高貴的草芥,他們也曾是我大黎子民,乃我漢家同胞,那被北魏占據的半壁江山,也曾是我大黎國土,我這麽多年為什麽?我創立滌神鄉又是為什麽?只要能收複國土,我裴寄清,在所不惜。”

裴寄清是經歷過三十多年前那場慘烈國戰的人,他看透了征伐之下,這遍野哀鴻,可若不争不戰,北魏的漢人終究要做伊赫人的奴,而伊赫人,絕不會甘心與南黎平分天下。

“你父皇鐘愛吳鶴月,可我不能讓他們的兒子謝詹澤越過你去,我答應與你父皇共謀,是為你造勢,你父皇早年參與國戰所受之傷無數,如今舊疾已經頗多,他若不能将伊赫人趕出中原,”裴寄清屈起指節,扣下一顆白子,神情肅正地看着他,“那麽繁青,這件事,就該你去做。”

謝缈與他對視片刻,又去看那玉棋盤上縱橫捭阖的棋路,忽然問,“那我妻子呢?舅舅,您明知我今日不是為這個。”

提起戚寸心,裴寄清便不由想起那個小姑娘怯生生喚他一聲“舅舅”的模樣,面上凝重的神情褪了些,他甚至露出了點笑意,“不錯,讓天下人皆知紫垣玉符在她手裏,有你父皇一份兒,也有我一份兒。”

若裴寄清有心阻攔,這消息絕不會散播如此迅疾。

謝缈聽到他肯定的回答,他低垂眸子片刻,手掌落于棋盤卻頃刻間推散了整局棋,“舅舅,我并不想讓她參與到這些事裏來。”

“好好一局棋,你怎麽就給推了?真生氣了?”裴寄清瞧着謝缈的側臉,不由搖頭笑了聲,“你其實也清楚,她在你身邊,就不可能置身之外。”

他又故意添了句:“你不讓她攪進來也行,那你們就和離了,早些放人家離開。”

“她現在還有機會離開嗎?”

謝缈冷笑。

“好了,跟我置什麽氣?”裴寄清在一旁風爐上的茶壺裏舀了一碗茶湯放到他面前,“她還可以選擇,只是她若不入九重樓,那麽朝堂裏李适成,李成元,還有窦海芳之流,或是那些江湖中人決計會為她手裏的紫垣玉符使出渾身解數要她的命,當然她若入九重樓,這些人明裏暗裏還是不會放過她,但是繁青,那九重樓的主人是誰啊?那老家夥等了這麽多年,也在外頭看人鬥了這麽多年,這下紫垣玉符現世,他還能不回來履約?有他在,寸心的命,可保。”

“可他要保我娘子的命,前提是我娘子要過他的關。”謝缈面上一絲笑意也無,“舅舅,您不會忘了吧?即便紫垣玉符在她手上,她也未必能入九重樓。”

“怎麽?你還不信你那小妻子?”裴寄清倒是神色輕松,他喝了口茶,一顆顆将棋盤上的白子撚回棋笥,“你父皇想借她來挑你的怒火,再讓你初登太子之位,便與李适成等人對上,畢竟李适成他們才擁立你父皇上位,他自然不可能親自處理這些黨争的首患,他是想讓你替他除去這些人,而他又豈會不知九重樓的重要?只是他并不覺得寸心真能入九重樓,但是繁青,你舅舅我看人是極準的,寸心那小姑娘應該也遺傳了她祖父和父親的那副堅韌的脊骨,她啊,一定能憑她自己進九重樓,她進去了,便能得那老家夥庇佑,自然也死不了。”

最後一顆棋子收入棋笥,“這些你明明都清楚,你只是不願試,可這一局,只有她能打你父皇的臉。”

午後陽光不算耀眼,老管家搭了個搖椅在廊下,戚寸心抱着小黑貓在上面搖來搖去曬太陽,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覺。

後來半夢半醒,她覺得眼前好像落了道陰影,也許是天色暗下來了,太陽鑽進雲層裏了?但她隔了會兒睜開眼睛,卻看見少年殷紅的衣袖。

鈴铛原來被他捏在手裏,不作響了,他不知道何時便已經坐在她身旁,用衣袖已經替她擋了一會兒光,或見她睜開眼睛,正愣愣地望着他,他便眉眼微彎,說,“那日在馬車上,你也替我這樣擋過。”

戚寸心反應了會兒,抓住了重點,“那時候你沒睡?”

虧她還動也沒敢動,生怕把他驚醒,後來肩麻了,脖子也酸痛了好久。

少年只是笑,又不答她。

戚寸心哼了一聲,伸手去捏他的臉,“缈缈,你怎麽總是喜歡騙人?”

謝缈卻湊過來靠到她肩上,伸手抱她的時候,他殷紅的衣袖覆蓋她的腰間,小貓在底下吓了一跳,抓了他衣袖一下,就跳出戚寸心懷裏,自己去玩兒了。

而謝缈雖帶着笑,但眼眉神情卻總有些恹恹的,他忽然開口,“娘子,你知道九重天嗎?”

“神仙在天上住的地方?”戚寸心以前看那些神鬼志怪小說時,曾見過有将神仙在天上住的地方稱作九重天闕的。

“它不在天上,就在南黎,在月童皇宮。”謝缈半垂眼簾,語氣聽不出多少情緒起伏。

戚寸心聽得雲裏霧裏,“什麽意思?”

“南黎皇宮的紫垣湖對面,有一座九重樓閣,但它卻并不屬于謝氏,它的主人,是周靖豐。”

周靖豐?

戚寸心聽這個名字,總覺得有些熟悉,她思索片刻,忽然恍悟,“是當初救過昌宗皇帝,并在大黎正式南遷之後,幾入北魏大營,連殺五個北魏将軍的周靖豐嗎?我以前聽小九說,周靖豐文武雙絕,既是天下第一的俠客,又是滿腹才華,詩文策論無所不通的雅士。”

周靖豐當年幾入北魏大營連殺五個伊赫人将軍,幾乎是上任一個他就殺一個,後來他更是去了北魏麟都,接連多次潛入皇宮,最終得以刺死了才接替打入關內建立北魏的呼延勇,成為北魏第二任帝王的呼延平度,大挫北魏士氣,促使北魏與南黎簽訂和平之盟約。

但因南黎昌宗皇帝為人軟弱庸碌,他輕易答應了北魏要一個南黎質子與大量財寶銀錢的要求,周靖豐大失所望,指着昌宗皇帝的鼻子大罵南黎在他手中,氣數将盡。

随後便拂袖而去,不知所蹤。

世人喚周靖豐為“天山明月”,天山便是他當初為救昌宗皇帝禦駕而五次越過的杜明山,而他在當時無數深受伊赫人踐踏殘殺的南黎百姓眼中,便是朗照天山,清輝落入北魏敵營的明月。

他在南黎人心中的地位,甚至遠勝于南黎天子。

“天山明月周靖豐,我還小時候還看過有人寫的他的傳記,只是後來北魏将有關于他的書籍視為禁書,我後來也再沒聽過他的傳聞。”戚寸心說着,又問謝缈,“他不是走了嗎?怎麽又住在皇宮裏?”

“他不在皇宮,”謝缈聲音裏染上幾分困倦,大約是這一路趕回來,清晨又去了一趟宮裏,到這會兒安安靜靜地靠了她一會兒,他才覺得有點困了,“九重樓裏鎖着他自創的武功絕學和天下讀書人千金難求的各類古籍孤本,往前數個百年或幾百年的大家畫作。”

“聽起來就值很多錢。”戚寸心露出憧憬的神情。

謝缈聞聲,輕笑了一聲,卻也順着她的話,“嗯,值很多錢。”

但下一瞬,他的神情又變得晦暗許多,“他當初放言,若有人能找回他丢失的紫垣玉符,他便會重回九重樓,甚至迎持玉符者入樓。”

“是我姑母留的那個玉牌?”戚寸心反應過來。

謝缈輕應一聲,坐直身體擡首看她,“娘子,我說我舅舅做了壞事,是他與我父王合謀,設了戚永旭的局在澧陽等你,再讓你持紫垣玉符的消息散至月童,乃至整個南黎。”

他的語氣平靜,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細細打量戚寸心的神情。

而戚寸心聽了他的話,面上果然有一瞬怔忡,一座藏滿天下學武之人和讀書之人最為魂牽夢萦的寶藏的九重樓閣,一定會引來諸多的争鬥與厮殺。

也許那玉牌落入戚永旭的手裏時,早就沾過無數人的鮮血,只是多年來姑母藏着它,帶着它一起消失在南黎,才換來了這些年的平靜。

可姑母為什麽要藏着它?

“姑母帶走那玉符,是舅舅的命令?”她一瞬擡眼。

因為姑母是戚家人,因為她可以順理成章出入戚家,并查出戚永旭才奪到手裏,就打算要獻給刑部尚書李成元的紫垣玉符被藏在哪裏。

謝缈靜默地望着她。

“那現在它在我的手裏,如果我不入九重樓,就會有很多人來找我,對嗎?”戚寸心接着道。

“你不用去,”謝缈手指拂開她落到她臉頰的淺發,“反正我也不想你去,你就在我身邊,我可以守得住你。”

但戚寸心垂下腦袋想了一會兒,她有些躊躇地擡頭,“可是缈缈,我有點想去……”

謝缈或是從未料到她會這樣說,他甚至怔了一下。

“那可是周靖豐诶,我要是去了九重樓,可以認他做先生嗎?我聽說他那一手明月體,特別漂亮,我……”

“你明明說過讓我教你習字的。”

謝缈打斷她,聲音悶悶的。

戚寸心看出他的不高興,她反應很快,連忙改口,“對哦,缈缈的字寫得也很漂亮,一定比周先生的字還要漂亮,我還跟他學什麽呀,我只跟你學。”

“可是……”她看了一眼他,又小聲說,“我還是想跟他學點別的。”

“學什麽?”

他問。

戚寸心想了想,說,“就算不能像我祖父,父親和姑母那樣,至少我跟着周先生多讀一些書,多明白一些道理,眼界開闊些,也總是好的。”

謝缈此刻看着她,卻忽然想起在東陵那條長巷盡頭的小院裏,有一個夜晚,他們在廊上坐着,臨着燈火月輝,她說,“缈缈,這個世上總是有一些很倔強的人,擁有寧折不彎的脊骨,卻保不住項上的人頭。”

他的指腹有點涼,戚寸心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牽起他的手,帶起她腕上一陣鈴铛響,“你不是說,我不入九重樓,他們才會來搶我手裏的玉符嗎?”

“你去了,他們照樣會來,這區別,只是看周靖豐會不會護你。”謝缈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他用那樣一雙沉靜的眼睛打量她,“我以為你會害怕。”

“娘子,我有時候也看不懂你,我殺了人,你不怕我,我在鈴铛裏放寄香蠱,你也不怕我,但我只說要将蟲子放到你身上,你就哭得好厲害。”少年的聲音裏充滿迷茫,“可是這一次事關生死,你卻又不怕。”

“我當然不怕,”

戚寸心伸手去捧他的臉,認真地說,“因為我有缈缈。”

星子波光好像都在他那一雙漂亮的眼睛裏,只因在這午後陽光之下,隐約映出她一張笑臉,似乎便更有粼波微泛,剔透動人。

“我從東陵到缇陽的路上,看到很多漢人難民,他們不但要承受北魏官府的苛捐雜稅剝削,還要被強行征兵來跟南黎的漢人軍自相殘殺,而當我知道我姑母這麽多年都是為了一件事而付出青春,摒棄情愛,甚至抛卻生死時,我所受震撼,至今難忘。缈缈,我總覺得,我若有些本事,我也應該做點什麽。”

“我覺得,這不是我的劫難,而是我的機會。”時隔許久,她又像當初在東陵成親那日一般忽然擁抱他,“缈缈,我知道你的處境也很難,我跟你做夫妻,就不可能過平靜的日子,我早就想好了。”

“我要跟你在一塊兒,我甚至想和你一起等到伊赫人被趕出中原的那一天,反正是人的一生,總要做一些值得的事。”

謝缈垂眸,望着懷裏這個小姑娘烏黑的發髻,她忽然的擁抱令他一時動也不動,片刻後,他試探着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他好像是此刻才明白,為什麽舅舅會那樣篤定,她一定會選擇入九重樓。

戚家庶房的人,果然都是一樣的。

“他還要考你的,若你沒過他那一關,你一樣不能入九重樓。”他提醒她道。

“能過關是最好,”

戚寸心在他懷裏擡起頭,朝他笑,“要是不能,還有缈缈。”

他抿起嘴唇,似乎不自覺想跟着她笑,但他忽然反應過來,又側過臉,“最好是不能。”

他的聲音極輕。

戚寸心沒聽清,探頭問了聲,“什麽?”

“若是過了關,你也不能讓他教你習字。”

他認真叮囑。

“我肯定不會。”

戚寸心又忍不住笑,然後她坐直身體,同他說,“我還是第一次來月童,缈缈,我們明天可以出門去玩兒嗎?我聽老管家說,月童也有很多好吃的,他還給我寫張單子,把那些地方都寫下來了。”

她說到這個就顯得很興奮,“我聽說,有一個地方是專門看雜耍的,他們還有老虎,我還沒見過真的老虎呢,缈缈,我們一塊兒去看。”

他輕應一聲,也不知垂着眼睛想了些什麽,大約也被她的開心感染,他少了幾分困倦,忽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缈缈你去哪兒?”

戚寸心不明所以,歪着腦袋喊了聲。

“找舅舅要錢。”

少年聞聲回頭,他的面容在此間明亮的光影裏更顯無暇動人。

“為什麽要找舅舅要?”戚寸心疑惑。

“他該。”

少年不鹹不淡地答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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