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似乎已經能想到回去以後對方那雙眼睛了。

劉英看他臉色不好,關切道,“怎麽了?有什麽煩心事?”。

鹿邀心道不是什麽煩心事,就看能不能處理好了,但這是自己的事情,不好叫她擔憂,便笑了笑,道,“沒事,只是想起家裏的雞還沒喂”。

王耕呼哧呼哧吃着飯,停下來‘偷’了他爹一盅酒,“這有什麽,一會兒回去記得喂就好了”。

王成民喝酒喝熱了,臉頰泛紅,摸着胡子跟着附和,“對啊,快吃飯快吃飯,雞嘛,啥時候喂都能行”。

鹿邀只好跟着點點頭,拿起筷子吃起來。

劉英的廚藝确實很好,鹿邀這段日子只吃面,雖然嘴上不說,但總歸是想吃點別的,今天第一次吃了這麽豐盛的一頓,吃的格外香,期間兩位長輩問了他不少事情,還有王耕在一旁插科打诨時不時說個冷笑話,氣氛十分和諧。

他沉浸其中,把好不容易想起來的卻燭殷給忘了,直到劉英笑呵呵拿木勺給他舀了一碗雞湯,他一邊道謝一邊結果,看着随着動作微泛起波紋的雞湯表面,混沌的腦子清醒一瞬,終于想起來被遺落在家的人。

“咋愣住了?”,王耕喝了一口湯,看見鹿邀呆呆的模樣,出聲道。

鹿邀搖搖頭,低頭看一眼碗裏的湯水,好在這碗不是很大,他兩三口把湯喝了,碗底兒幹幹淨淨朝上擺着,他舔舔唇,真誠道,“劉姨的手藝真好”。

劉英今晚一見鹿邀就覺得喜歡,聽見他誇贊笑意更深,眼角的細紋疊成一朵小花兒,“小鹿喜歡就好,以後要是想吃,姨天天給你做”。

“謝謝”,鹿邀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擡頭,卻看見王成民面帶猶豫地看着他,對上視線後很開移開,眼神飄忽地給自己添了一杯酒。

他微微一笑,出聲道,“我在這裏孤身一人,無父無母,小時候承蒙兩位關照,伯父要是有想問的盡管問,知無不答”。

聽了他這話,王成民轉過來,看他幾眼,猛灌一口酒,“…其實也沒啥”,他偷偷看了一眼劉英的臉色,嗓音被酒水浸的有些沙啞,“小鹿你…腦袋當真好了?”。

劉英夾菜的手一頓,扭過頭白他一眼,遂而很快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鹿邀,歉意道,“別管他,老頭子喝醉了就愛胡說八道”。

鹿邀其實覺得沒什麽關系,他朝劉英笑笑,解釋道,“沒事的”,他轉頭看着王成民,打算開口時聽見對方道,“你別多想,我只是還記着你小時候,多漂亮的娃娃呀,一看就機靈,誰知道……哎,”,他重重地嘆口氣,眼眉耷拉下來,“那時候我們也沒錢,想給你看看都沒法子,現在聽兒子說你好了,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其實問這一句也多餘,今晚見了你,就全都清楚了,就是覺得從你嘴裏聽着心裏踏實一點兒”。

這一番剖白似的話,讓鹿邀怔住了,他沒想到不過是鄰居而已,他們能這麽關心自己。

劉英眼睛有些濕潤,擦擦眼角,沒說話,但也點了點頭,王耕擡頭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鹿邀輕輕放下手裏的筷子,看着三個把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人,輕聲道,“謝謝你們,”,他語氣一停,笑了笑,道,“我是真的好了”。

如果真正的‘鹿邀’還在,哪怕傻,現在也該是很快樂的。

“這下好了”,王成民臉上終于重新露出笑,他倒了一杯酒,站起來走到鹿邀跟前兒,不容置喙地塞進他手裏,“來,跟我喝一個!”。

鹿邀以前創業免不了應酬,但鍛煉了好些年,酒量還是不好,所以每次他都能不喝酒就不喝酒,他低頭看一眼手裏的酒杯,只有一杯應該沒事,這樣一想就站起來,舉起酒杯,“好”。

王耕跟着湊熱鬧,直接拿着酒壺起來,樂呵呵喊道,“加我一個加我一個”。

“你們少喝點兒”,劉英無奈道,眉眼卻帶笑。

一杯酒下肚,胃中嗖的一下熱起來,鹿邀輕輕咂咂嘴,問了一嘴,“伯父,這是什麽酒?”。

王成民看起來很高興,拍拍他的肩膀,“忘了,去年釀的果酒,沒事兒,酒勁不大!”。

支起的木窗外蟬鳴漸起,村裏多槐樹香桂,十裏之內能聞得見花香,香氣氤氲,被夜色送進窗內,香氣誘的鹿邀擡頭看了一眼,見天黑成這樣,看看王成民,道,“時候不早了,伯父,我得走了”。

王成民攬住鹿邀的肩膀,“還早,小鹿再陪我聊聊天”。

劉英把他的手拍下去,沒好氣道,“酒鬼,”,轉頭看鹿邀時溫聲道,“別管他,時候确實不早了,耕子,去送送小鹿”。

要是劉英不說話,鹿邀覺得自己大概率拒絕不了王成民,不由地有些感激,“謝謝伯母”,頓了頓,有些羞澀道,“等以後有機會,我也請劉姨和王伯吃飯”。

“成,成”,劉英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我們都等着”。

鹿邀最終沒讓王耕送他,出了小院兒的門就把人勸回去了。

六七月的季節,白日裏熱浪翻滾,以往在城裏,總是熱的叫人受不了,全靠空調續命,但鄉村的夏夜不太一樣,沒有擁擠的高樓,四面暢通,夜裏清風習習,熱意襲來,又很快被吹散,送來陣陣花香。

月光照着田間小路,鹿邀慢慢走在路上,心情愉快,他手裏提着個紙包,是臨走時劉英硬塞給他的兩個包子,剛才那酒在屋裏沒什麽感覺,現在走了幾步路他卻覺得有點熱,擡頭看天上的月亮都覺得有好幾個。

可伯父說是果酒,果酒度數不大,難道是他視力下降了?

鹿邀揉揉眼睛,剛想要定睛看看到底有幾個月亮,沒來得及擡頭,就看見眼前站着一個修長人影。

那人影站在自己的小院兒籬笆牆外抱着手臂,月色傾覆,遠遠只見墨色長發與夜色相融。

大晚上的,誰會站在自己家門口?

鹿邀又揉揉眼睛,再看時好像更看不清了,只得擡腳繼續往前走,越來越近時,那個人突然動起來,長腿邁開,兩三步便來到他跟前兒。

嚯,鹿邀擡頭,覺得這人長得真高。

這一擡頭,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眼瞳,在月光下如泠泠清海,泛着清淺波紋,他覺得這雙眼睛熟悉,腦袋迷糊之際,鹿邀心道,看來王伯父是記錯了,哪家的果酒後勁兒能這麽大。

面前人不說話,他與這人對視好久,突然伸出手來,一點一點,從眉骨到睫毛,又在兩邊臉頰上摸摸,最後點點鼻尖,手指下移碰到了柔軟的嘴唇,他覺得有些奇怪,嘟哝着,“是真人呀,那怎麽不動?”。

卻燭殷本來‘獨守空房’心情不佳,出了門兒要尋人就看見眼前人一身酒氣的回來,氣憋了一肚子,現在被醉了的人占了便宜,本該更生氣,卻莫名其妙覺得氣消了些。

他把鹿邀熱乎乎的手拉下來,看他眼裏帶着水汽,先前要說的一堆話便都說不出了,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說不上哪裏,只是感受到這人溫熱的皮膚貼在手上,一點兒也不膩。

“诶”,鹿邀低頭看了一眼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傻傻道,“動了”。

卻燭殷垂眸看着交握的兩只手,突然松開來,鹿邀的手眼見着就要滑落下來,卻揪住了他的袖口。

“不認識我,抓我的袖子做什麽?”,卻燭殷挑眉,看着被抓皺的袖子,輕笑一聲,“我這衣裳貴,若是叫你抓壞了,可是要賠的”。

鹿邀搖搖頭,捏的更緊,“認識,是小黑”,他仰頭,眼睛彎起來,“我沒錢賠”,他擡起另一只手,把紙包塞進卻燭殷手裏,“用包子賠可以嗎?”。

邊說着,他用手摸摸衣服料子,一本正經地下了結論,“你這衣服一定不會比兩個包子貴的”。

“……”。

卻燭殷開始後悔為何自己會出來找他,自己這衣裳是雲綢做的,價值千金,怎麽就不值兩個包子?

“還不回家?“,鹿邀沒等到人的回應,皺着眉松開他的衣角,“那我自己回去了”。

剛走了兩步,就直直撞上矮他半截多點兒的籬笆,鹿邀腰一折,臉朝下就要摔下去,卻燭殷眼疾手快地攔住他的腰,把人帶回來後松口氣,看了眼還不知道自己剛剛差點兒就要摔了的鹿邀,語氣微妙,“你家原來是在土裏”。

鹿邀沒回他,邁開腿還是要往前走,卻燭殷收緊手臂,打開小院的門,帶着人進去了又關上,無奈道,“別亂跑”。

卻燭殷能喝酒,但并不喜歡酒,敢沾了酒氣還往他身邊靠的,鹿邀是第一個。

他把人帶進了屋,鹿邀這個時候倒是聽話,乖乖讓他扶着坐在了床上,垂着頭不說話。

卻燭殷轉身去倒水,拿着水杯回去時,卻見原本坐在床上的人手裏提着不知道哪裏來的鏟子,站在門邊。

“你要做什麽去?”,卻燭殷端着水杯,也不過去,就站在桌邊問。

“除草呀”,鹿邀看他一眼,拿鏟子在空氣裏劃拉兩下,“除了草,菜才能長得好”。

“……”,卻燭殷被他逗笑了,手裏水杯險些灑出來些,他端正了杯子,正要說話,卻見嚷嚷着要去除草的人當啷一聲把鏟子給扔在地上,朝他走過來。

卻燭殷挑眉看着他走過來,“怎麽,現在不去啦?”。鹿邀在他面前站好,搖搖頭,一雙眼水霧朦胧,卻很認真地盯着他看,而後身體突然拉近,鼻尖幾乎抵上卻燭殷的。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道,“這裏有一顆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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