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随了份禮

正旦日, 司馬光起了大早。一旁的張儒秀睡得正熟。司馬光披上衣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外面的雪下了一整夜,院裏到處都堆着雪。

昨晚雪落滿地, 映得屋外明亮。司馬光閉了眼, 覺着許久之後才進入一片混沌。早起之後尚還有些糊塗,不過站在屋外經冷風一吹,渾身都清醒了起來。

宅老見大官人起來, 便趕忙催着小膳房生火燒飯。昨晚守歲, 膳房裏的下人也睡得晚,今早差點沒起來。想着大官人還得趕早開例會, 便慌忙起來。

司馬光見後院一陣慌亂, 怕這幹活聲吵醒屋裏正酣睡着的張儒秀,便叫下人趕緊噓了聲。

“不必生火了,今早我去衙裏吃。”司馬光交代着,“莫要吵醒大娘子,叫她睡到自然醒。醒來若問, 就說我吃過了。”

說罷, 司馬光便淌過雪路, 朝官衙走去。

衙院裏早有人掃着街上的雪,見司馬光走來, 便趕忙行了禮。

“林公。”司馬光見林知州特意站在衙階前等着他,一臉受寵若驚。

“君實啊, 這幫同僚裏, 唯有你來得早啊。”林知州捋着須髯,笑意盈盈地待着趕路來的司馬光。

司馬光聞言朝屋裏一掃, 果真如林知州所言, 除了二人, 剩下的都是些端茶倒水的小女使。

“君實,裏面坐。”知州拍拍司馬光的肩,笑道。

沒有一位上司會不喜愛這般勤奮上進的下屬,林知州急着想轉回汴京,不曾想在最後一段時日裏竟挖到了司馬光這般好苗子,自然待人極好。

後衙裏的官陸陸續續地報了到,衆人便坐在屋裏,圍着紅泥爐,商讨這幾日衙府應上心的事。

初一到初三是百姓一直期待着的關撲日,懷揣着整年積攢着的期待,一些百姓難免興奮過頭,總惹出事來。

林知州說到此處,又舉了一個例子來講,下面隐有議論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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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被舉了多次,也算是典型,每逢正旦,知州便要拿來說一次,以此引起諸位同僚的注意。

司馬光先前沒聽過這事,如今聽來,一時間只覺着新鮮。

華州前幾年在關撲時出了個惡劣事件,甚至鬧到了京都,叫一衆京官看了笑話。原來是一位手氣太背的小官人,與賣黃柑的小販關撲時,竟輸了一萬多銅板,反倒是一口黃柑都沒嘗到。

關撲之時,因着熱鬧,聚衆圍觀的人也多。小官人丢了面子,便大吵大鬧起來。這關撲本就是圖了樂趣而已,他這一鬧,便鬧到了衙府。大過年的知州也不願處理這些小事,便想着安撫一番不了了之。

誰曾想這位小官人憑靠着關系,将事鬧到了京都。這事又莫名被推到了本就不管此事的韓琦身上。韓琦瞧着這位官人同呂夷簡有關系,便叫呂相去處理。

事情很快平息下去,不過也叫林知州被笑話一番。林知州為了警戒自己,每年都要拿出來提一遍。

“君實,關撲這三日,你交代下去,切不可再生出什麽事。”林知州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林知州這話算是把這事的處理權都交到了他手中。他手裏本就還攥着旁的事,這事便只能交由幾位同僚了。

關撲這幾日,雖不如十五上元節那般大規模地張燈結彩徹夜華燈不滅,卻也獨有一番風采。

華州東西南北四門之內,都架起了彩棚,緊緊相連。州東的馬行驿館,州西的茶館酒樓,州南的野郊獵野,州北的堡壘城垛,四方之景不同,然都點着長燈,紅綢黃緞,穿插飛貫,将州郡連成方圓。

方圓之下,是各式各樣的商鋪。

不論年前數日過得如何,是寒碜還是如意,初一百姓都自發換上了新衣,熏上香,一臉笑意地出門。帶着一袋銅錢,到各處走走看看。

關撲之日,官人娘子都上街來。此時那些妓館也架起一盞盞紅栀子燈,嬉笑地迎着來來往往的客。那些小姐行首挽起髻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抛着玉珠子繡球,來回傳着玩。若是砸到哪位有意的官人,眉來眼去間,一樁你情我願的情緣就此産生。

街上人絡繹不絕,車水馬龍。偶有幾位安人的馬車迤逦駛去,留下一陣幽香。

這樣熱鬧的日子,再嚴謹的官也得融化幾分。且不論會不會與百姓一同沉淪下去,單就是這擠來擠去的人群,走過去也得多幾分耐心。

司馬光本是出去采集民風,順道去西華門外的幾處書院,看看建設的進程。誰曾想往常走的路太過擁擠行不通,車夫便繞道而走。這一繞,便繞到了那些妓館前。

那處幾家妓館挨着,即便安坐在馬車裏,司馬光還是能聞到一股股豔俗的脂粉味。味兒是那種有些刺鼻的花香,叫他渾身不适。

司馬光衣袖掩鼻,不自覺地皺着眉頭,出聲對簾外的車夫道:“車夫,且走快些罷!”話裏染上了催促與不滿。

車夫見素來溫和的官人此刻也有些急,心下一慌,趕緊揚鞭策馬。馬嘶叫一聲,飛快向前跑去。

司馬光嘆了口氣,身後盡是令人不悅的嬉笑之聲。旁人覺着只是婉轉莺啼,他卻只覺着是無端泛起的靡靡之音。

到了地兒後,司馬光才恍如新生,哪怕在嚴寒臘月,鬓角還是濕了幾分。

冬日裏屋外沒有暖爐,更別提這片荒涼之處,人得哈氣搓着手,才能勉強暖暖身子。

小厮一見司馬光下車來,便趕忙去迎接。

教育向來是個長久的活兒,不能指望一天兩天就能看見成效。司馬光也知道自己在華州幹不了幾年,苦苦建好一座高樓,恐怕是看不見一分成效。不過既然他對接的是這方面的事,任職期間也會拼勁做好。

書院建設申請的是地方公家撥下來的錢,只是如今撞了宋夏戰争,撥下來那部分不足以支撐起整個建設過程。大頭的錢都用到了軍事上去,原本想建設的是幾處大一點的書院,如今看來,也只能草草建個草堂而已。

地方的錢不夠用,便只能從百姓身上下手,各種苛捐雜稅,只會往上提的更多。司馬光糾結于官衙與百姓雙方,哪一方都不想叫人吃虧,兩相拉扯,也沒扯出個所以然來。

書院所在處一片荒蕪,雜草叢生。這片地兒荒蕪,故而買地用的錢也少。因着荒蕪,學子也大都不知道這地兒。如今惡循環下去,想想都足夠叫人頭疼。

司馬光只草草地交代了幾句,便上車趕了回去。

諸事不順,現在叫他能舒展眉頭的,也只有院裏那位小娘子了。

司馬光滿懷期待地回了府,正好是晌午。本想着同張儒秀傾訴衷腸,誰曾想這人又不見了。

“大娘子呢?”司馬光到處找不到她,便問着她屋裏的晴末晴連。

“娘子方才說是待着無趣,便上街同幾位安人玩去了。”晴末無比恭謹地回道。

司馬光聽罷這番解釋,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罷了,待大娘子來後,去書房給我報個信兒。”司馬光交代罷,便直奔書房。

待到敲門聲再響起時,才覺恍如隔世。

正是申時三刻,敲門聲想起時。

“猜猜我是誰啊?”張儒秀趴在門外,沒個正形,像是一只肆意舒展身子骨的懶貓一般,尾音上揚,逗弄着屋裏一本正經的人。

熟悉的聲音傳來,司馬光似是得了解脫一般,松了口氣。

“快進來罷,外面冷。”司馬光說着,走向前去。

一推門,正見張儒秀眯着眼笑盈盈地望着她,歪着頭,滿臉通紅,身子還微微顫着。張儒秀手背在身後,一方漆紅匣子的半邊影兒從腰後冒了出來。

司馬光也沒多想,便将了趕忙拉進了屋。

“怎麽穿得這麽薄?看你被凍的,鼻尖都紅了起來,一身冷氣。”司馬光絮叨着,走到椅旁拿起那件被随意擱着的厚氅衣,就往張儒秀身上披。

“我那是一路熱身,回到這兒,院裏太清冷,才這樣。”張儒秀說着,便從身後提溜出一個小匣子來。

“猜猜這是什麽?”張儒秀提着匣子在司馬光面前晃了幾下,便将之抛在司馬光懷中。

那匣子沉甸甸的,司馬光低頭仔細觀摩着,半晌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張儒秀眼尖地瞧見爐內炭火快熄滅了起來,趕忙添了一塊炭上去。頓時火星四濺,不多會兒熱氣又升了上來。

見司馬光還是一副呆滞模樣,張儒秀笑笑:“新年了,便想着給你随了份禮。也不值多少錢,不過好歹也是一片心意。你若喜歡,也不枉我花費好幾日來精挑細選。”

說罷,便拉着司馬光坐到案桌旁:“打開看看罷,看看合不合心意。”

司馬光受寵若驚,幾乎是顫着手掀開了匣盒。

裏面擺着筆墨紙硯,都是上上品。那塊硯臺,刻的是魚戲蓮葉,幾株睡蓮點在其上。匣底部鋪着一層厚墊子,護着上面的幾個珍貴物件。

司馬光一眼便看出,這些物件價錢不菲,那塊硯臺,先前多少同僚都議論過,出自當地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工藝精湛,多少人一擲千金,也難以窺見其一二面貌。

司馬光一時瞠目結舌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喜歡麽?”張儒秀支着頭,好奇地問。

司馬光毫無遲疑地點了點頭,過會兒心下又覺着滿是愧疚:“我很喜歡……只是這禮太過貴重……況且,我也沒準備回禮。”

司馬光把匣子往前推了推,大有回絕之意。

張儒秀一聽這解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沒事,怪我沒提前同你說。當時只覺着這些物件與你極為般配,才買了下來。回禮不要緊,不回也行,這不重要。”

司馬光心裏悸動,又想到昨晚張儒秀夢呓的話語,面皮都紅了起來,支支吾吾,不知在說些什麽。

“新年快樂!”張儒秀又把那匣子推了過去,拿起司馬光的手,蓋在匣盒之上。

“新的一年,我想通了許多。”張儒秀說道。

“我覺着,我該勇敢一點。”

張儒秀托起司馬光低着的頭,十分愛惜地撫着他的臉。

“有些事,一直瞞着自己,一直憋在心裏,一直自欺欺人假裝淡定,這種感覺很不好。”

司馬光的眼裏閃過錯愕,不過轉瞬即逝。

心跳飛速加快着,似是快要崩出來雀躍一般。

等了這麽久,會等到那個答案麽?

作者有話說:

好無聊咩~評論區來耍嘛~

PS:1.關撲:見《東京夢華錄》卷第六(正月):正月一日年節,開封府放關撲三日。士庶自早互相慶賀,坊巷以食物動使果實柴炭之類,歌叫關撲。如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結彩棚,鋪陳冠梳、珠翠、頭面、衣着、花朵、領抹、靴鞋、玩好之類。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向晚,貴家婦女縱賞關賭,入場觀看,入市店館宴,慣習成風,不相笑勵。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雖貧者,亦須新潔衣服,把酒相酬爾。

2.開會時引用的故事見洪邁《夷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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