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軟糖

“怎麽這副表情?哪裏不舒服嗎?”

謝蔲搖了搖頭, 不欲多說,付嘉言也沒追問。

除了柴詩茜, 付嘉言從未和女生相談甚多。他想杜絕一切可能, 幹脆因噎廢食。

柴詩茜前不久還分析,他這種人是太自戀了,看不上女生。

為了維持體內水分平衡, 植物在世界尚寂靜之際,從未受傷的葉片的水孔向外溢出液滴。

謝蔲也有着獨有的保護機制,會在某個難以察覺的時刻, 釋放自我, 以達自我的平衡。剛才是,初雪那天她伸手接雪花是, 也許在她凝望樹枝栖息的鳥雀也是。

從某種程度來說, 謝蔲和他是相仿的。

——将自己置于孤島之上, 不讓任何外人抵達。

付嘉言習慣跟男生的相處模式, 不懂得如何和女生打交道, 他那一套,用在謝蔲身上, 尤其不好使。

絞盡腦汁地,也想不明白,她心情為什麽會變,又該怎麽安慰。

那一碰手,已經動用他僅有的, 少得可憐的經驗, 卻還是寡淡如低度數的酒, 又摻了水。

付嘉言幫忙分着蛋糕,謝蔲說:“給我一塊小點的就可以, 謝謝。”

她用叉子撥開奶油,吃蛋糕坯和水果。生日蛋糕不吃不禮貌,但晚上吃太多,她胃裏脹。

大家或坐或立,分食着蛋糕,不知不覺,一個蛋糕變得支離破碎。

“你怎麽謝我?”馮睿屈肘,頂了頂付嘉言。

付嘉言沒吃蛋糕,他不愛甜膩膩的東西,拿了根冷掉的烤腸,說:“要謝也是你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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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睿沒搞明白,“我謝你什麽?”

“你今晚不是跟鄭樂笛聊得挺歡麽?”

“嗐,她呀,性格是挺好的,但也不是我喜歡的那挂。”說着,馮睿反應過來,“幹嗎?你故意撮合的?”

付嘉言矢口否認:“我什麽也沒幹,什麽也沒說,撮合你和我家的狗都沒撮合你和鄭樂笛。”

馮睿注意力果然被帶跑,“你家養狗?”

“沒啊,所以說你無中生有。”

“……”

鄭樂笛過來,他們便轉了話題,她橫插進來,說:“我看你們平時好像經常一起打球。”

馮睿一頓,咋的,之前就關注到他了,真有那意思?

他讪讪地笑,“是啊,我倆是前世夫妻,鐵得不行,天天吃飯打球上廁所都在一起。”

又聊了幾句,鄭樂笛愈發覺得不對勁,臉色變了幾變,找借口走了。

付嘉言狠狠啐了馮睿一口:“你拒絕人家,為什麽要暗示我們關系不正當?流言傳出去怎麽辦?”

“傳開不是正合你意嗎?還能幫你擋桃花,一箭雙雕。”

付嘉言冷冷吐出幾個字:“歪理邪說。”

“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能達到目的不就得了。”

“毀我清譽。”

馮睿笑死了,說:“要有‘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的開闊胸襟,你懂不懂。”

付嘉言開闊不了,他抄起切蛋糕的刀,說要幫馮睿開一開。

“我胸襟挺開闊的,不麻煩你了,謝謝啊。”

馮睿笑着往後躲,沒留神,猛地撞到謝蔲,把她手裏的一次性紙碟撞掉了,付嘉言差點沒剎住車,蛋糕刀險些剮到她。

“……”

頓時安靜了。

謝蔲的手還懸着,目無波瀾地看了眼面前的塑料刀,又看他們。

付嘉言按着馮睿的頭,雙雙給她鞠了一躬,“謝蔲同學,對不起,是我們沒長眼,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柴詩茜看到這一幕,樂極了。

付嘉言平時頭顱揚得“欲與天公試比高”似的,居然主動跟人低頭,謝蔲有點能耐啊。

這場聚會最終在一行人的嬉笑打鬧中結束。

謝蔲離開柴詩茜家後,看了看時間,居然快十一點了。她急忙打車回家。

路上,吳亞蓉發消息問她:蔻蔻,睡了嗎?

謝蔲心跳得很快,她編輯道:馬上。

吳亞蓉:好,早點休息,放假了也不要熬夜。

還好她沒打電話,否則不擅撒謊的謝蔲鐵定露餡。

不知是太慌張,還是晚上吃太多油腥刺激性食物的緣故,她的胃開始隐隐作痛,宛如一塊石頭在翻滾着。

謝蔲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肚子,為了轉移注意力,去看書包上挂的那只毛球。

它的手感很好,毛軟而順滑,撥開毛,有兩只圓溜溜的黑色眼睛。

這麽可愛的東西,和付嘉言的風格南轅北轍。

“小姑娘,到了。”

謝蔲回過神,付錢下車。

謝昌成不在家,謝蔲泡了牛奶,試圖緩解胃痛,可惜收效甚微。

夜晚拉了兩次肚子,謝昌成依舊沒回來,她又不敢擅自随便吃藥,帶了錢包、病歷本,自己去最近的醫院。

也不敢去父母所在的醫院,碰到認識她的醫生,就瞞不過吳亞蓉了。

醫生診斷為急性腸胃炎,需要吊水。

輸液室裏,各種聲音充斥在耳朵裏——小孩子的苦鬧,皮鞋走動,推車……謝蔲沒睡好,精神衰弱,更覺得累。

擡起頭,天花板白熾燈的光好像在搖晃,在變幻。

熱鬧是罂粟,人一旦沾上,便容易上瘾。然而,短短十幾個小時,從一個嘈雜的場景,換到另一個嘈雜的場景,如今卻只剩自己。

這樣的落差,很致命。

手機屏幕亮了,付嘉言問她是不是錯拿他的練習本了,今天楊道躍要講。

謝蔲:我不知道,我沒在家。

付嘉言:算了,上課你再給我吧。

謝蔲:我請假了。

付嘉言:你怎麽了?

謝蔲一只手打字不方便,簡潔地回:腸胃炎,吊水。

半個小時後,付嘉言趕過來,看到她第一句話是:“你也太慘了吧,一個人吊水。”

謝蔲沒力氣跟他頂嘴,眼皮子掀了掀,睃他一眼,又垂了回去。

付嘉言坐到她旁邊的空位,從口袋裏掏出幾包徐福記的什錦味軟糖,另一邊,還有巧克力,花生糖。

付雯娜提前買的年貨,他出門順手抓了兩把在兜裏。柴詩茜說他是蝗蟲過境。

他問:“能吃嗎?”

謝蔲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她伸手想拿,他說:“想要什麽?我幫你拆。”

她看了看,說:“軟糖吧,謝謝。”

他撕開,放到她左手邊的扶手邊,好讓她方便拿。

“很嚴重嗎?”

她的臉色白得像紙,唇也是,沒了血色,因為缺水,有些起皮,讓人看得揪心。

——也沒有別人,此時此刻,只有他在心疼而已。

“還好,就是有些腹瀉,胃痛。”

謝蔲主要還是困、累,昨天的聚會太消耗精力,又沒有得到及時的休息。

“那你要不要睡一下?”

謝蔲搖了搖頭。

付嘉言沒照顧病人的經驗,猜不到她的需求,她又是有事不張口的性格,一時無言。

就目前而言,兩個人絕對不是,待在一起無所事事,沒有共同話題,還相處自然的關系。

付嘉言偶爾看一下她的輸液瓶還剩多少,又去看隔壁的小孩趴在媽媽腿上酣睡,又回複手機上的消息。

反正……挺尴尬的。

手邊擱着他拆開的什錦糖。

他懷裏還抱着一堆。

小時候,爺爺奶奶最愛用糖哄她,因為吳亞蓉不讓她吃太多,擔心生蛀牙,可她又愛吃。

有一次發燒,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媽媽”,奶奶也是拆了一包這樣的糖,喂給她,哄她說媽媽在,媽媽在。

她沒燒糊塗,她知道,媽媽不在。

謝蔲想起曾看史鐵生的《病隙碎筆》,裏面有這樣一段:

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麽英勇無敵,多麽厚學博聞,多麽風流倜傥,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

打車來醫院,找挂號口,排隊,繳費,再到看到針頭刺入皮膚,她深深感覺到了這種無助。

她以為到最後,仍會是孑然一人。

可付嘉言的出現,就像這包軟糖對生病的她的意義。

沒有治病療效,只是心理安慰,安慰孤伶伶的心,安慰發苦的口。

可是,為什麽呢?

謝蔲默默吃完了一包,把塑料包裝攥在手裏,輕聲問旁邊的付嘉言:“你為什麽專程過來看我?”

“啊?”付嘉言堅持貫徹他的嘴硬要面子原則,“沒作業本我怎麽聽課?”

她懶得揭穿他,即使真是她錯拿,他找別人借不就好了。

何必要問。

輸液瓶快見底了,付嘉言去替她叫護士。

護士換了一瓶,看了看單子,說:“你吊完這一瓶就沒了。”

謝蔲“嗯”了聲。

護士走後,付嘉言見她窩在那裏,小小一團,膝蓋上倒扣着病歷本,心中突然一陣酸澀。

“你怎麽一個人來吊水?”

謝蔲淡淡地說:“我媽出差,我爸不在。”

“好像聽陳毓穎說過,你爸媽是醫生。”

“對,他們一個在急診,一個在婦産科,都很忙。”

他問:“是在這家醫院嗎?”

謝蔲阖了阖眸,小幅度地搖頭,也許是生病的緣故,真心話脫口而出:“不是,我不想讓我媽知道我生病了。”

付嘉言失語。

她的私事,他不好追問,免得招她生氣,說:“外面有粥鋪,待會去吃點東西吧。”

“你怎麽知道外面有?”

付嘉言知無不言:“我爸以前受傷,在這裏住院,我來陪過他一段時間。”

難怪,他這麽輕車熟路的。

謝蔲說:“那個時候,你應該也不大吧,你怕嗎?”

“怕啊。刀在他後背劃了這麽長一個口子,”他比劃着,“都不能躺,得趴着,但我也不能說我怕,怕他心裏愧疚。”

“我也是。”

不能跟父母哭着說她想他們,讓他們多陪陪她。

付嘉言默了默,笑着說:“你要是有需要,可以找陳毓穎啊,或者找柴詩茜,她跟我姑姑一樣,樂于助人。”

找我也行,這話他在心裏默念,沒說出口。

他無法跟她合理解釋他對她的關心。

喜歡是這樣難以啓齒的東西,哪怕放在胸口的正中央,日夜以觀,哪怕咀嚼了千百遍,變形了,破碎了,不成調了,也說不出口。

他以前不懂,喜歡原來總是三緘其口的。

吊完水,謝蔲好了點,就是還有些沒氣力。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幾天還要吃藥、吊水。

他們去了付嘉言所說的粥鋪,謝蔲能吃的也就是一份,怎麽熬也不會太難吃,或者太好吃的白粥。

她掏錢請他吃了一份腸粉、一屜蒸餃。

不接受的話,謝蔲會跟他堅持到底,他故意說,他白蹭了一頓飯,這趟來得挺值的。

吃完午飯,一走出去,風将将剛身體産生的熱量吹散。

付嘉言拖着步子走在謝蔲後面,冬風無情,像能吹倒她,他一度想去扶,手連伸出去的動作都沒有,只是手指頭動了動。

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猶豫未決,謹小慎微。

又是什麽叫,喜歡是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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