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鋼筆

每年的過年流程都差不多, 走親戚,收紅包, 吃飯, 聊學習。

謝蔲已經倒背如流。

長輩們大多對謝蔲稱贊有加,拿她當教育自家孩子的範本。

到了春節,各方親朋好友聚在一起, 他們家成了模範家庭的典型——女兒聽話懂事學習好,父母恩愛事業有成就。

這是謝昌成和吳亞蓉樂見其成的。

但醫院的忙碌,并不會讓這樣的日子持續太久。

他們早早地便要回去值班。

實驗班開學也早, 謝蔲要盡快完成作業, 騰出時間,應付第一次測驗。

去學校報道的第一天, 飄着細雨。

分明過了開春, 氣溫卻沒回暖。冬季校服是沖鋒衣的款式, 醜歸醜, 令人欣慰的是, 尚能禦寒。

謝蔲撐傘走在路上,白色的毛球在陰沉的天氣底色裏, 十分亮眼。

陳毓穎先看到它,再認出她。

“蔻蔻,”陳毓穎戳了戳謝蔲的背,“你什麽時候把兔子換了呀?”

“嗯?”謝蔲說,“就柴詩茜生日那天。”

陳毓穎也不知聽沒聽見, 注意力早被吸引走, “哎……那不是付嘉言嘛。”

付嘉言騎自行車, 停在路邊,腳撐着地面, 側過臉和人說話,手裏還拿着煎餅果子和檸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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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稱他毫不動搖的擁護者和頭號粉絲,這個時候不能視而不見,陳毓穎搖撼謝蔲的胳膊,“走走走,跟他打聲招呼去。”

明明到了教室還能見面,路上特地追上去打招呼,意義在何處?

謝蔲被動加快腳步,在付嘉言離開前趕上。

“付嘉言,早上好啊。”

付嘉言應得含糊,待他咽下口中食物,他又揚起笑,說了聲:“早啊,陳毓穎……謝蔲。”

他的目光瞟一瞟謝蔲,在她書包上一帶,笑意不動聲色地深了幾分。

沒摘啊,沒摘就好。

“付嘉言,你們聊,我先走了。”

那是高二的學長,不認識陳、謝二人,便自覺退出聊天。

“拜拜。”

付嘉言團了團煎餅果子的袋子,檸檬茶也以一口解決完,捏癟盒子,擲進旁邊的垃圾桶。

也就是這個時候,謝蔲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小塊愈合的傷疤。

付嘉言又說:“還沒出正月,新年快樂。”

之前在網絡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及親口說的萬一。三人相對,他說得光明正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專門說給謝蔲聽的。

他用了一整個春節在思考,謝蔲到底哪裏吸引他了,尤其是在一開始兩人就不和的情況下。

誓要在開學時,想個明白,才對得起這顆時而焦躁時而興奮的心。

可又在見到她的這一刻,他又放棄了。

算了,算了,分析起因經過發展的,那是閱讀理解,不是喜歡。

至少,現時現地,她穿配色土得掉渣的校服,紮大多數女生會紮的馬尾,他就是覺得,她和別人不一樣。

“新年快樂。”

“啊!”陳毓穎猛地想起,她帶了一堆糖,從書包裏掏出來分給他們。

陳毓穎又好奇一件事:“話說,怎麽從沒見過你和柴詩茜一起來學校啊?”

“她起不來,湊不到一塊兒。”

實驗班開學早,平時早讀也開始得早——也不是強制規定的,這樣的學習氛圍下,大家對自己要求更高。有的早上六點就開始記單詞了。

陳毓穎羨慕:“有這麽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真好。 ”

謝蔲問:“你不是有姐姐嗎?”

“她比我大好多歲,現在結婚定居外地了,也難得見到。 ”

聊了幾句,付嘉言被同樣騎單車的馮睿招呼走了,兩個大男生,人車合一,一陣風似的刮走。

陳毓穎和謝蔲則走去教室。

“蔻蔻,你為什麽不騎車了啊?”

謝蔲解釋:“我怕冷。”

所以,寧肯多花點錢,或者多花時間。

聞言,陳毓穎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好冰啊。”

謝蔲說:“我體質一直這樣,一到冬天手就很冰,捂不暖。”

“小可憐兒。”陳毓穎同情地揉了下,有幾分占便宜、揩油的意思,然後又調侃,“這好辦,以後讓你男朋友幫你暖手。”

謝蔲笑着抽回手,“我可以自己買熱水袋。”

“熱水袋又不會像人一樣,關心你,心疼你,對你噓寒問暖的。”

謝蔲搓了搓手,回想起小時候,爺爺把她抱在膝蓋上坐着,大掌蓋住她的,粗糙的手心如砂紙,磨着她稚嫩的皮膚。

現在,十幾歲的大姑娘了,不能再似以前,把爺爺奶奶的懷抱當避風港。

停好車,馮睿問:“你那傷怎麽搞的?”

付嘉言摸了摸下巴,“前些天不小心磕到了。”

大年初一早上,他聽到提示音,伸手去撈手機,動作一大,磕到床頭櫃的邊沿,直接磕破皮。

現實沒有回饋他的激動,不是他期望的人。

馮睿上下左右地打量,欣慰道:“還好沒破相,不然就賣不出個好價錢了。”

“對哦,不像你,論磅賣。”

兩個男生絆着嘴進教室。

學期伊始,周兆順決定重新編排位置。

他打算把付嘉言和謝蔲換到一塊兒,一個真正優秀的班級,應當有激烈且良性的競争,他們兩個是典型例子。

還要秉持“先富帶動後富”的原則,讓成績好的帶動稍次的同學。

最後,經過一番調整,秦沛和付嘉言坐同桌,謝蔲和陳毓穎坐他們前排。

幾家歡喜幾家愁。

午休時間換座位。

高中生書多,搬起來傷筋動骨,陳毓穎高高興興進行大遷移。

付嘉言板着張臉,從頭到尾一聲不吭,謝蔲過來時,他的一條腿在過道中伸着,擺明了是攔路。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這句話,大概無法套用在付嘉言和謝蔲身上。

在同學眼裏,他們兩顆行星又有即将相撞的風險。

謝蔲抱着一大堆書,垂眸看看,也不說讓一讓,想直接跨過去。

付嘉言到底怕她絆倒,猛地縮回去,正要說“你還有書要搬嗎”,秦沛已經拎着她們的東西過來。

“謝謝你,給我就好。”

秦沛把東西交到謝蔲懷裏,剩下的給陳毓穎。

付嘉言冷眼看着,臉色更臭了。

搞什麽,這個秦沛陰魂不散了是不是,怎麽謝蔻身邊哪哪都有他。

秦沛坐下,略激動地對付嘉言說:“我們同學四年,第一次當同桌哎。”

“這樣嗎?”

付嘉言應得漫不經心。

謝蔻蹲着身,在桌洞裏擺放東西,從他的角度看,是一顆圓圓的,毛茸茸的腦袋。

她家長一定沒有睡扁頭的觀念,後腦勺也是溜圓的。

秦沛說:“以後我有問題,可以請教你嗎?”

“問我幹……”付嘉言一頓,想到什麽,改了口,“行啊,盡管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秦沛是勤奮、沒天分型,他在實驗班,就像一只兔子闖入了龍潭虎穴,不當心就會被吞得渣也不剩。

他需要比付嘉言、謝蔻多用許多功,才能維持現有成績,不被淘汰。

——到高一結束,實驗班會淘汰三名綜合排名墊底的學生,同時,也會納入三名優秀的學生進入。所以,沒有人敢放松每一次月考。

付嘉言放一本書在謝蔲頭頂。

她拿下來,回頭白他一眼,眼神如有聲音,一定是罵他無聊。

他笑了一聲。

從今以後,就是前後桌了,歡迎啊謝蔲。

開學小測是為了檢驗,他們是否在寒假有所放松。

這一天幾乎都在考試中度過。

放學時,陳毓穎抱怨着頭昏腦漲。

謝蔻手伸進桌洞,指尖碰到書包角落裏,硬硬的盒子的尖角,忘了回答陳毓穎。

陳毓穎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喚回她的心神,“蔻蔻,你怎麽回家啊?坐公交的話,我們一起去車站呗。”

“你先走吧,我還有點沒寫完。”謝蔻故作沉浸在題目中。

陳毓穎湊過去,謝蔻的字太賞心悅目,她不由得多看幾眼,“我等你呗。”

“還剩一篇作文,還要更正,別耽誤你的末班車了。”

“那好吧,”陳毓穎背起書包,“你加油。”

“付嘉言,有人找,女生哦。”

尾音拖得老長,耐人尋味。

謝蔻下意識往外瞟了一眼,她背對教室,只看到米色大衣,和一頭披散的長發,不是柴詩茜,也不是萬雪。

付嘉言起身走出去。她轉過身,毋庸置疑,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化着妝,手裏提一個禮品袋。

外校的人,精心打扮過,帶着禮物,專程跑來找他,任誰想,都會覺得不尋常。

以付嘉言的受歡迎程度,也不怪同學語氣暧昧。

謝蔻把筆盒從書包拿出來,準備放在他桌上。他的物理書攤開,正好翻到扉頁,右下角有個龍飛鳳舞的F簽名。

啊,原來是他。

謝蔻又看了眼窗外的兩人。

付嘉言手揣在兜裏,身形未動——不接東西的意思。他表情無奈,在說着什麽。

謝蔻放下,簡單收拾過東西,出門,正巧和回教室的付嘉言打了個照面。

“哎……謝蔻。”

她抿了抿唇,不作答,繞了一步,和他擦肩而過。

付嘉言匆匆回到教室,打算追上謝蔻,一打眼,看到憑空多出藍色的筆盒。

他摸不着頭腦,四下望望,這個時間點,教室走空了一大半。

打開,深灰色的底,躺着一支黑金配色的簽字筆,筆帽刻着一串花體英文:TO FJY。

贈付嘉言。

不用猜也不用問了。

除夕那晚,他說要寫上這麽一句,其實就是逗她。她多較真的一個人啊,當真加上了。

自行車也不要了,付嘉言抓起書、筆、水瓶胡亂地往書包裏塞,大邁步去追人。

經過那個女生,他說:“路上注意安全啊。”

女生來不及應答半字,他已經拽着書包肩帶,跑沒影了。

縱是謝蔻走得再快,也比不上付嘉言的速度,很快叫他追上。

“謝蔻,幹嗎,當聖誕老人還是海螺姑娘啊?一聲不吭。”

謝蔻聲音波瀾不驚:“不想打斷你和別人的聊天。”

付嘉言說:“嗐,她說她要轉學去外地,給我送生日禮物。我沒要。”

她終于用正眼看他,“你今天生日啊?”

“下周。”他加快幾步,倒退着,走在她前面,這樣一來,兩人是面對面地說話,“我不過生日,你不用送禮物。”

“本來也沒打算送。”

付嘉言毫不在意,揚了揚手裏的筆盒,二月末的傍晚,晝短夜長,此時天已呈淺灰色,他的笑卻像早晨,天際邊乍破的天光。

這樣的男生,招女生喜歡,似乎是必然。

謝蔲晃神的一剎那,他的聲音似湖面漣漪,蕩入她的耳中:“很好看,我很喜歡,謝謝。”

她說:“拿你的錢買的,借花獻佛罷了。”

付嘉言輕易識破,“我認識這個牌子,那點錢可買不到。”

這樣的說話方式很奇怪。

全然面對面,眼對眼的,你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落在對方的眼裏。逃不過,掩飾不了。

謝蔻仿佛站在結冰的河邊,行差踏錯半步,就要跌進去,凍個寒徹入骨。

她抿了抿唇,沒作聲。

是,付嘉言待人太大方,大方到令人不忍心虧欠他半點。

吳亞蓉不收謝蔲的壓歲錢,她叫她存着,以後用作不時之需。她卻動用一部分,給他買了這支Bernard Shaw。

付嘉言笑得堪比成功偷到小魚幹的貓,“雖然你……”

這一段路是緩坡,他的步伐仍不見減慢,謝蔻總疑心他會摔倒,或者撞到什麽。

果然,下一秒,付嘉言沒注意腳下有石子,正正踩到,一個踉跄,為了穩住身形,胳膊在空中掄了半圈。

謝蔻笑出聲。

她說:“別太得意忘形,這麽掉偶像包袱的糗,小心出到你的粉絲面前。”

付嘉言這回終于正常走路了,沒當回事,“我是想說,我知道,雖然你嘴硬要強,但你心是軟的。”

她默認了,回敬一句:“彼此彼此。”

付嘉言又說:“那女生是柴詩茜的初中同學,來家裏玩過很多次,但我跟她不熟,沒說過幾次話。”

“哦。”謝蔻淡淡地應,“跟我又沒關系,你幹嗎跟我解釋?”

“我……”

這下說不清了。他就是不想讓她誤會。

他說:“怕你跟別人造謠,說我是随便、花心濫情的人。”

謝蔲正要回答,餘光瞥到地上的水痕,再一看,源頭是他的書包,沒擰緊的水龍頭似的往下滴水。

她好心提醒他:“你是不是沒擰瓶蓋?”

付嘉言拉開拉鏈,為時已晚,大水漫金山,書全部遭殃了。

“……”

接連兩次在謝蔲面前出醜,此時此刻,他真想使出《哈利波特》裏“一忘皆空”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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