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多疼疼我

十月十六這日天氣正好, 張儒秀也草拟出了個規劃。本想着午後趁機上街開業,可用過午膳後卻被一件事給絆倒在院子裏。

司馬光染了溫病,高燒不退。

司馬光這溫病是今早起的, 當時只覺渾身無力眼前發虛, 以為是沒睡醒,便也沒有在意。還是衙裏一同辦公的同僚發現他步子輕虛,眼見着人就快暈了過去, 才趕忙替他告了假, 又趕緊請了大夫來,把人攙扶着送了回去。

衙裏守門的小哥見了判官這病狀, 趕忙派人到院裏告了信。故而張儒秀從後院趕到門口時, 看見的是司馬光穿着一身公服滿臉通紅的狼狽模樣。

“怎麽了,這是?”張儒秀趕緊走過去攙扶着司馬光。

司馬光不想叫張儒秀擔心,便仍嘴硬着:“沒事,身子有點不舒服而已,歇息一會兒便好。”

不過不待張儒秀回話, 一旁的同僚倒是頗為氣憤:“沒事?這都高燒了?弄不好就是一條人命啊!”

同僚話裏盡是不滿, 也不知是氣這夫婦二人之中哪一人的不争氣。

張儒秀一聽也來氣, 司馬光生了病竟還要瞞着她:“你發燒了?什麽時候?怎麽不告訴我?”

司馬光倚在張儒秀身上,明明是染病之人虛弱無比, 卻還是固執地摟着張儒秀的腰,頭也有意無意地蹭着她的脖頸, 像是貍貓撒嬌一般。

染病的人聽了張儒秀的話, 也不急着回。腦裏亂哄哄的,身子也像是被火灼燒一般, 唯有身邊那股清涼處, 才能叫他好受幾分。

同僚一看這般場面, 便嘆着氣:“夫人,還是快把他攙進去罷。大夫也快來了。”

張儒秀聽罷,心想自己怎麽會忘了正事,光顧着同司馬光在門口講話。

“你看看你怎麽回事?淨給人添麻煩。”

司馬光也不吭聲,朝同僚揮着手叫人先回去。

同僚一見,又是嘆了口氣,之後便拐回了衙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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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儒秀将司馬光攙到了裏屋之中,叫人躺在床榻上,大夫正巧也跟了來。

大夫把着脈,嘆了口氣,叫張儒秀心一沉。

“怎麽嘆氣啊?病的很重麽?”張儒秀忙問大夫。

大夫一聽,頓時哭笑不得,便開口解釋道:“沒有沒有,老夫只是想到家裏還有個鬧騰的男娃,一時心累罷了。”

司馬光也聽着大夫的話。似是沒想到是這麽個緣由,聽罷不禁笑出聲來,只是聲音都染上了啞意。

張儒秀送過去一計眼刀:“還笑呢?出了這麽大的事都不跟我說,自己也不操心,還是外人先知道的這事。”

“生病不是常事麽?何況前些年我早遭遇過更大的事。發熱無力而已,不值一提。”司馬光話裏有些落寞,不過轉而便安慰道:“大夫都來了,開幾方藥就好了。”似是又聯想到什麽,便又言:“你看我多聽醫囑,哪像你,熬的藥都不肯喝。”

張儒秀聽着他把話串到了自己身上,本想辯駁幾句,礙着大夫在場,便又悶了回去,眼睛死死看着司馬光。

司馬光見張儒秀難得吃癟,病中渾濁的眸子都亮了幾分。

“大官人許是操勞多日,再加上近日天涼轉寒,身子吃不消,額上便燒了起來。”大夫說罷起身,掀開身旁的醫箱,拿出幾方藥、幾盒藥丹。

“紫雪丹一日三服,三日便可見效。這三方連翹荊芥藥劑子,小火慢熬,煎半日,多日服用便可。大官人額間發汗,體內喜涼,晚間被褥适當加厚一層,捂捂汗,三日之內便能退熱。”大夫詳細地交代道。說罷,把藥丹同藥方都一并交到張儒秀手裏。

大夫見張儒秀抱着藥一臉懵懂樣,便又多言了幾句:“夫人也要仔細照看着大官人才是,免得再次發熱。入了秋,人便易染風寒。大官人的症狀,像是昨晚就小發了起來,只是今日才用上藥,病勁兒自然大。這病人容易哀嘆喜怒,夫人也要多上心啊。”

張儒秀知道大夫這話有所抱怨,便趕忙接着:“大夫說的是。”說罷,又朝一旁的晴末使了眼色:“晴末,過來給大夫結賬。”

大夫一聽,連連擺手:“方才那位官人已經給過老夫賬錢了,無需再破費。”

“大夫慢走。”晴末請出大夫,合上了屋門。屋裏剩這夫婦二人。

“方才那位官人也給你告了假,你這幾日就在屋裏歇着罷。”張儒秀走到桌旁,倒了盞茶,又取出那紫雪丹,坐在床榻邊,道:“你先把藥丹給服了,這方藥劑晚間再熬上。”

彼時司馬光正扯着胸前的衣袍,滿臉焦灼。瞧見茶盞上冒出了騰騰熱氣,便有些不樂意:“茶水熱着呢,等會兒再喝。”

“大夫說了,叫你喝藥發汗,特意交代不叫你碰涼。你倒好,不聽醫囑。”張儒秀依舊端着茶盞,催促道:“快起來飲了。”

司馬光無奈,便用力撐起身來,取出方盒裏擺着的藥丸,就着茶水,一仰頭,便吞咽下去。飲罷,孩子氣地将空茶盞遞過去,滿臉得意。

張儒秀笑笑,誇贊道:“真乖,趕緊躺下睡一覺罷。發發汗,病就能好了大半。”

司馬光對這番話頗為受用,聽罷便躺了下去,只是手裏還頗為不滿地揪着胸前的大片衣襟,呼出的氣都冒着燥熱。

張儒秀才将茶盞放了回去,一回來又見司馬光滿臉不耐。

“這可是公服,扯壞了你得賠。”張儒秀故意吓着他,想着這話能起幾分作用,誰知司馬光聽了,力度愈發大了起來。

“我就是難受,很熱很熱,想脫衣服。”司馬光嘆口氣,頗為無辜地看着張儒秀,控訴着自己遭受的無盡委屈。

張儒秀安慰着自己病人可畏,覺着自己的全部耐心都貢獻到了今日:“脫是可以,不過得給你加上被褥。”

“不要。”司馬光一口回絕,依舊扯着衣襟。

張儒秀拗不過他,手直接扣到了司馬光腰間的革帶上。

“你要做什麽?”幾乎是出于防衛的本能,司馬光立即坐了起來,滿臉疑惑地盯着張儒秀,生怕她做出什麽壞事。

張儒秀笑笑,想着司馬光不清醒,便哄着人:“不是想脫衣袍麽?不解革帶,怎麽脫?你又不是爪子鋒利的貍貓,這般托拉拽,是脫不下衣袍的。”

司馬光聽罷這話,倒是捕捉到了另一個不重要的點,委屈地問:“你怎麽會解男子的革帶?”

張儒秀也無心搭理他,埋頭解着革帶。革帶被她攥在手裏,乖巧地臣服在手心之上。

“我不傻。”張儒秀笑笑,指着司馬光身上散落開來的衣襟,道:“這些還要我幫忙解開麽?”

司馬光搖搖頭。

“不問我怎麽會解男子的衣襟麽?”張儒秀學着司馬光的話,反問道。

司馬光搖搖頭,繼而解釋道:“是我失禮了,以後不會了。”

“那就好。”張儒秀說罷,撈起床尾的被褥就往司馬光身上蓋。

“正巧是午後,那就歇一會兒罷。好夢。”

張儒秀說罷,就直起身來想走,卻不料剛直起腰,手就被人牽住。

“別走。”司馬光懇求道。

張儒秀無奈,因着司馬光這事,她已經耽誤一陣子了,萬萬不可再推遲去順街的時間。

可面對着司馬光,她也不能說出這事,便随意扯了個謊:“沒事,我在院裏随便走走,一會兒就回來了。”

司馬光依舊固執地牽着張儒秀的手,小指還頗有深意地勾了下她的掌心。

張儒秀見解釋不通,語氣便冷了下來:“松手。”

話意決絕,聽得叫人心寒。

司馬光腦裏本就昏漲,聽罷這話,像是置身于烈獄一般。

司馬光開口,卑微地乞求着,話裏盡是顫抖:“為何不能多疼惜下我呢?”

張儒秀一聽,便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自處。

司馬光趁着勢,手一下勁,便将張儒秀又拉回到床榻邊上坐着。

司馬光用着本就不多的勁力,手撐着身,虛虛抱着張儒秀。

“我很需要你,歲歲。”

司馬光聲音有些哽咽,像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一般。

“抱歉。”張儒秀細細想來,自己方才那般語氣确實傷人不輕。

張儒秀伸手,回抱住司馬光,手在他脊背上輕輕拍了幾下,無言中哄着。

她驀地生出了幾分心疼,她知道,這些心疼,都是對着床榻上這位難得脆弱的病人。

司馬光聽罷,只把人摟的更緊。

“既然如此,今日,你的時間,能都施舍給我麽?”司馬光問道,話裏頗是忐忑不安。

這話說得心酸,聽得張儒秀心裏也不舒服。

心裏某處,好似什麽沖破了凍土,野蠻生長開來。

張儒秀還不清楚那生長開來的是花是草,不過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她說:“只要你想要,我便會給。”

說罷,覺着不妥,又補充道:“不是好心施舍,不是慷慨給予,不是無端同情。”

張儒秀稍稍推開司馬光,無比認真地望着那雙眼。

“這是本該如此,是我遲來的彌補。”

司馬光眨眨眼,不怎麽理解。又歪歪頭,仍是不解。過了小半晌,才醍醐灌頂般醒了過來。

“真的麽?不要騙我。”畢竟對面的人是個小騙子,司馬光還是留着幾分警惕。

張儒秀捏着司馬光的臉,人面色緋紅,面頰也是熱氣翻湧。

“真的,不騙你。”

張儒秀又将司馬光推倒下來,掖好被角。

“睡罷,好好歇息。睡醒了,我保證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司馬光這才合上了眼,呼吸也逐漸沉穩下來。

張儒秀守着司馬光,待人睡熟,才悄悄離去。

張儒秀遞了信兒,叫晴湘把開業日子又往後推了幾日。

這幾日,司馬光安心養病,她也得守在人身邊。

晚間,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張儒秀估摸着時間,叫膳房備了膳,也回到了裏屋,繼續守在司馬光身邊。

不多會兒,司馬光便醒了過來。

他睜眼,看到的是張儒秀的臉,十分驚喜。

“看罷,我沒騙你。你一醒來,我就在。”張儒秀頗為驕傲,朝人炫耀着。

司馬光腦裏有些懵,開口問道:“你……你一直都守在這裏麽?”

張儒秀本想說實話,想了想,還是回道:“對啊,大把時間都交到了你手裏。”

司馬光心裏又是感動又是無奈,覺着自己耽誤了她太多時間。

“讓我摸摸,燒退了沒?”張儒秀本想伸手摸司馬光的前額,想到自己剛從外面回來,手還涼着,便把身子探了過去,額貼着額,量着溫度。

司馬光一見她撲過來,便趕忙閉了眼。睫毛顫着,面頰帶着幾分紅,像是被人欺負了一般。

“還是有些熱,不過已經好多了。”張儒秀說道。

“下床罷,喝個熱湯,再出出汗。”張儒秀扶起司馬光,将人攙扶下床。

“我沒這麽弱,小病而已。”司馬光辯道。

張儒秀知道他一貫嘴硬,便順着他的話說道:“那就證明給我看,待會兒你可得多喝幾碗。”

膳後,張儒秀心裏記挂着司馬光的病,便叫人拿着小桶,備了熱水,叫司馬光泡泡腳。

她覺着這事再正常不過,奈何司馬光一臉羞意,腳死活不肯伸進小桶裏去。

“聽話,難道還要我拽着你的腳給塞進去?”張儒秀拿來擦腳巾,好聲好氣地勸道。

司馬光無奈,便将腳伸了過去。視線瞥到張儒秀光着腳踩着皮履走來走去,心下不滿。

“你也來泡啊,天這麽涼,光腳要着涼的。”司馬光語重心長地交代着。

張儒秀瞥見小桶裏熱氣騰騰,還有地方,便搬了小凳子,坐下後将腳伸了過去。腳指頭不小心碰到司馬光,還叫人嘶了一聲。

“腳這麽涼,也不上些心。”司馬光說道。

張儒秀覺着眼下這般場面很是奇怪,便笑出聲來,也不在意司馬光交代的話。

腳底的熱意傳到上半身,張儒秀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司馬光瞧着張儒秀一副眯着眼惬意的模樣,嘆道:“你不疼我就算了,連自己的身子也不在意。”

“哪有?”張儒秀踢出水花,興致正好。

司馬光又嘆着張儒秀的沒心沒肺,道:“你就說不出一句省心的話。”

張儒秀一聽,佯作生氣模樣,堵着氣道:“我可以啊!”

“說說看。”司馬光哄着她,有意引誘道。

張儒秀還是那般頑皮模樣,可說出的話卻那麽蠱惑人心。

“我會學着疼你,若是你等得及的話。”

作者有話說:

皮履:人字拖。來自南宋周去非的《嶺外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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