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糖紙

周一到學校,排名就出來了。

還真叫付嘉言給說中了,好巧不巧,就差那個選擇題——謝蔲這回只比他低了三分,年級第二。

看到年級榜,馮睿說:“哎,你悠着點,不然你年級第一的名號就要被下了。”

付嘉言輕描淡寫道:“下就下呗,又不是沒下過。”

馮睿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他比付嘉言本人還操心。

“這哪能一樣,你再不提勁,就要被謝蔲硬生生給擠下去的,有個降1名的符號,不好看吧。”

為了激勵學生,榜上不僅有名次,還有升降幅度。

那個時候,還沒有明令禁止這種方式。監考嚴格,成績公開,一中之所以能成為z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就得益于學生競争的激烈。

“被我擠下去怎麽了?”

謝蔲被陳毓穎拉過來看榜,就聽到馮睿如此說。

“沒怎麽啊。”馮睿嬉皮笑臉的,“優勝劣汰,适者生存,他考不過你,是他技不如人。”

付嘉言頂了他一下,“夠了啊,別給我唱衰,等我被擠下去,你再說這話也不遲。”

被當成夾心一樣夾在中間的馮睿舉白旗投降,“我們也不是同一level的,你們倆争第一去吧,我保住我的前二十了不起了。”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謝蔲,同樣沒什麽反應。

千年老二日後若被提起,也會伴有一種惋惜、調侃的語氣。要是彎道超車,摘下桂冠,曾經的第一名,就往事随風了。

謝蔲淺淺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付嘉言,“付同學,你是得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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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也看夠了,沒讓他反應過來,就帶陳毓穎走了。

馮睿望着他們的背影,看熱鬧不嫌事大,“這算是下戰帖了嗎?我去,付同學,你被挑戰了。”

“滾,別學她。”

馮睿捏着嗓子喊,“付同學~”

“……”付嘉言把他的臉推開,“別惡心我。”

“幹嗎?就許她叫啊?”

馮睿跟張狗皮膏藥似的,死死黏着付嘉言,“付同學”“付同學”地喊。

付嘉言也想不通,別人要麽直接叫他名字,要麽叫同學,就謝蔲這麽叫他。

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陰陽怪氣?

周兆順利用午休時間,講了三件事——

一,總結這次月考,包括單科均分,優秀率(副科上90,主科上135)。

二,即将由宣傳委員主要負責本期黑板報,詳情她會安排,希望各位同學群策群力。

三,周六早上九點,全校統一召開家長會,需家長準時到場。

周兆順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新聞聯播播音員,一板一眼播報完當天新聞,收拾收拾東西,下線了。

接下來是天氣預報員,不,宣傳委員,也就是陳毓穎上臺。

她說:“這期主題是‘理想’,咱們是實驗班嘛,不整文體班那麽花哨的,務實一點,搞個‘理想樹’,理想樹上理想果,理想樹下你和我。”

他們紛紛笑。

“我過兩天會在後面放兩本便利貼,每個人寫一句未來的,或者近期的理想,貼到枝桠上就行。”

次日放學,陳毓穎留下來出板報,還請譚呂婷、謝蔲幫忙。

她畫負責畫線圖,她們填色和抄文字素材即可。

謝蔲搬了自己的課椅來,站上去,低頭看陳毓穎給的小紙條,一筆一畫地抄到橫線上。

突然有道聲音說:“小心,你肩上有只蜘蛛!”

她連忙低頭去看,教室課椅有的服役期比較久了,不太結實,謝蔲的就是,動作一大,就有些“嘎吱”地晃。

怕摔,她用手撐着黑板,穩住後,還不忘看肩膀。

別說蜘蛛,連顆灰塵也沒有。

聽到笑聲,謝蔲當即反應過來,瞪過去。有椅子的增高作用,她也有機會俯視着看人了——估計付嘉言平時看她就這個視角。

“逗你玩兒的,”付嘉言單肩背着書包,一手拽着背帶,“你粉筆字挺好看的啊。”

謝蔲回頭,剛剛抄好的,已經被她的手掌蹭花了一大片。

她咬牙切齒:“付,嘉,言。”

她把手裏一截粉筆頭丢過去,他腦袋一偏,輕松躲開,也不生氣,“你們要出到什麽時候啊?”

陳毓穎聽到,搭腔問:“你要幫我們嗎?”

“不啊,我回來拿試卷的,謝蔲這麽優秀,我也幫不上忙啊。”他做了個加油的動作,“精神上支持你們,謝蔲,加油!”

謝蔲剛擡起手,付嘉言以為她又要丢他,應激反應似的躲了下。

“……”

幼稚鬼。

馮睿在外面遠遠地叫他:“抽什麽風呢,還走不走?”

“馬上。”

付嘉言回到座位,拿了試卷,又看到桌上有包柴詩茜送的棒棒糖,牛奶味的。他抄起,從後門出去的時候,順手放到她旁邊放粉筆盒的桌子上。

“賠償給你的精神損失費。”

謝蔲看了眼,想還給他,奈何他腿長步子大,人已經出教室了。

付嘉言跨上自行車,他那輛山地車,以黑白色為主,線條流暢,外型硬朗。

不知他和馮睿說了什麽,笑起來,神采飛揚的,少年的笑自然坦率,不摻雜人情世故,不虛僞矯飾,玓瓅奪目。

謝蔲把棒棒糖拿起來,拆開包裝,塞到口裏。

她用板刷仔細擦去糊掉的部分,重新寫。

付嘉言在啓動車的前一秒,偏了下頭,見她叼着棒棒糖,笑意又深了幾分。

馮睿說:“你欠啊,這麽喜歡招惹謝蔲?也不怕她給你來一拳。”

視野變幻,轉眼就騎過去了,付嘉言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碎:“來就來呗,怕她不成?”

馮睿估摸着,付嘉言就是頑劣的孩子心理,越有誰跟他作對,他越起勁,越覺得有挑戰性。

跟在球場上一樣,他是越挫越勇型的——這種挫敗是良性的,只要不把他打到趴,他就還能站起來繼續。也是一種少年心性。

謝蔲她們三個人搞到七點多,天黑得不留一絲餘地。

陳毓穎回家已經沒有公交車了,她和譚呂婷打車回去,謝蔲騎車,沖她們揮揮手,“到家記得互相報個平安。”

還沒有吃飯,謝蔲饑腸辘辘,邊騎邊看沿途有沒有什麽适合晚上吃的。

她把車停在一家粥鋪門口,正好碰到孫爺爺出門散步遛狗。

“小蔲,這麽晚才放學啊?”

“在幫同學出黑板報,所以回來晚了。”

孫爺爺緊緊牽着大黑,免得它蹿走,又說:“想吃點什麽?孫爺爺請你。”

謝蔲忙擺手,“不了不了,我就喝碗粥。”

“跟孫爺爺客氣啥。你們學習壓力大,天天動腦,你看你,這麽瘦,多吃點,營養才跟得上嘛。”

盛情難卻,謝蔲還是接受了孫爺爺的好意,不過她也只肯要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份鍋貼。

孫爺爺拍拍謝蔲的肩,“那小蔲,你自己慢慢吃,騎車注意安全啊。”

“好,謝謝孫爺爺。”

謝蔲不想浪費,實在吃不下了,才背書包,推着車走回家。

到家時,燈是開着的。

“媽,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還沒問你呢。”吳亞蓉扭頭看她,指着牆上的鐘,手指成了指揮棒,聲調随之擡高,“你看看,這都幾點了,給你發消息也不回。跟誰玩去了?作業不用寫了?”

快九點了。

面對她的怒火,謝蔲抿抿唇,說:“我沒玩,我在學校出板報,沒顧上看手機,然後吃晚飯。”

吳亞蓉追問:“你一個人?”

“跟我同學一起。”

“男生女生?”

謝蔲擡起頭,“出板報跟同學性別有關系嗎?”

“我是說吃飯。”

她不想節外生枝,幹脆說:“我自己,在附近粥鋪吃的。”

吳亞蓉緩了緩,又問:“你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吧,給我看看。”

發到個人手裏的成績單,總成績、各科成績,班名次、級名次都有,十分詳盡。

看到總分排名是第二,吳亞蓉皺眉,“第一還是那個男生?”

“嗯。”

“家長會呢?周幾?”

謝蔲其實不喜歡吳亞蓉這種公事公辦的語氣,甚至談得上厭惡,仿佛只是老板問員工,交代的事有沒有辦好,母女情分也要靠邊站。

但仍是老實回答:“周六早上九點。”

“行,我會去的。”

吳亞蓉疊了疊成績單,語氣也柔和了點:“去寫作業吧。”

謝昌成從卧室出來,看見謝蔲,說:“蔻蔻回來啦,晚上吃的什麽?”

“粥和鍋貼。”

“沒餓肚子就行,回房間學習去吧。”

門關上前,聽見謝昌成沖吳亞蓉抱怨:“想回來休息一下,就聽你沖女兒大呼小叫的。”

“你累我不累?她才十六歲,放學不回家,你不擔心她安全?”

中間停了停,也許是吳亞蓉在醞釀更大的一場怒火,好讓它鋪天蓋地地沖丈夫發洩,但謝蔲戴上了耳塞,将他們的吵架聲隔絕在外。

他們不經常吵架,要麽疲憊得沒力氣吵,要麽面都見不上,更吵不起來。

不出所料的話,這場架将是謝昌成妥協。

謝蔲的記憶裏,他們大大小小吵過的架裏,多數以謝昌成的“行行行”結束,持續不到兩分鐘。

但到了外面,他們又一派琴瑟和鳴的恩愛相,連一句硬話都不會說。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顧慮但站在孩童的旁觀視角,只覺得莫名,年齡增長,漸漸也懂得對此裝作視若無睹。

這次,謝昌成大概也是說“行了,孩子還在呢,吵吵嚷嚷像什麽話”,吳亞蓉很快偃旗息鼓了。

外面只剩下走動的聲音。

謝蔲摘下耳塞,松了口氣。

父母有時就像一對不定時炸彈,你不知道觸發原理是什麽,一不留神,某一方就炸了,重則将整個家庭炸得分崩離析。

于是當兒女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膽。

晚上準備洗澡,脫校服外套,在扔進洗衣機前,謝蔲會掏一掏口袋,看有沒有東西,然後掏出來一小張透明塑料紙。

當時離垃圾桶遠,下意識揣進口袋,然後忘了扔。

順着紙,想起付嘉言當時的樣子。

少年宛如剛雕琢完,尚未打磨的玉,還粗糙着,卻有玉石最原始的紋理和質感。

忽略他那張嘴的話,其實他也沒那麽欠揍。

甚至在某一刻,能夠稍微理解,為什麽大家那麽喜歡他。

不知道出于何種心理活動,謝蔲将那張塑料紙鋪開,展平,夾進本子裏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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