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06 碼頭·離
門緩緩推開,端莊的望夫人朝着南山笑了笑,她的笑裏有不舍也有心疼。
望夫人是廣城裏最出名的貴太太,她優雅、端莊且知書達理。
如若不是九州,她真的就以為南山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因為無論是誰都說南山與她的性子十分的相像。
“南山,收拾好了嗎?需要我幫你嗎?”
南山搖了搖頭,笑着走到望夫人的身旁:“娘,我已經收拾好了。”
望夫人看了一眼那個被放在床上的行李箱,就那一瞬間,她感覺心裏酸酸的。
好多記憶湧出,從南山小時候第一次離家去玩,再到他成年後的出差。
南山自小就很懂事,從幾歲開始便會自己收拾自己的東西。
望夫人好像看到了小小的南山自己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後笑着朝自己跑來,邊跑邊呼喚阿娘。
那個時候,她從未有過此刻至極的傷感,因為她知道與自己的孩子總會有再聚的一天。
“以往啊,你收拾行李,阿娘都知道你有個歸期。”
望夫人哽咽了一下,随即走到了行李箱旁用手壓了行李箱裏的衣服:“如今,歸期在何方?”
南山跟随望夫人的腳步,走到她的身側,他的鼻子一酸:“阿娘……”
望夫人轉身,伸手撫着南山的臉,眼裏有淚光在閃爍:“南山啊,二十多年的骨肉血情如何割舍?你是我的孩子,一輩子都是。”
南山眼中溫熱的淚水淌落,流到了望夫人的指縫。
“阿娘的養育之恩,南山定當謹記一生。他日若有機會,南山一定報答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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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人緊握着南山的手,她搖了搖頭:“你從小就懂事,知道孝順父母,又不驕不縱。
那件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的頭上去。
父母對于孩子的愛,并不是要你回報,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
只要你一世平安,比什麽都好。
送你離開,是阿娘最後一件能夠為你做的事了。”
“南山不孝。”南山哽咽不已,“但無論未來發生什麽,南山一定會趕回來。”
望夫人熱淚盈眶:“南山啊,從你小小一個呢,阿娘就帶着你到處玩。
那個時候你最愛搖着阿娘的手,天天要阿娘帶你去看星星。
你問阿娘星星遠嗎?阿娘每次都告訴你,很遠很遠,但只要我們能夠看到它就足夠了。
你要走得遠遠的,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不要再回來了。
等到了法國,你給阿娘寫封信好嗎?讓阿娘知道你平安。
阿娘不求什麽,只求你能平安到法國。阿娘知道你平安,那就夠了。”
一番談話後,望夫人離開了南山的房間,去往了望父——望際流的書房裏。
望父正看着文件呢,擡眼就看到望夫人眼睛紅紅,像是哭過。
“怎麽了?”望父放下手中的文件。
望夫人的頭以不可察覺的幅度微微點頭,她嘴角帶笑:“你的心可真狠。”
一聽到這句話,望父便知道望夫人在說什麽。
他下意識就朝着門口看了一眼。
“不用看了,南山在樓下,準備離開了。”
望父搖了搖頭,表情很是無奈:“我怎麽就心狠了?南山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九州才是我們的親生孩子啊。我們替別人養了這麽多年的孩子,而自己的孩子呢?
流浪在外面。我究竟哪裏狠心了呢?”
“二十多年的感情,在你眼裏一文不值嗎?
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來南山不是一直聽話懂事,小小個開始就知道孝順我們?
整個家族裏,誰又能比得過你的大兒子和小兒子呢?”
“他不是我的兒子。”望父淡淡地說道。
一句話将望夫人堵死。
望夫人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睛,她好像第一次才将他看得如此透徹。
年輕時自己只看到他淡定,他平靜,他從容。
如今她才看到他冷血,他殘酷,說起這份冷血和殘酷,九州倒有幾分和他相似呢。
望夫人笑着笑着,眼淚便滑落了下來:“二十多年的感情說割舍便可割舍嗎?就算是條狗!你也不會像這般的冷漠!”
望父平靜地看着望夫人的眼睛:“比起他,我更想要自己的兒子。命中沒有的,就不需要再強求了,讓他走吧。
離開了這裏,他也能過的很好,這不就足夠了嗎?”
望夫人轉身離開房間,末了留下一句:“你心安便好。”
望父皺着眉頭,朝着望夫人的背影說了一句:“學會接受比什麽都重要,這就是我們真正的生活,它由不得我們!”
樓下的汽車聲響起,望父聽聞便趕緊走到了窗口,他站在窗口望着下方南方的身影。
“少爺,不和老爺打個招呼嗎?”阿闖問道。
南山的頭側了側,但沒有轉過頭去:“打過招呼了,只不過是在收拾行李前。”
看到南山将頭側着,望父趕忙躲到了窗簾後。
“要我去給老爺說一聲嗎?”阿闖繼續問道。
“不必了,爹許是在忙。”
望着這片在他生命中即将永遠消失的草坪,南山的心頭忽然回憶起與父親一同玩耍的場景。
【爹,我要吃那個!】【好~爹爹什麽好吃的都給小山買來,好不好?】【爹,他們總說我是你的心頭肉,什麽是心頭肉啊?】【就是心肝寶貝!你是爹爹的心肝寶貝!】【來,乖兒子,騎馬咯!騎馬咯!】童年的笑聲消散在風中,那可不觸及的過去也一同消散……
南山遲疑地轉頭望着三樓的窗戶,在回頭前,他曾祈禱,望父會站在窗口朝着他笑着揮揮手,一如過往那般。
那至少,他知道父親還是将自己認作兒子。
可最後他發現那竟是奢望,他生命裏最重要的爹不願送別他最後一次。
窗戶裏散發着溫暖的黃色燈光,風輕輕吹起,窗簾微揚,卻空蕩蕩的。
沒關系的,南山在心裏輕輕說,過去的無數次送別在記憶裏就夠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一樓的窗戶裏,望夫人朝着南山揮了揮手,随即她連忙跑出了大門,站在門口望着南山揮手。
一陣風吹過,刺痛了南山的眼。
南山嘴角有着顫抖的微笑,他伸出手朝着望夫人揮了揮手。
關門聲與汽車聲響起,望父終于站在窗口,他紅着雙眼望着那漸行漸遠的車子,輕聲道:“兒子,一路平安。”
……
在接近大戲院的時候,南山已然發現了街上的不對勁。
人們似乎都在撤離這裏,臉上帶着驚慌,即使不說話也能從他們的眼神看出事态緊急。
早前那繁華且熱鬧,皆在此刻被掃蕩一空。
“傑叔,開快些,再快些。”南山對司機吩咐道。
“是,少爺。”
而此刻的大戲院簡直就是人仰馬翻,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跑上跑下。
至于要去哪裏,該不該留下,無人可知。
晚茶煙順着暮曉斓的腳步,一路從三樓直奔而下。
她側頭望向樓梯下面,那大時代的縮影在此刻盡顯,慌亂、無序、悲涼。
跑到戲院門口的時候,一輛車剛好停在戲院的對街。
晚茶煙與剛剛下車的南山隔着慌亂奔跑的人群對視,原本慌亂無主的心,忽然之間就找到了安定的理由。
他們不知道,此刻廣城的中心區域已然被另一個勢力所接替。
之前的所有暗流湧動,現在已是推至高峰的時刻。
局勢的改變來的如此之快,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們似乎隐隐感覺到了想要逃離時代的洪流,是一件多麽不自量力的事情,可再也不可能也值得一試。
暮曉斓趕緊将晚茶煙交給南山:“快!快帶她走!”
晚茶煙拉住了暮曉斓的手:“你不走嗎?”
暮曉斓笑着搖了搖頭:“我還要去幫師父處理事情呢,放心吧,沒事的。快走吧!”
暮曉斓緊緊握住了晚茶煙的手,她抿了抿嘴:“不許忘了我!記得寫信給我!”
“會的!一定會的!”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似乎外面的一切皆與他們無關了。
車子出發的那一刻,似乎他們已經踏出了新生活的第一步。
街角煙霧彌漫,待煙霧退散過後,九州和一衆手下的臉慢慢露了出來。
他緩緩地将煙霧吐出,臉龐再度隐匿于煙霧中,随後他将煙頭丢在地上,再用腳尖碾碎。
“梁先生,就讓他們這麽走了嗎?”
九州搖了搖頭,他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了一個危險的笑容:“自投羅網的兔子,不需要大費周章地捕捉。”
通往南浦碼頭的路并不堵塞,反而是一路通暢。
晚茶煙一路望着車窗外面,她的眼裏流露出不舍,畢竟這是她最後一次望着這番街景了。
這裏經過大大小小的街景,都似乎和他們的回憶有關。
比如那個俱樂部。
【晚小姐,賞臉嗎?】【望公子?】【上一次被別人搶先了,這一次我可不能錯失機會。我能否有這個榮幸?】比如那家商鋪。
【南山,你看。那堆起的小山,居然全都是包好的禮物,太壯觀了吧!】【對啊,真壯觀。】【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先生這麽浪漫,他的太太好幸福啊。】【你好,晚小姐很好奇,是哪家的先生為他的太太準備的禮物。你能告訴我們嗎?】【哎哎!怎麽這麽突然就問了!】【您好,是望先生準備的。】【……望先生?你大哥?】【晚小姐,是您面前的這位望先生。】比如那個茶攤。
【不許坐。】【我跟在你後面一天了,給個機會我休息休息?】【找你的“好朋友”去。哎?你不許坐!】【晚小姐可憐可憐我呗。】【你笑什麽笑!】【我一心動就會笑。你吃醋的小模樣太可愛,我沒辦法不心動。】【你用茶水寫的什麽啊,我看不懂洋文。】【過來,我告訴你。】那一天,南山在晚茶煙的耳裏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愛你,那酥酥癢癢的感覺讓晚茶煙的臉頰頓時一紅。
還沒回憶完,晚茶煙的手裏就被塞了一張紙。
她将那張紙打開一看,是兩行“I LOVE YOU”,字體娟秀又端正,美中不足的是第二行的最後鋼筆漏墨了。
晚茶煙仔仔細細将紙疊好放進了包裏,随後好笑地看向了南山:“這是練字呢,還是示愛呢?”
南山滿眼寵愛地看着晚茶煙,他微微聳了聳肩:“車裏有些颠簸,但阻擋不了我想向未婚妻示愛的心。”
他握住了晚茶煙的手,神情變得認真:“等到了法國,我們就立刻領證結婚。”
晚茶煙也握緊了南山的手,她點了點頭,鄭重承諾道:“好。”
南山将手中的鋼筆蓋上了筆蓋,轉而遞給了阿闖:“阿闖,你不是一直很喜歡這只鋼筆嗎?送給你,留個念想。”
阿闖驚喜地接過那只沉甸甸的鋼筆,驚喜得眼睛都瞪大了:“真的嗎?這只鋼筆給我?”
南山點了點頭:“這次不方便這麽多人一起過去,等我們在法國安頓好了,就接你過來。”
阿闖小雞啄米般地點着頭:“好好好!少爺,我一定等你!”
等他們到達了南浦碼頭後,最後一班輪船還未讓人登船。
阿闖識趣地走到一旁,南山和晚茶煙則坐在碼頭附近的椅子上相依偎在一起。
月朗星稀,秋末的風寒意漸深。
南山摟緊了晚茶煙,他将下巴輕輕貼在她的頭頂上,用自己的溫暖包裹着她。
“萬一我不來呢?”晚茶煙閉上了雙眼。
“那我就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等你一世,但我覺得我等不到。”
“等不到?為什麽?”晚茶煙擡起頭看着南山。
南山低頭看向晚茶煙,他的眼眸溫柔:“因為我會想你,有一天我想你想到不行了,我就回來自投羅網。”
晚茶煙的心一軟,其實她和南山都清楚,如若她不願走,南山也絕不會離開廣城。
畢竟一個為了她甘願自己受傷的人,又怎會抛下她呢?
“可你見不到我的呀,梁九州不會讓你見我的。”
“打零工,做苦力,像只老鼠一樣在廣城裏躲來躲去,和他玩貓捉老鼠。
總能找到機會去買一張票,然後去戲院聽你唱一場戲。又或許……”
“嗯。”
“大搖大擺地回來,明目張膽地找你。在梁九州抓到我以前,在廣城的每個角落大聲向你示愛,讓整個廣場都知道我愛你。”
晚茶煙笑着說:“你能打苦工嗎?”
“忘記了嗎?遇見了你,就沒有智者了。
我想與你生生世世在愛河裏浮浮沉沉,只要能見到你,苦難又有何懼?
更何況,我本就是農夫的孩子。”
看到南山眼裏那一閃而過的失落,晚茶煙已然知曉了定是望父最後沒有送別南山。
她輕聲問道:“你的父母,有和你告別嗎?”
南山有些失落:“阿娘有出來送我,但爹……”
“你想見到爹嗎?”
“想,可他也有不得已的立場,我能理解。”
“難過嗎?”
南山點了點頭:“難過。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我很感激。
如若可以,我真想能好好報答他們,為他們盡孝,可我沒有那個機會了。”
晚茶煙伸出手捧住了南山的臉,溫柔地看着他:“以後你有我。”
“謝謝你願意和我走。”南山輕輕在晚茶煙的額間印了個吻,“要你放下在這裏的一切,實在是對你不公平。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守護你。”
晚茶煙望向了遠方,眼中有動容:“告別師父,告別戲院,告別朋友,告別廣城。
人生處處是告別,亦處處是重逢。
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能夠再回來看望他們。
那一天,不會很遠。”
晚茶煙懶洋洋地在南山的懷裏蹭了蹭,她滿足地說道:“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就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
“你期待嗎?”南山微笑着看向遠方,那最遙遠的天際線,倒映着天上的圓月。
他微微嘆息:“我多希望能夠在這裏和你結婚,領一張屬于這裏的結婚證。
上面寫着‘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晚茶煙笑着捏了捏南山的臉:“相愛的人,在哪裏結婚都一樣,重要的是我們之間的愛與相伴。
如若以後有機會回來,再補辦一張吧。”
忽然,一輛車自他們不遠緊急剎車。
從車上下來一個仆人明仔,明仔趕忙趕急往他們跑來。
“少爺!少爺!不好了!夫人她出事了!她進醫院了!”
南山一聽到這個消息,神經立馬繃得緊緊的:“什麽?出了何事?”
仆人跑得太急,大口喘着氣:“夫人受了重傷,已經快不行了!現在就在醫院!”
南山臉色頓時蒼白,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随後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煙煙,距離開船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你且在這裏等等我,我去看看阿娘就來,好嗎?”
晚茶煙抓住了南山的手臂:“我也去。”
南山搖了搖頭:“此行可能有些危險,但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趕回來的。”
晚茶煙松開了抓住南山的手臂,她的心很是慌亂:“好,那我在這裏等你。”
阿闖也趕緊将懷中的鋼筆掏了出來,塞到了晚茶煙的手中:“晚小姐,煩請你幫我保管一下鋼筆吧,我怕颠簸途中會把鋼筆摔壞。”
晚茶煙接過鋼筆,緊緊捏住了鋼筆:“好,你們快去快回。”
南山跑了幾步後,他回頭望着晚茶煙。
路邊的燈光夾雜着月色照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眼裏寫滿了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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