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喜歡你

一進冬十二月後, 總覺人都忙了起來。

年底禮數本就多,除此之外,官員為了休個好假, 都趕着處理手下的事。

在衙裏人都忙起來時, 司馬光反倒是愈來愈輕松,每日都早早歸了院,洗漱過後便上床歇息着。

張儒秀見他來得早後, 自己在順街鋪子裏也加快了動作, 絕不含糊,生怕漏掉任何一瞬。不過年底百姓也忙, 去鋪子裏的客人也愈發少了起來。

張儒秀不貪心, 如今她早賺回了買店面的本錢,還額外掙了不少,夠享受一陣子了。配合着司馬光的工作調性,廿三便鎖了鋪,不再開張, 對外宣稱休年假。

鄰家看着那位生意如日中天的講師關了鋪, 競争一少, 鄰家也投了更多的力。不過照禮正旦放假前三後四,鄰家幹了兩三天, 也都關了鋪,回家歇息去了。

小年前後祭祖拜竈爺, 張儒秀都同司馬光一道行着。

這拜禮的具體禮數, 張儒秀不太清楚。好在院裏那般養娘都上着心,娘子家幹活細致, 各方面都照料得到, 不大叫張儒秀操心。

廿九衙裏便歇了假, 一直歇到年三十晚,守歲過後,初一便是例會。

林知州自司馬光赴任來一直關照着他,今年還辦了個新鮮活動,根據手下官員的業績額外給予月錢獎勵。這錢,自然是知州自掏腰包出的。華州的錢一進一出都有人記着,公家的錢知州動不起,不過他為官多年,積蓄也不少。

這一活動明眼人都知道是給司馬判官鋪路來的,業績除了知州當然要屬判官。同僚心底羨慕,面上還是道着恭賀。

不過司馬光都将那些錢用到了書院上去,他是士子出身,自然明白讀書對這方子民的作用。

廿八晚,衙裏擺了宴,宴請各官,林知州舉杯,衆人也舉杯附和。這些官忙碌一年,難得有了喘氣的時候,自然都放蕩形骸起來,喝得爛醉的人大有人在。

張儒秀也體諒司馬光,早做好了迎接一位滿身酒氣的人回來。誰知,倒是接來了一位難得的清醒客。

司馬光身上不沾一絲酒氣,冒着風雪,有侍從打着傘,閑步走了過來。見張儒秀站在冷風中等他,驚喜又憐惜。

“歲歲,怎麽出來了?外面冷,快随我回去。”司馬光一手接過侍從手中的紙傘,一手牽住張儒秀,往院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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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今日赴宴,你應是難得盡興,該喝的酩酊大醉才是。怎麽走近了,一絲酒氣都沒有?”張儒秀吸着凍得通紅的鼻子,好奇地問道。

“我拒了不少盞酒。酒只是一助興之物,興致來了,飲一口便可,不必要一直往肚裏灌。”司馬光解釋道。

張儒秀聽罷他這話,腦裏閃過一幕又一幕。往前婚前居在汴京時,兩家聚會不少。張儒秀總是能看見司馬光飲着酒,同旁人談笑風生。原來那都是興致到了的緣故。

還未等她繼續回想,司馬光又言道:“少時不懂事,背着阿娘偷飲了許多盞酒。不知是不是這方面的緣故,酒量在同輩一行中,倒是尚可。”

張儒秀當然知道這話是他謙虛了說。尚可,便是極好。

原來司馬光不是不能喝,而是存着力度。

仔細想來,不論是婚前還是婚後,她似乎從沒看見司馬光喝醉的模樣,更不要提窺見醉後的模樣了。

想到這處,張儒秀便随意說了句诨話、

“也不知道,往後能不能看見你喝醉的樣子?”

司馬光頗為無奈:“你看別家的夫人,都是盼着自家官人少出些醉相。倒是你,怎麽這麽想叫人喝醉呢?”雖是疑惑,可司馬光話裏盡是縱容。

雪一直下着,先前養娘掃過的階,又堆了厚厚的一層。

司馬光用腳掃走階前的雪層,才穩穩地踩了上去,拉着張儒秀上來。

一路上他仔細護着張儒秀,自己肩頭倒是被雪打濕不少。

合傘時,張儒秀才看見司馬光那身官服濕了大半。肩上,腿邊,靴上,都留着雪水。

司馬光平時極愛護他那身官服,受不得官服上出現一絲褶皺。如今卻甘願叫飄雪浸透衣襟,路上搭着張儒秀的話,半句埋怨都不曾說出口。

司馬光到了前堂,叫來宅老,交代着正旦前後的事宜。自己卻又頗為執拗地牽着張儒秀的手,十指相扣,半分空隙都留不得。張儒秀呆在他身旁,他交代的那些事她也不懂,只能百無聊賴地踢着腳随意張望。

司馬光自然也感受到了張儒秀的動靜,趕緊交代幾句,宅老便躬身退了下去。

“明日是假期,難得有時間空出來,同你待在一起。”司馬光拉着張儒秀坐到案桌旁,給人倒了一盞熱茶。

張儒秀驀地被他拉了過去,還沒反應過來,便呷了一口茶,先前等待時的寒冷都一散而盡。

“沒事,你動作太突然了。剛剛那一刻,我都以為我快坐你身上了。”張儒秀心有餘辜地嘆了口氣,又道:“還好還好。”

司馬光一聽,低聲笑了起來:“看來是差一點啊。”

“什麽?”熱茶才勉強咽了下去,這會兒聽了司馬光的話又差點吐了出來。

司馬光也呷了口茶,看着張儒秀一臉迷茫無措的模樣,心下覺着好笑。“沒事,明日和我出去玩麽?”

大抵是知道張儒秀成天閑不住,喜愛往外面跑;又或是他本身就長張儒秀四歲,只當她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司馬光說“玩”,本身也帶着哄人的意味。

“好不容易歇一次,不會找你的昌言兄,或是我那位二姐夫?”張儒秀撅撅嘴,對他的那一番話不置可否。

“你這是閑我冷落你了,不開心了麽?”司馬光支着手湊上去,好整以暇地等着回應。

“昌言兄只是約着我去寺裏探讨詩畫而已。至于之道,那次回同州,也只是見了個面,說了兩三句話而已。”司馬光以為張儒秀在控訴前些日子他的忽視,便解釋着。

“你想啊,那些是外人。我再同外人聚,怎能有陪你的時間多?”司馬光牽住張儒秀的手,訴着衷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儒秀皺眉撓撓頭,一臉無措。

“罷了罷了,”張儒秀同自己和解:“就當是你說的那般意思了。”

張儒秀看向司馬光,那人也正盯着她,燈火映出一副眉目缱绻,一副深情模樣。

“正旦日你還有例會,這兩三日就歇在家罷,好好調整調整。前半年你忙于赴試,後半年忙于公務,整整一年都不得清閑。偷得浮生半日閑,你還是好好歇着罷。”張儒秀提議道。

再說,這外頭飄着鵝毛飛雪,湖面結冰,商鋪關門,百姓都顧着置買年貨,哪有什麽美景去賞呢?出去游玩也得等關撲那三日,再不濟,就得等到十五上元節,才有樂頭。

“看來你不想同我一起出去啊。”司馬光嘆口氣,又道:“平日裏你總愛同那幫安人在一起游玩,怎麽我一邀請,你就不去了呢?”

張儒秀敏銳地感覺到這話裏有坑。她早先同常娘子串了口信,若有人問,便扯個謊交代去處。在司馬光眼裏,她确實是三天兩頭地往那些茶館裏跑。

“哪有兒?外面天寒地凍的,你風寒剛好,還是趕緊在家裏捂好罷。若是出去再受了寒,這不是無端給自己找罪受麽?”張儒秀反駁道。

“我身子哪有兒那麽弱?”司馬光笑道。

見張儒秀還是一臉堅定模樣,司馬光有些洩氣:“真不想出去啊?”

張儒秀點點頭,似是不忍叫司馬光太過傷心,便又道:“不如上元節時一起出去看燈會罷?”

誰知司馬光聽了這話,眉頭也沒舒展開來。

他執着于正旦前同張儒秀出去游玩,是覺着雪滿山後,樓閣空曠,恍若世間就只有二人在此。上元節雖是無比熱鬧,奈何人多聲雜。那般繁華之景,張儒秀自然會陷進去,心中再無他。

“上元節那麽熱鬧,你不會不想去罷?”張儒秀頗為疑惑地問道。連她一個社恐都盼望着上元節的到來,她不信司馬光心中會毫無波瀾。

司馬光沒有正面回應,模棱兩可地回道:“還有那麽久才到節日,不用想的太早。”

“随便,反正十五一大早我就會跟你提這事,一直提一直提。”張儒秀歪了幾下頭,故意氣着司馬光。

司馬光無奈,由着她去。雖是這般說,其實去不去早已由不得他了。張儒秀想去,他又怎麽能不陪着她去呢?不過是嘴硬心軟罷了。

“那這兩日,你就陪我待在院裏罷。”司馬光笑道。

張儒秀道好。

歇歇也好,忙活了大半年,

元日裏,貼春紅,誰家青絲笑寒風。

春紅貼上去,響了鞭炮聲,滿地紅屑,新年便到了。

年三十守歲,一夜都不得合眼。

司馬光怕張儒秀累着,白日裏勸她去床榻上睡會兒,睡得越久越好,免得晚間打瞌睡,熬不到正旦日。

張儒秀醒醒睡睡,醒來總是看見司馬光伏在案桌上寫字。恍惚之間,都覺着仍在夢裏一般。

“不睡了麽?今晚可是要一直守着的。”司馬光發現了床榻上的動靜,開口說道。

張儒秀搖搖頭。歇息的幾日她過得分外頹廢,徹底散漫下去。

反觀司馬光,說是歇息,不如說是換了個地方辦公。人仍是早睡早起,醒來就跑去書房讀書寫字,一刻都不想耽誤。

也正是在這兩三日裏,張儒秀也對他有了個更深的了解。司馬光總能把那些旁人暗中枯燥的事做出樂趣來。

筆墨丹青間,往往就抒出情來。

前些年随父四處游歷,司馬光也寫了不少記聞,只是文不成著,随想随記,寫上紙上。張儒秀對這些事感興趣,司馬光才稍稍整理了二三,待她百般無賴時遞上去,叫她看。

除卻這些筆記記聞,司馬光也極為喜愛作畫,多是些花鳥竹石。他也為張儒秀作了許多畫,只是不曾告知過她罷了。

他愈是自律,便愈是襯着張儒秀散漫。

“今晚肯定不瞌睡!”張儒秀忿忿下床,一邊嘟囔道。

司馬光筆鋒一頓,繼而又轉了下去。

“過了子時,你馬上就睡!”張儒秀走到司馬光旁邊,說道。

還未等司馬光擡頭回話,張儒秀便又說道:“正旦卯時一刻,你就得去開例會。熬了一夜,必須得盡快休息才是,免得開會時你再睡着。”

司馬光被她這一番頗為霸道的話逗樂:“放心罷,我可不像某個瞌睡蟲,整日昏昏欲睡的。”

“好哇你!居然說我!”

張儒秀假做惱态,同司馬光一番糾纏。

屋裏院裏,都是一片歡聲笑語。

晚間,膳房的養娘特意包了大官人和大娘子都愛吃的荠菜角子,角子剛出鍋,還熱騰騰地冒着熱氣。養娘叫人趕緊送了過去,也吆喝着叫院裏的人都歇會兒,吃口熱乎的角子,守歲也就開始了。

院裏經過司馬光的允許後,又抱來幾只貍貓來。貍貓長得可愛,院裏那些小女使守歲時,都搶着逗着貓玩,來消磨這段時光。

那幫男漢這時總要圍在一起劃拳喝酒,出了那麽多日力,守歲時終于能大吐苦水,推杯換盞間,道盡一年悲歡離合。

養娘則是聚在一起,話些家長裏短。

案桌上總有一件零嘴,那便是張儒秀給的瓜子。瓜籽炒過一番,正适合眼下這般時候。

而張儒秀,則是同司馬光待在屋裏,二人也說着話,時不時呷幾口茶。

後來夜深了,二人便把陣地轉到了床榻之上。冬日寒冷,哪怕屋裏生着爐火,依舊有涼意傳來。

一人披上一條厚褥子,探出頭來聊天。

“先前你同阿舅一起去過那麽多地方,有什麽趣事逸聞,快都說給我聽!”張儒秀提議道。

“确定?這可是說來話長,一時半會兒說不完。”司馬光回道。

“沒事,夜還長着呢!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聽你講故事呢!”張儒秀頗有興致地點點頭,眼睛明亮,十分期待。

于是司馬光便開了口,低啞的聲音說着從前那些古老的故事。

故事很長,他也說了很長時間。

說着說着,便覺着肩頭一重。原來是張儒秀早就瞌睡得閉上了眼,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碰到他後,便像是有了支撐一般,随意一靠。

“歲歲?”司馬光低聲喚道。

張儒秀無意識地哼了一聲,像是用了所有剩下的力氣一般,哪怕出的是氣聲。

“要睡麽?”司馬光又問道。

似是“睡”這個字觸碰到了張儒秀的哪根神經,她一聽便嚷嚷道:“誰睡了?我還聽着呢!”說罷,咂咂嘴,又睡了過去。

司馬光頗為無奈。

“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叫我講故事呢?”

司馬光說着,下一刻便掀開了張儒秀身上蓋着的褥子,在人感到冷意之前,往自己懷裏一摟,順勢将她推倒在床上,掖好被褥。

司馬光只留了一處葳蕤的燈火,朝外表示屋裏的人還在守着歲。

燈火離床褥遠,這邊昏暗不堪。

司馬光躺在張儒秀身旁,聽着她的呼吸聲逐漸沉穩起來,想是睡得熟了。

不知過了多久,張儒秀翻過身,朝向司馬光,嘴裏嘟囔着什麽。

司馬光原以為這是夢話,便不甚在意。後來聽得她一直重複那幾個聽不清楚的字句,才起了疑惑。

司馬光翻身,同張儒秀相對,身子不動聲色地湊了過去。

這樣看來,倒像是一對璧人相擁而眠一般。

張儒秀喃喃低語,司馬光費了大勁,才聽了清楚。

“因為是你啊……是你……想了解你。”

話不成句,可司馬光心裏明白。

這是她對方才他的問話的回答。

因為是你,因為故事裏的主人公是你,所以哪怕困意襲來,也要聽。

因為想了解你。

張儒秀還有半句有一下沒一下地崩了出來,口齒不清,似是夢呓一般,隔着遙遠的山脈傳了過來。

不過都不重要了。

因為喜歡你。

司馬光腦裏自動把那句話補了出來。

恰好子時,屋外燃起煙花,噼啪作響。

院裏的女使都跑了出來,賞着這片煙花。

不重要了……

平生最大的逾矩,便是今晚,用盡半生力氣,輕輕摟住張儒秀的腰。

他也等到了那片煙花綻放。

作者有話說:

過年習俗參考《東京夢華錄》。

“元日裏,貼春紅,誰家青絲笑寒風。”自創的,不要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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