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夫人無意

縱然司馬光此番是來看望家母的, 可也不能整日都呆在聶娘子身邊,何況這事也不成體統。

司馬池白日裏公務繁忙,也沒閑暇時候去陪司馬光到同州各處走一走, 看看風景。不過司馬池倒是給司馬光推薦了一位同游人, 恰巧又是司馬光殿試時一見如故的好友。

這位好友,便是如今任同州觀察推官的石揚休,甲寅科進士第四名。唱名後, 司馬光同石揚休各奔東西, 後再無聯系。如今司馬光既到了同州,自然也要邀人一同玩樂一番。

畢竟是州郡小官, 石揚休并不居于衙內, 而是在其附近租着一方小院,一家人在院裏住着。不過平時辦事還是要回到衙內,司馬池也是趁着石揚休剛到辦事處,便把司馬光推了過來。

石揚休大司馬光兩旬,然話語間卻少長輩的風範。

石推官往往好捋着須髯, 邀司馬光共賞些金石字畫, 談笑風生間, 盡是閑适雅致。

推官上任,事卻清閑, 半晌不見一件事呈上來。石揚休幹脆脫了公服,邀司馬光同去龍興寺, 賞前朝碑文。

人情世故方面, 司馬光處理得都很妥善,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石揚休中年進士, 早對名利場那套惺惺作态失了興趣。沒事時多養些花草, 喂幾只鶴鳥, 同親近人也不願談朝場之事。

司馬光少時便聽聞過石揚休的名兒,如今二人又是好友,自然懂他的行事喜惡。他在石揚休面前自然不會說些令人頭大的朝政問題,反而避重就輕,談些風雅,論些詩賦。

司馬光在官場世故中如魚得水,而張儒秀,便是只混在交際圈裏半旱不死的魚,偶爾動幾下,掙紮着。

龐娘子病得整日暈暈乎乎,自然沒空帶着張儒秀去散心。張儒秀繼續寫着自己的春秋大業,心裏也無心出去游玩。

張儒秀不願出去,一心想躺平。可司馬光怎會叫她一個人窩在屋裏?

這日一早,司馬光便輕聲喚醒了尚在沉睡的張儒秀。

他同石揚休去寺裏,看的是些碑文古畫,晦澀不堪。司馬光放心不下張儒秀,何況她對同州人生地不熟的,便特意請了石揚休的夫人來陪着她。

張儒秀聽司馬光說這番話時,正眯着眼看司馬光穿衣服。一聽,便直愣愣地坐了起來。

“石夫人?這不好罷?我都沒見過人家?怎麽能叫人家來陪我?”張儒秀歪着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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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束革帶的手微微一滞,也歪着頭回應着張儒秀:“石夫人大你許多,平日裏也沒事。我這封信一遞過去,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見見你。”

見張儒秀還是一臉呆滞,司馬光笑笑,安慰道:“石夫人的大姐同你年齡相仿,她自然會照顧着你。”

張儒秀心裏隐隐有種感覺,石夫人是把她當成自家子女來對待着麽?這未免也太熱情了罷?還是說,石夫人母性光輝很是耀眼?

張儒秀不吭聲,司馬光便覺着她這是同意了,也不再多說。

事情就是這樣。

此時,張儒秀正同石夫人乘着一方小船游着同州湖。

張儒秀之前特意把晴末留到了舍裏,叫她去照顧聶娘子。自己帶着晴連一人,而石夫人則是心大,一位随行的女使都沒帶上。

石夫人熱切地拉着張儒秀的手,恨不得把張儒秀從小到大的事問個底朝天。

石夫人确實把張儒秀當成自己家的大姐一般,哪怕張儒秀梳着婦人的發髻,石夫人還是能瞧出少女的那股子靈動之氣。

石夫人把這歸結于司馬光愛妻有方,誇着張儒秀的同時還把司馬光誇了上去。

若說林大娘子的愛是湧動着的溪流,聶娘子的愛是不冷不燥的煦風,那麽石夫人這般無端的寵愛,便是山間溝壑裏崩出的海棠,莫名其妙卻又叫人驚羨。

石夫人體态圓潤,面如圓盤,一副富态相。這幅模樣,往往叫張儒秀想起過年時那熱情萬分叽叽喳喳兜不住八卦的親戚,拉着你的手,不唠個天昏地暗就不叫你走。

石夫人的話術也高明,聽她侃天侃地,偶爾指些湖邊的風景,百句話裏,沒一句叫人聽起來不适的。

張儒秀聽着石夫人的話,順着她指出的手望過去,湖中心有數從菱角,雲闊波清,再往前劃過去,便是一座六角亭子。

游湖無非就是乘船、攀談、登亭、看景,一番動作下來,張儒秀早就習慣了耳旁石夫人不斷輸出的話。

游完了湖,石夫人又邀着張儒秀去觀裏燒香祈福,聽了幾首曲兒,喝了幾盞茶。

一番事做完,張儒秀一臉頹廢樣,像是耗盡了大半生的力氣。

她去之前還想着憑靠着石夫人給自己的生意多攬些客,可見石夫人口風極緊半點不提錢財生意上的事,心裏也作罷。

石夫人是位聰明人,哪怕嘴裏連誰家的女兒跟人跑了這些話都說,可卻半句不提生意上的事,直接忽視張儒秀有意無意的暗示。

張儒秀到了司馬府時,已是落日西沉。

晴末趕來,說是司馬一家都等着她來,才用晚膳。

晴末說,游寺的司馬光念着張儒秀,半個時辰前就回了府。

張儒秀一聽,覺着自己對不住這一家人,便快步走膳廳。

府裏的養娘前腳剛報過消息,下一瞬張儒秀便進了膳廳。一進去,三雙眼直直地看向她。

“三姐來了,快坐快坐。”聶娘子拉出身旁的凳子,示意給張儒秀。

張儒秀知道自己失了禮,便趕緊陪着不是。

這一頓,吃得很是難堪。

膳後,聶娘子看得出張儒秀興致不高,勉強撐着身子,叫人同自己一起出去,在這一方大院裏轉轉。

“方才你沒來時,二哥一直皺着眉呢。你來了,他才緩了過來。”聶娘子咳了幾聲,身旁的女使趕緊給她加層衣衫。

張儒秀自然知道聶娘子這話間的意味,也只點着頭,說着司馬光的好。

晚間風涼,張儒秀也沒敢叫聶娘子同她多走幾步,說了幾句話,便叫人把聶娘子送回了屋裏。

……

較之張儒秀的心神交瘁,司馬光倒是玩得酣暢淋漓。

張儒秀推開屋門時,司馬光正伏案寫着游記。

“玩得開心麽?”張儒秀脫下沉重的外襟,準備洗漱。

司馬光聞言,點點頭,依舊寫着字。

“那就好。”張儒秀說罷,長舒了一口氣。胡亂拆下頭上的篦子,便沒個正型地躺到了床上。

“怎麽了?很累麽?”司馬光聽到床上的動靜,開口問道。

“還好,都挺好。”張儒秀不想把這些糟心事說給正在興致頭上的司馬光聽,便頗為敷衍地回道。

司馬光聽罷,筆鋒一頓,宣紙上無端停了個不算大的墨點。司馬光想了一瞬,便就着墨點寫下字。

張儒秀沒聽見司馬光的回應,便側目看向案桌那邊。不過那處有半面屏風擋着,透過燈燭望去,司馬光的身影虛虛存着,看得不大真切。

“不高興了?”司馬光的聲音穿過屏風,穩穩傳來。

張儒秀翻了個身,翹起二郎腿:“沒有。”

“真的沒有麽?”司馬光憋着笑,成心逗着一點都藏不住脾氣的張儒秀。

“沒有啊。我天天樂呵呵的,哪兒能有事叫我不高興呢?”張儒秀同自己堵着氣,想着白日裏同石夫人的暗自交鋒,滿腹怨氣。

樂呵呵?那日的小委屈是誰?那日黯然落淚的是誰?司馬光心裏冒出無數問句,末了只說了句:“那就好。”

張儒秀一聽,又嘆了一聲。

“光哥。”張儒秀漫不經心地喚道。

“怎麽了?”司馬光不慌不忙地蘸着墨,繼續抒寫着心中的浩然之情。

“你會看不起那些助教做的三教九流之事麽?”張儒秀問道。

“你會覺着他們幹的事太過低賤,上不得臺面麽?”

張儒秀大腦放空,思緒四處漂流。

司馬光愣了一刻,很快便回道:“為何突然這麽問?這些事,不是離你很遠麽?”

言外之意便是,張儒秀想了也是瞎想。她又不做這些事,看起看不起沒那麽重要。

“只是想起,心裏又有疑惑,便問了。”張儒秀說道。她瞞着司馬光做這些林大娘子口中的“不務正業”之事。她能想到的,自己有優勢去做的,只有當“講師”這條路。

“沒什麽看不起的,都是為着謀生罷了。有人需要,便有着做着這門生意。我們也沒立場去看不起人家。”

司馬光的一字一句敲在了張儒秀心頭上。

張府裏的人都知道她出門開店的事,可卻沒少人支持,更別提贊揚了。

時代環境如此,可張儒秀聽到司馬光這般無心的話,心裏還是暖烘烘的。

“我替他們謝謝你。”張儒秀借着旁人的口說出了心裏話。

“能幫着你便好。”司馬光說道。

張儒秀也沒聽出個中的深意,翻身下床,越過屏風朝司馬光走去。

“寫什麽呢?讓我瞅瞅。”

張儒秀特意走到司馬光背後,彎了腰,手扶在椅圈上。本想出聲吓吓司馬光,誰曾想人身子都不帶抖一下。

“今日見了昌言兄,聊了許多,心裏也有許多感慨,便想着記下來。”

司馬光說罷,滞筆,末尾的字墨還未幹。

司馬光側目,瞧見張儒秀的發絲毫無拘束地淌了下來,落到自己手臂邊。

“你可真快活啊。”張儒秀說道,話裏盡是吃昧。

司馬光一聽張儒秀這語氣,心裏一慌,便趕緊扭過頭去,着急想解釋着。

這一扭失了力度。

司馬光的唇不經意貼上了張儒秀的脖頸,之後又飛快抽離回去。

脖頸間一閃而過的溫熱叫張儒秀微微一愣。司馬光呼吸間熱氣便也傳了過來,熱得人心癢。

一時間,二人的氣息都亂了幾分。

“我……”司馬光嗫嚅道。

“沒事。”

張儒秀的腰趕緊直了起來,像是一株同磐石較勁的青竹。

“早些歇息罷。”

張儒秀倉皇間落下一句。

……

那一晚,張儒秀念了無數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才勉強将那旖旎畫面除了去。

她以為身旁的司馬光睡得安穩,畢竟他的呼吸聲很快便穩了下去。

殊不知,司馬光的眼一直睜着,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片案桌。直到眼睛酸澀不堪,他才閉了眼,順便嘲笑下自己那頗為可笑的臆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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