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馬甲掉落

五月初一, 天陰,氣燥。這日,大娘子把張儒秀叫了過去。

大娘子今日着了妝, 适才剛從外面回來, 這會兒剛坐到屋裏,就把張儒秀請了來。

為何是請來?

張儒秀這幾日玩得瘋,成天神出鬼沒的。偏偏這段日子府裏都忙着成婚的事宜, 張存出入同朝堂間, 大娘子整日忙着六禮,府裏忙得焦頭爛額, 沒人再多生出一分心來去看看這位新婦。

張儒秀便趁此良機每日兩點一線地奔波于城南與張府之間, 小生意愈發紅火起來。汴京城裏男子有一顯著特點——凡是游人往客,必得是戴帽出行,都要打扮成讀書人一般。原先張儒秀沒發現這點,只當是她這處吸引讀書人,是塊風水寶地。

後來才明白, 人大多數都是裝成一副文雅模樣來此求教。她又明白, 自己這類算命看相解憂的, 在汴京,算是三百六十行最為低賤的一行。也明白, 為何總有人盯着她一小娘子莫名嘆氣。

錢與面子,若是能掙得錢, 自然是錢重要。

顧客越多, 錢越多,張儒秀也愈發上瘾起來。原先定的半個時辰營業時間也延長到了一個時辰。

未時出, 申時歸。天朗氣清時, 回府時不出纰漏。可若是天一陰, 申時歸已然是有些暴露的風險了。

張儒秀心裏清楚這點,只是她早鑽到錢眼子裏去了,無心顧及這些事。

她這一無心,倒是叫大娘子生出了心。

有些事一查便知,何況這事作案人也無心留手作防。大娘子叫了人,便把張儒秀在城南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她先前以為,張儒秀日日浪跡在外是尋了吃喝玩樂的樂子不可自拔。

大娘子也是覺着張儒秀風寒剛愈,心中郁郁成結,現今又快要成婚,自然不自在。多種愧疚交織,她便由了張儒秀去。只要人喜樂康順,多出去走走又如何?

只是大娘子沒想到,張儒秀這一去,是去抛頭露面作這般低賤的事。大娘子心裏自然不舒服,那口惡氣怎麽也咽不下去。不過她沒把這事同張存說。張存本身已是個忙人,公務堆疊如山,整日噓聲嘆氣。大娘子心疼他,也心疼張儒秀。深思熟慮後,還是覺着私下同張儒秀說開得好。

張儒秀可不知曉大娘子的頭腦風波。她看着大娘子欲言又止,嘴裏塞着糕,充個傻愣子。

“慢點吃,喝口茶,莫要噎着。”大娘子幾番思慮間,還是說了家常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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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你把我叫過來,是有什麽事麽?”張儒秀問道。她自然不傻。如今府裏這麽忙,大娘子特意約見她,總不能是問她昨晚有沒有蹬被子這類的小事。

“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大娘子說道。這事說了,張儒秀會不好受。不說噎在心裏,她也不舒服。

“說啊。”張儒秀說罷,放下手中的糕,又拿絹巾擦擦手。雙手放在膝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你在城南的事,我都清楚了。”大娘子開口說道。

“啊?”張儒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還沒做好掉馬甲的心理準備。

“你倒是聰明,知道避諱人,蒙了面紗,特意換了身衣裳。”大娘子話雖是這麽說,卻毫無生氣之意,反倒是話裏充滿了無奈。

“我原先覺着你這是想去外邊吃吃喝喝,也不攔着你。我還覺着奇怪呢,怎麽每日午後你都不在府裏。有時想找你交代些事,你屋裏的養娘都說你玩去了。原來你這是悶聲發大財去了。”大娘子說道。

張儒秀低頭,默不作聲。

“手裏有了錢,自然是好事。只是三姐,你看看現在這個時候,是叫你提前做好成婚的準備的,可不是叫你去從商的。何況,你一女子家,做的還是那般低賤的事。這些三教九流派的助教,旁人做也就罷了。人各有志,旁人總要是混口飯吃的。可三姐,你跟他們不是一路子的人啊。我還沒将這事同你爹爹說,我也不會同他說。今日叫你來,是想來勸勸你,別管生意如何,早些關鋪。”大娘子苦口婆心地說道。

說的在理,可大娘子叫張儒秀收心,又談何容易?

“阿娘,我若是不做這些不入流的助教,我還能做什麽呢?”張儒秀覺着委屈,擡頭直面大娘子,抱怨道。

“你是府裏的三小娘子啊,你做平安喜樂的小娘子。日後成了婚,你做貴安人啊。這往後日子還這麽長,你怎會不知道要做什麽呢?”大娘子也不理解張儒秀所說的話,張儒秀覺着委屈,她還覺着委屈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儒秀說道。

張儒秀想闖出自己的天地,用金手指也好,用實力也好。成婚前,她被困在四方宅院中,成婚後她也會被困在宅院中,她不甘于此。成婚前她被錦衣玉食供着,成婚後也大差不差。可她不想承襲着旁人附加着的生活條件,她想自力更生,自己給足安全感。

“我知道你心裏存着小心思,可你說說你一女子家,貿然到外做這般大膽的事,會有多少風險?

城南離府那麽遠,你自己孤身一人,叫我怎麽放得下心來?”大娘子說道。

見張儒秀還是一臉埋怨,大娘子沒法,拉住張儒秀的手蓋在自己的手心上,給她捂着涼手。

“你看看你,手這麽涼,穿得也薄,還成天往外跑。”大娘子說道。

張儒秀低頭,默不作聲。

瞧着張儒秀一副油鹽不進心意已決的樣子,大娘子嘆了口氣。

“三姐,我也不逼你了。今日叫你來之前我就知你在這事上,斷不會聽我的話。可我還是得說,不管你聽不聽的進去。”大娘子說道。

“阿娘,我也不是在給你找茬。”張儒秀說道。她不是找茬,自己堅守本心而已。

偏見如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她一顆卵石無心去硬碰。大娘子有她的說法,張儒秀也有一套理。她倆誰也不聽誰的,可總要有人先服軟。

大娘子既然說了那話,她也得給人家個臺階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娘子說道。

大娘子看着張儒秀一副情緒低落的模樣,決心要轉個話題,不再說這些叫她難堪的話。

“我叫你來,還有一事。我這幾日跑前跑後,把婚期給你定下來了。”大娘子笑道。

婚期?這麽快?

張儒秀聽罷,果然擡了頭,撞見大娘子滿臉笑意,同方才的狀态全然不同。

“何時?”張儒秀問道。

“五月十七,那日宜嫁娶,是個吉利日子。”大娘子說道。

“這麽快?”張儒秀頗為驚訝。她創業還未半呢就要提前夭折,卷鋪子成婚了?

“快麽?司馬二哥的官位一出,便要去赴官。這官位最遲五月中旬就已公示出來了,趁着兩家都在汴京,可不得先把婚事好好辦辦?”大娘子笑道。

許是覺着張儒秀這反應是女子家的嬌羞,大娘子還安慰道:“你且安心,婚前的事都給你弄好了個七八,到時你喜服一穿,喜禮一行,這婚儀自然就過去了。”

可張儒秀的心思又豈會在成婚之上?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她的事業。

大娘子說罷,仔細一想,便猜到了張儒秀此時的心結。

“故而我同你說,叫你早日關店鋪。你仔細想想,這幾日你哪兒還抽得出身子去城南?婚事一完,你就得走了。”大娘子說道。

“那我……”張儒秀嗫嚅道。

大娘子這番話可算是對症下藥,說到張儒秀心坎裏去了。

“三姐,早些收手罷。要是你實在想做這些事,不妨日後再提上進程,如何?”大娘子說道。

這話的言外之意顯而易見。大娘子允了她在外創業這事。

如何?自然是要點頭說好的。

張儒秀也這般溫順地回答,讨了大娘子的歡心。

“對了,還有一事。”大娘子突然想到些什麽,說道。

“怎麽了?”張儒秀問道。

“今日婚期昭告兩家,便是行大禮的日子。對家會送來催妝的冠帔和花粉,我們家要回送套公服及花幞頭等類的物件。今日事忙,你也別出去了,留在府裏清點一下禮。”大娘子說道。

“好。”張儒秀看大娘子一臉堅決,只得點頭。

回去後不久,大禮便送到了張府上。

大娘子說得不錯。婚期定早些對兩家都好。知谏院司馬池同侍禦史張存此時都在皇城之中待着,此時結成親家,雙方行事也都方便。再有不久,司馬池便要遷官北移,張存的官位也要有變動。若是那時兩家子女結親,回門走親多有不便。

更何況司馬光不久後也要被授官,授官前成婚也算是宣告天下,婚後會省去不少莫名的桃花債。

禮到時,有人清點。大娘子的話中之意,也并非叫張儒秀接替了旁人的位子,只是叫她在旁看看,莫要分心罷了。

只是這禮貌似來得不太幹淨。擔子上還塞了封信,被幾位眼尖的小女使發現,交到了張儒秀手中。

是司馬光遞過來的信,原先二人的信都是交由一人私下傳來傳去的,今日這般大膽。張儒秀拿起信還在疑惑着,就聽一旁的女使們在努力憋着笑憋着想說閑話的心。有個小丫頭,沒見過這般場面,直接紅了臉,被旁人笑話着。

張儒秀自然也不好意思,便随意找了個理由,轉身離去。

只是她還沒走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八卦嬉笑聲。

“你們看見沒有,有人給咱三娘子寫信呢!”

“羞死人!你們說,信上會寫着什麽啊?”

“肯定是些酸話啦!”

張儒秀聽到這些聲音傳來,低頭看着手中的信。

果然,只要她隐瞞得夠好,就沒人能看出來她的那份難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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