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婚(下)
等到背後傳來一股涼意, 司馬光才微微回神,關了門,進了屋。屋外涼, 他猛一進來, 肩上都帶着露水。
屋門一合,院內的冷寂便被全然擋在外邊,洩落一地的月光被暖烘烘地燭影代替, 屋裏的紅燭燃了許久, 勾了牆上的人影跳躍晃動。
“咳咳。”司馬光背緊靠着門,不知要說些什麽, 便假意咳了幾聲。
張儒秀瞧他一副愣頭青的模樣, 許是方才噎了多杯酒,或是燭光照得人深情,司馬光的眼眸明亮,好似載着一筐水,動不動就要淌下來一般。
“我過來了。”司馬光可憐巴巴地看着張儒秀, 開口道, 仿佛張儒秀是頭洪水猛獸一般。
“噗嗤。”張儒秀本想裝個正經樣子, 結果被他這句話逗笑。
“幹嘛呀光哥,不認得我了?”張儒秀笑道。
司馬光搖搖頭。
他來時, 張儒秀正坐在床邊乖巧地等着他,見他來了, 便歪歪頭朝他這處望去。平日裏他沒看過張儒秀盛妝的樣子, 私會時,張儒秀也總是那般不施粉黛的靈動模樣。而今晚, 她呆呆地看人, 花冠随着她的動作也稍稍歪了起來。
像是一株稍稍欠身的海棠一般, 濃妝未消,搭上滿屋新紅,美得叫人心碎。
白日裏人多聲雜,他同張儒秀的交流也甚少,只是匆匆說幾句,沒顧得上仔細觀摩她。如今燭火噼啪,只有他們二人,白日裏壓在心頭裏的雜思又被喚了出來。司馬光唯恐這些心思吓到她,便躊躇徘徊,不敢多動。
“我只是,飲的酒有些多……”司馬光說着他自己都覺着冠冕堂皇的謊話。
“你醉了?需要我幫你醒醒酒麽?”張儒秀說罷,起身朝司馬光走過去,想攙扶着他坐下。
司馬光本想表示自己還沒醉到搖搖晃晃,還未有所反應,就見張儒秀走到了他的身旁,一臉關切。
突如其來的接觸,叫他了臉驀地燒了起來。
“你臉怎麽這麽紅啊?看來真的是醉得不輕。”張儒秀挽起司馬光的胳膊,就準備往案桌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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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是……”司馬光還未說完,便感到額上一股涼意傳來。
原來是張儒秀瞧他一副被燒熟的模樣,心念醉酒誤事,便兀自伸出另一只手探上司馬光的前額,果不其然,熱得很。
“你額頭怎麽這般燙?”
“你手怎麽這般涼?”
二人同時開口道。
“不燙啊。”
“不涼啊。”
二人又同時開口答道。
……
一陣難堪過後,還是司馬光先開了口。
“是屋裏太冷了麽?”
“沒有沒有,我本就是個體寒的身子骨,一向如此,沒什麽大毛病。”張儒秀說道。
“體寒?那你去醫館找過大夫看麽?”司馬光追問道。
“哎呀,都說是老毛病了,不值得挂念。”張儒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答道。
這話在司馬光聽來,便是張儒秀變相地回應她從未去拿過藥。
“你……”
司馬光滿口責備的話還沒說出,便被張儒秀捂了口,不叫他再絮叨。
“不許說我啊,我……我過幾天就去看。”許是覺着自己也沒理,張儒秀說話時的底氣全無。
“你點頭我就放手。”張儒秀說道。
眼見司馬光聽罷她這般敷衍的話,眉頭都皺了起來,張儒秀又忙給自己找着理。
“今日……今日可是我大婚,你可不能叫我生氣!”
這是什麽歪理?司馬光聽罷這話,滿是無奈。不過他也縱着張儒秀這般去做,便點點頭,眼裏滿是真誠。
張儒秀一見他點頭,手便放了下來,不過還是拉着他坐到案桌邊。
“坐罷。”走到案桌旁,張儒秀便放了拽着人家衣袖的手,頗為好心地拉開了兩個凳子,還一臉神氣地看着司馬光。
司馬光一陣失笑,轉身便坐到了張儒秀對面。
“喝口茶,醒醒酒罷。”張儒秀倒了一盞茶,遞到他面前。
其實方才司馬光在來後院之前,便在宴席末尾喝了許多茶,還特意在風裏站了一會兒,消消身上的酒氣。他不想以一副醉鬼的樣子在張儒秀面前現身。可誰知縱使他一番精心準備,還是被張儒秀以為自己醉得不輕。
“好。”司馬光說道。說罷,便将茶一飲而盡。
落盞後,司馬光聽見張儒秀發出一陣“啧啧”聲。
“怎麽了?”他怕張儒秀覺着自己儀态随意,有失禮儀。說罷,便挺起原本就挺直的脊背,生怕自己叫她有一絲不滿。
可張儒秀想的哪裏是這些?
方才司馬光擡頭肆意飲茶的模樣實在是會叫人一不留意便色令智昏。這可不怪她。司馬光那雙提筆的手握着茶盞,稍稍用力端起後,手背上的青筋便已顯現。她看着司馬光脖頸微揚,喉結上下一動,驀地生出些雜思。
這些事,張儒秀也自然不會告訴司馬光。
于是她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着謊話:“我方才剛瞧着桌上的蜜林檎,想着自己坐在這好幾個時辰都沒發現它,便覺着自己的心也太粗了些。”
她這話原本只是掩飾下自己原來不可告人的心思,這是話一出口,司馬光便會錯了意。
“是我不好,在前堂耽誤了太久,叫你也等了許久。”司馬光話裏頗為自責。
“是啊,我等了那麽久……”張儒秀接着話,她自然是在逗弄司馬光。
“都是我不好。”司馬光愈說愈自責,他将張儒秀當了真。
“是啊……做錯事是不是要接受懲罰呢?”張儒秀故作高深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
“那就罰你……罰你給我削個桌上的果子罷。”
這話一開口,倒是叫司馬光頗為錯愕。
錯愕間,他便反應過來,張儒秀這是在誠心逗他。這樣想開來,他也松了口氣。
“你沒生氣啊?”司馬光後知後覺地問道。
“我是那麽容易生氣的人麽?”張儒秀反問道,話裏滿是狡黠。
“也是,是我自己想多了。”司馬光說罷,便拿起桌上一個蜜林檎準備去洗。
“都洗過了,你不用再去了。”張儒秀開口道。
“洗過了?這果子表皮還都是幹的。”司馬光滿是不信,還是想起身洗果子。
“真的真的,我那幾位貼身丫鬟午後剛去洗了一遍,不過是隔得久罷了。”張儒秀頗為無奈地說道。
“那我給你削個皮。”司馬光說着,便不知從哪兒尋了一把果刀,拿起果子便削。
張儒秀原本覺着司馬光這般世家子弟,削果皮這事應是不太順手才是,誰知司馬光幾下便削好了果子,果皮削得薄,果肉留得圓潤。
“光哥,你平時肯定不少吃這些瓜果。”張儒秀感嘆道。
“其實也還好。”司馬光說着,便把手裏剛削好的果子遞給張儒秀。
也不是張儒秀見識淺薄,她真的沒見過這般巧奪天工的蜜林檎果。
她這一愣,倒是叫司馬光以為她不滿意。
“是不是太大了?要不要我切成小片?”司馬光問道。
“沒有沒有,我就是看它太好看了。”張儒秀回道。
“真是個傻丫頭。”司馬光雖是這麽說,可話裏滿是寵溺。還是伸手把果子遞了出去,看張儒秀吃得正香。
張儒秀啃着果子,邊吃邊覺着這氛圍太過奇怪。哪有人大婚之夜什麽都不做只是來啃果子呢?
再看看外邊的天已然是徹底黑了下來……
張儒秀覺着,有些話,還是早些時候交代清楚比較好。
“光哥。”張儒秀啃完了果子,開口道。
“怎麽了?是不是還想再吃?我馬上幫你削。”司馬光看她吃得開心,心裏也欣喜。
“不是不是。”張儒秀趕忙搖頭否認道。
“你……就是你,興許知曉新婚之夜的流程罷……”張儒秀這話越說聲越小,最後幾乎是嗫嚅道。
只是她這話哪怕說得再含糊,還是叫司馬光紅了臉。
司馬光當然知道夜深之後二人要做什麽,或是說應該做什麽。可他瞧張儒秀這般模樣,分明就是沒有生出這方面的心。
何況二人才剛見了幾面……
“你不必慌,慢慢說就是,我都會聽,也都按你說的去做。”司馬光沉聲道。
哪怕司馬光這般安慰着,可張儒秀這時偏偏就慫了下來。
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該怎麽同司馬光說,在她心裏,婚約只是個形式,是做給外人看的。婚後二人自由相處各自安好便可,至于房中事、閨中情,還是不要有為好。
成婚之前,這些話在她腦子裏滾過無數次,她以為她可以頗為自然地說出這些話。可瞧着司馬光的眼,她先前所有的勇氣驀地消失了個幹淨。
“歲歲,不要慌。屋裏只有我二人,你的話,也只有我能聽見。”司馬光安慰道。
“我只是……我就是怕話說出口叫你寒心。”張儒秀解釋道。
聽她這話,司馬光便已知曉了個七七八八。
有些話,不說出口,便不會寒透人的心。
只是這些話,往往是非說不可。
總歸是要傷心的,司馬光自然不願叫張儒秀多生出些負擔,便自願擔起這些事。
“想說什麽,說便是。”司馬光故作輕松地笑道。
司馬光愈發大度,張儒秀便愈發無地自容起來。
那晚,司馬光明明承認了他動了心。他也回問了這個問題。
可那時張儒秀是怎麽回應的呢?
她說,難道你還看不出麽?
她把這個問題抛給司馬光,叫他去想。
司馬光也不能做定奪。
張儒秀一言一行間皆是戲侃。她寫過那副紅字,司馬光便一廂情願地以為,有那麽一瞬,張儒秀的心是在他身上的。
可張儒秀的每個動作都那麽自然,她對他,像是對待兄弟姊妹一般。
有那麽一瞬,司馬光自私地以為,那些自然的動作,都是動心的昭示。
張儒秀是個小騙子。
可他卻情願被蒙騙在內,之後裝出一臉無知的樣子,故作大度。
“歲歲是想說,我們貌合神離地過下去,是麽?”司馬光回過神,顫聲問道。
是的,就是貌合神離。
張儒秀心裏點頭,面上卻滿是難堪。
“若是你……”張儒秀本想開口安慰他。只是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覺着多說無益。
“好。”司馬光說道。
“你說什麽?”張儒秀猛地擡頭。
“我不會打擾你的,你願怎麽過,便怎麽過。”司馬光苦笑道。
“那在床上……”張儒秀聽了他這話,便松了口氣,頓時轉了個話題。
“放心,我不會做些無禮之事。”司馬光安慰道。
他嘆着張儒秀的無心,也嘆着自己的多情。
“等去了華州那處,你便會自在得多了。現在府裏人多,恐怕,還是不能分床睡。”司馬光說道。
這話一出,縱使張儒秀心再大,也聽出了個落寞的滋味。
“光哥,你生氣了麽?”張儒秀問道。
她覺着自己好似有意無意間傷透了人的心,便腦子飛轉,想着能不能來件事補償人家。
司馬光抿抿唇,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若我說,是呢?”
他看向張儒秀,眼裏沒有半分愠氣,眼波流轉,倒是滿生悲意。
認識這麽久,這是司馬光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她。
張儒秀原以為,自己是個薄情之人。如今真真切切地歷了事才知,她根本做不到那般冷淡模樣。
她做不到,傷透了旁人的心,還默念一句,活該。
情愛一事,從不是本該如此。
這晚,也是第一次,張儒秀的心有了幾分動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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