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滿月相慶

六月十七, 滿月大慶相會。

張存前幾日就同司馬池商量着這次滿月禮舉宴的地點。酒樓定是去不成的,兩家幾百口人,哪怕是定下礬樓最大的雅間也不成。

岳家與本家之間的事, 自然由兩家長輩決定。最終, 司馬池邀了張存一大家來司馬家坐席。

相別一月,兩家再見,自是頗有感慨。

聶娘子的氣色也養了回來, 先前還需人攙扶着走路, 如今倒是一副健朗的樣子,鬓邊的銀絲在光下也成了淺淡流雲。

聶娘子一臉笑意迎着大娘子一衆女眷, 帶人穿過花廊桐屋, 歡聲笑顏,透過炎夏悶熱的風,穿到前堂去。

女眷花俏,雲鬓斜鬟,袖衣羅裙, 往往簇擁而行。何況兩家女眷本就處得近, 推個墜子, 換個镯子,氛圍輕松, 一時間都叫人忘了正事。

男子相逢不做女子扭捏之态,常服相見, 道幾句安好, 便直入正題,拉着人往前堂去。

賓客落席, 男女分桌而坐, 屏帷相繞, 爐香袅袅而升,女使端着菜過來,倒了酒,便默聲下去。

六月天熱,叫人胃口也消了下去。這次擺宴,聶夫人對宴食上了心。席上少炙肉而多時鮮瓜果,小菜利口清爽,酒茶也是備了溫涼兩份供所需。

女眷這桌,聶娘子同大娘子挨着坐,而大娘子身旁依次落坐的是張家三位小娘子。

張儒秀坐到了聶夫人正對面,右手邊是二姐,而左手邊則是司馬光的大姐。

張儒秀同司馬大姐成婚時只淺淺交談過幾句,過後也并無多親近的交流。二人的那些話也只是基于繁文缛節而已,客套過後便是相對無言。

司馬光同他大姐不疏卻又不近,鬧得張儒秀對這位大姐也了解甚少。

何況司馬大姐又大張儒秀一旬,人兒女雙全。若是真計較起來,還是和同輩聊得來些。

這不,這方案桌上,司馬家大姐同張家大姐就相談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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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她一向嬌慣,不懂禮數。這段時日來,怕是叫親家母操了不少心吶。”大娘子說的動情。

林氏說這話自然不是叫聶娘子點頭附和的,她這話,是想聽出個誇贊人的話,客套一番罷了。

聶娘子也清楚大娘子的言外之意,當下便連連誇着張儒秀的好,說這位新婦懂禮明責,真是撿了八輩子的好運,逗得大娘子連連發笑。

張儒秀本是同二姐聊着閑天,可耳旁卻總是聽着這些話,哪怕避諱了幾分,可還是能把這話聽個七七八八。

親家之間的客套又或是真情,礙着層層關系,只能繞着老遠來問出個所以然來。

張存同司馬池是多年好友,可兩位夫人了解彼此無非就是趁着為數不多的花宴,在命婦之間交流幾句。或是乘着自家官人的東風,側耳聽得對家的許多言行。

在司馬家眼中,張存重禮重情,而林大娘子溫婉體貼,二人是為良配。

在張家人眼中,司馬池忠信守義,而聶娘子大度寬容,二人也是對佳偶。

如今這兩位府裏的大娘子雖是在閑聊着,可卻早将對家的身底了解了個透徹。

大娘子也透過聶夫人的話徹底寬了心。畢竟這是司馬光赴任前,兩大家的最後一次擺宴想慶。

官場沉浮,世事難料。如今一別,轉眼即是半生。

聶娘子身子剛好,不宜飲酒,大娘子便敬了人許多盞茶。

當然,大娘子也有話要同張儒秀交代,無非就是叫人做好萬全準備随機應變的事。

華州在陝西一路,距汴京千裏地。六七月熱天出發,到了那處,少說也得九、十月份。

大娘子這關切的話才剛出口,聶夫人便接了話茬。

“官家惦記着二哥進士新官上任,又逢前線戰事緊急,便特意備了快馬驅車載人到任。陝西那邊驿路多,驿館也多。如今二哥也得了驿券,若是路上身子不舒服,也好停下休息片刻。”聶夫人解釋道,生怕大娘子給張儒秀過多壓力。

“話是這樣說,可三姐她……”大娘子話還未盡淚便淌了下來,拿着絹巾捂着臉。

大娘子想到張儒秀前十六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卻要遠赴他鄉走那麽遠的路。每每想至此處,心裏便像是被針紮似的難以忍受。

聶夫人見狀,也趕忙安慰着。她也為人母,當年自家大姐出嫁後,也是跟着夫家四處安家,自然懂得大娘子的心。

“娘娘,你放心罷,我到華州後,一定給你遞信。”張儒秀隔着兩位姐姐,聲音遙遙傳入大娘子耳中。

大娘子也覺着自己失了體面,本想借着絹巾仔細擦擦淚不再失态,誰知聽了衆人安慰的話,愈發哽咽起來。情至深處,大娘子的面頰都紅了起來。

聶娘子看不得人哭,将大娘子半摟在懷裏安慰着,隔着屏帷,看着那幫大男人推杯換盞,心裏驀地心酸起來。

這邊演着悲歡離合,那邊卻升起壯志淩雲。

這邊桌上的男人,除了李易攵,旁的都要遷官托着家中老小定居別處。而要遷官的幾位,又都是往陝西處走,聊的話自然也多了起來。

李易攵坐在其中,只管給人添酒遞茶,該說的話說盡,旁的雜話也不多說。他李家因着小弟成了一團糟,他自己心中也煩悶着。

這遷官的幾位,調令都傳了下來,遷家時間大都在六、七月,故而到地兒的時間也臨近着。司馬家這二人,一人華州判官,一人同州知州,先後啓程。張存這位陝西都轉運使自然也是要收拾家當從輕出發。

而李易攵常居于京,又怎會懂得宦游人的苦樂心酸?故而此刻他選擇少言寡語,倒也是一聰明之舉。

男子間論來論去,風月詩騷過後,便是免不了的國家大事。

司馬光說着對局勢的見解,引來贊同,也自有不解與埋怨。義憤填膺間,轉眼一看,透過帷幔,女眷處人影晃動,時有女使伺候,想必那處也是歡喜自在。再一恍惚,便直了身子,重新投入到話題之中。

……

這次宴拉拉扯扯間,便結束在了晚間。

暮色沉沉中,兩家告了別。司馬池有幾分醉,便叫司馬光送着客,自己送過張存後先行回了屋。

司馬光留了下來,張儒秀自然也幫他送着客。

大娘子走的時候,拉着張儒秀的手一番絮叨,眼見着話愈來愈多,還是叫二姐以風大為由給拉走的。

可六月中旬晚間的風早已沒了熱意,吹得人不癢不燥。大娘子自然也知道這是二姐在提醒她早些回去,便勉強收了話尾,揮揮手,叫張儒秀早些回去。

“一路安好,路上千萬照顧好自己。”二姐最後上車,臨走前交代道。

張儒秀點點頭,說着安慰話。

末了,馬車載人而走,辘辘走遠,只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淺的車轍。

紅霞灑滿了大片西天,那馬車的影兒愈來愈小,直至最後,凝成一個黑點,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張儒秀擡頭望向天,眼中是雲浪翻湧。

汴京的黃昏日落,她還可以在啓程前看見幾次。可今日這般離人見愁的景,卻是最後一次看見。今日一別,再見張家人不知是何時何地。

天遙地遠,驿道再多,也總會隔斷本就不多的相見良機。

直到這一刻,張儒秀才深切地體會到古人分離時的百轉千腸。

她的眼裏,是對親人的不舍,也是對未來的無限彷徨。

張儒秀收了心,扭頭一看,卻見司馬光正看着自己,眸間滿是無聲的擔憂。

紅霞也映在了司馬光的大半身子上,原本中規中矩曲領大袖,如今像是鍍了一層暖潤的光,邊角都泛着暇情。

司馬光眉目斂神,唇瓣微抿,就這般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又一股風吹來,風明明不涼,可張儒秀還是覺着臉被吹得生疼。

“走罷。”張儒秀說罷,挽起司馬光的手。

這一挽,司馬光的眼裏頓時就有了波瀾,抿着的唇也揚了起來,用了力扣起張儒秀的手,拉着人就往裏走。

不知怎的,看着身前司馬光挺拔寬闊的背影,張儒秀覺着她這顆懸着的心,驀地就有了歸處。

府門被仆人合上,最後一刻,張儒秀扭頭,窺見了外面的紅霞。

再扭過頭,是閑适安然的府邸,是眼前堅定淡然的人。

張儒秀笑笑,任由司馬光拉着她走去,不問歸處。

……

戌時二刻,張儒秀卸了妝面,正坐在梳妝臺前梳着滿頭發絲,門也被推開了來。

司馬池雖醉,回去稍作歇息後,還是把司馬光叫了過去說事,順便又飲了幾杯酒。這會兒時候,司馬光才走進屋來。

這一進屋,便是撲面而來的酒氣。

“你身上這酒氣怎麽這麽重啊?到底喝了多少酒?”張儒秀放下發梳,問道。

“酒氣?很重麽?”司馬光做狀聞了下衣袖,也并未聞到張儒秀所言的酒味兒。他來之前還特意掩了下身上的酒氣,仔細洗漱了一番,不曾想還是叫人給聞到。

張儒秀見司馬光步履平穩,臉色如常,也不說胡話,便知道他還沒喝醉。

“好了,別聞了。今日你喝了那麽多杯酒,早些上床歇息罷。”張儒秀走過去,攬着司馬光的腰就把人往床邊推。

司馬光雖是一臉懵,卻還是由着張儒秀的動作,任由她把自己推到床榻邊坐下。

“這麽早就歇息啊?”司馬光失笑道。戌時二刻,往常他還在伏案寫字看書,從未躺到床褥上一夢周公。

“你先躺着歇會兒,等什麽時候酒氣散得不多了,再起來看書也不遲。”張儒秀知道司馬光心裏還想着那社稷經綸,此刻便頗為好笑地搪塞道。說罷,稍稍用力,便将人身子推到在床褥之間。

司馬光順着張儒秀的勁兒陷入柔軟的床褥中,也不惱,伸手拉着張儒秀的半邊衣袖,問道:“那你呢?你要同我一起歇息麽?”

這話說得暧昧不明,說罷,司馬光的面皮倒是紅了幾分。

“怎麽?你想叫我同你一起歇息麽?”張儒秀覺着有些好笑,問道。

司馬光不語。

張儒秀笑笑,稍一用力,那半邊衣袖便扯了出來。

張儒秀起身,剪了燈芯,屋內瞬間黑了下來。

“怎麽了?”司馬光撐起身來,問道。

“當然是同你一起歇息啊。一連忙了多日,今晚就早點睡罷。”張儒秀摸着黑爬上床,躺到司馬光身旁。

“早知道當時我就應該選到床外邊睡。”張儒秀磕磕絆絆間,碰到了自己的枕頭,這會兒正抱怨着。

“這會兒換也可以。”司馬光順着她的話說。

“現在嘛……”張儒秀說話間,給二人蓋上了一層被褥。

“嗯?”司馬光不明所以。

“這會兒讓我換也不換了。”張儒秀擺好自己的頭發,調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入睡。

“為何?”司馬光蓋好被褥,問道。

“因為嘛……”張儒秀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

“什麽?”司馬光沒聽清,身子往張儒秀那邊靠了過去,卻被張儒秀敲了下鼻尖。

“想聽啊?早點睡,明早告訴你。”張儒秀笑道。

司馬光摸摸鼻尖,撒嬌似的哼了一聲,聽得人渾身酥麻。

……

所有迷茫與勞累都被暫時抛到腦後,一時間,屋裏只剩下呼吸相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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