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正元節會

話到嘴邊卻突然說不出口。

張儒秀唇齒張張合合, 就是崩不出一個詞來。

喜歡麽?只是有好感而已。

比搭夥過日子的感覺,多上一點暧昧;卻怎麽也到不了司馬光那般境界。

更不要提虛無缥缈的愛了。

司馬光看着她這一副為難的樣子,也逐漸冷靜下去。

“是我唐突了。”司馬光開口安慰道, “沒事, 說不出就不說了。”

最後還用一句更虛無缥缈的話來安慰滿臉糾結的張儒秀。

“來日方長。”

話是這麽說,可說出口後,兩方都難堪起來。

甚至平時習以為常的事, 牽手, 擁抱都莫名成了禁忌。

天冷,張儒秀的手腳都暖不熱, 離了暖爐更是冰涼。司馬光看着心疼, 想伸手時總是在半空中堪堪停住。如此一來二往,兩人的交流都少了起來。

窗紙只要裏外任何一方用些力就會被捅破,張儒秀思考着自己是否太過輕率,不敢輕舉妄動;司馬光也觀察着她,想着伺機而動, 後來發現張儒秀根本就沒給她什麽時機。

剛剛暧昧起來的氣氛莫名就叫人覺着難堪起來, 偏偏這幾日兩人還都在休着假, 擡頭不見低頭見。張儒秀先躲了起來,說是要出去賞雪。司馬光也随聲附和, 驀地想起還有許多書沒來得及看,大半天都呆在屋裏。

像是回到了成婚最初的那段時間。白日裏相敬如賓, 晚間互不打擾。如此心照不宣, 若即若離,持續到了十五。

早在冬至, 華州山棚裏便挂滿了燈, 就等着十五後的五日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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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裏, 百姓又搬來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的彩結塑像,擺在山棚左右。猛獅與白象跨于像身,晚間菩薩指出噴水,華燈初上,煞是驚豔。

十五衙府也忙了起來,不過還是白日裏四處奔波,安排一些人到晚間時維護秩序,免得節外生枝。

棘盆裏搭的盡是些樂棚,晚間吹拉彈唱,游人皆聚于此,鼓掌叫好。

車馬交錯,倒是比正旦日還要熱鬧幾分。

張儒秀這幾日同自己置着氣,幾日下來同司馬光交流都甚少,更不要說做什麽進一步發展了。

司馬光倒想哄她,只是又怕貿然前進惹她氣惱,也就存着勁。

上元節便是一個抒情的好時機。不過上元白日裏大多是樂隊歌班在準備着,燈也沒放起來。冬日一過,游人都趕到湖邊賞景去了。華州東湖那片梅花開得正好,游人聚于東,長街上稍顯冷清。

不過一到酉時,東西南北四條主幹長街都喧鬧起來。游人自四面八方而歸,衙府前的那條安街人最擁擠,也最繁華。

游人一見小厮走到山棚,便激動起來。下一瞬,山棚裏便放了千百盞燈。這是晚間第一次放燈,花燈搖擺升空,一夜永不落寞的狂歡就此開始。

尖叫歡呼聲穿透衙院的朱牆,傳到張儒秀耳中。

“娘子,您當真不出去麽?今日可是上元節,院裏好多女使都出去玩了,您怎麽還坐在這屋裏不動呢?”晴連抱怨道。

說罷,便迎來晴末的一計眼刀。

張儒秀托着腮翹着二郎腿,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默不作聲。

晴末把張儒秀的失落看在眼裏,開口道:“娘子,大官人方才來了幾次,只是一直站在門外,也不進來,更不叫我們打擾你。”

張儒秀聽罷,轉過身來。

“他來了?什麽時候?我怎麽沒發現?”張儒秀嘆口氣,小聲抱怨道:“來了也不跟我說。”

晴連一看自家娘子如此失落的樣子,心裏倒是歡喜。

還未等晴末開口再添油加醋幾句,屋外便傳來敲門聲。

“歲歲,是我。”屋外傳來司馬光的聲音。

張儒秀聽見聲音,将翹着的腿放了下來,并不急着叫身旁的女使開門。

司馬光頓了半會兒,又開口:“今日是上元節,不想出去走走麽?”言外之意,便是邀她同自己一起出去游玩。

十幾日的難堪,終得有人低下頭,主動掀篇。

張儒秀有些心動。外面那麽熱鬧,說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定是假的。何況這還是她第一次過上元節,意義非凡。

“歲歲?”司馬光沒聽到裏面的動靜,心下不免有些着急。

“歲歲,你是生我氣了麽?”司馬光聲音低了下去,似是有幾分懊悔。

“歲歲?”司馬光喚了幾聲,屋裏還是沒聲。

正準備推門而入時,門就從裏面被推開來。

“歲歲?你出來了?你不生氣了麽?”司馬光問道。

張儒秀歪着頭,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沒生你氣,我在氣我自己。”張儒秀說罷,邁出身來。

“走罷,不是要上街游玩麽?”張儒秀整了整衣襟,接過晴末遞過來的一盞兔子花燈。

司馬光被她的這番話弄得雲裏霧裏,腦裏還沒想清楚時,就發現自己早被張儒秀拉着走了出去。

衙院的人不知這二位之間的暗波洶湧,只嘆着判官與夫人佳偶天成,郎才女貌。

司馬光來之前顯然是特意捯饬一番,氣宇非凡,一掃往日辦公時的憔悴。

安街上人來人往,二人走在其中,立即便被歡聲笑語給淹沒。在這般熱鬧的場合下攀談,聲音也得擴大幾分。

晚空中華燈飄然其上,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朵樓之上,燈球高照,映得街上之景旖旎迷離,恍如在夢境中一般。諸多坊巷、馬行,諸多香藥鋪席、茶坊酒肆,都想着新招,馬燈鏡燈琉璃宮燈,燈式別致,前所未見。

再往前走,便有蹴鞠相撲等活動,趕趁待在樂棚裏,不時有火噴出,随之便是一陣陣高呼喝彩。

張儒秀觀景,總覺着眼花缭亂,恨不得前後各生幾只眼,好縱覽當下美景。看景看得入迷,一時便忽視了一旁站着的司馬光。

人多的時候,二人還是牽着手,或者說這種事早就成了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張儒秀看見個物件都滿是好奇,走在前面四處張望。

“怎麽這麽好奇呢?之前沒有出來過麽?”司馬光小聲嘟囔着,見張儒秀盯着一小攤上擺着的糖人盯了許久,便直接掏出銅板付錢。

下一刻,張儒秀的手裏便被塞進了一個糖人,捏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貍貓。

“怎麽就買了下來啊?我就只是看看。”雖是這般說,可張儒秀眼中明顯地染上了歡喜。

司馬光笑而不語,“嘗嘗罷。”

張儒秀咬下一小口,甜膩粘口。“不怎麽好吃,太甜了。”

說罷,便把糖人往司馬光懷裏一推,提着自己手裏的花燈,又向前走去。

司馬光看着手裏那只丢了半只耳朵的貍貓,滿是無奈。不過倒是順着那咬痕繼續咬了下去,這下,那只貍貓便只剩了一只耳朵。

不過還好在出門前,司馬光随手提出了個幾層的匣盒兒。後來又買了許多糕點,張儒秀大多數時候只是嘗個鮮,嘗罷便往司馬光懷裏一塞,繼續探尋新事物。

司馬光也吃不完,那些糕點都被擱到了匣盒兒裏,帶回去,慢慢吃。

這會兒,張儒秀又在街邊花鋪裏随意買了幾束棣棠花,取下開得最豔的一朵,簪在冠梳邊。

司馬光見着她把花插在自己頭上,心裏總有種不妙的感覺。

果不其然,簪過花後,張儒秀便回首轉過身來。

“看看我好不好看?”張儒秀為了展示自己剛簪好的花,左右搖了幾下頭。釵上流朱相碰,聽得幾聲清脆。

司馬光看她這一副邀功的樣子,覺着心底都快化成了一灘春水一般,流到旖旎美景之中。說出口的話也不免沾上幾分黏膩:“好看啊,棣棠花倒與你這身裝扮極為相配。”

鵝黃豔染,眉目流轉間,便足以驚煞旁人。

張儒秀顯然對他這番誇贊的話十分受用,笑眯了眼。又把手裏提着的那盞小花燈塞進司馬光手裏的匣盒頂上。花燈被熄了,安安靜靜地躺在上面。

司馬光看着她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暗自松了口氣。

誰知心剛落下來,便見張儒秀随意拿起一朵棣棠,伸到司馬光面前,左右晃了晃。

見司馬光一臉抗拒,那脫口拒絕的話就快要說出口。張儒秀趕緊瞪大了眼,似是威脅着:“不可以拒絕哦。”

司馬光喉結動了幾下,沉默時頭腦刮起風暴,在想着說辭。

“歲歲,這不好罷……”司馬光有些猶豫,不自覺間往後退了幾分。不曾想二人還牽着手,張儒秀看見後退,又使了幾分力,将人拉回原地來,甚至隐隐之間離得更近。

夾在二人之間的那株棣棠,頗顯無辜,幾乎要戳到司馬光的胸膛上去。

“有什麽不好的?簪花而已,你看看街上,大家都是這樣啊。”張儒秀話裏有意引導,含沙射影地指向瓊林宴時司馬光拒絕官家賜花那事。

安街上到處是簪着花的官人娘子,簪花之事,早如飲水一般平常,并未有什麽不妥之處。

“堂堂八尺男兒,怎麽能行這種……這種驕奢淫靡之風。”司馬光的聲音愈說愈小,堅持着自己的立場。

張儒秀聽罷他這番話,只覺着哭笑不得。

“真的不戴啊?”張儒秀像是哄着不聽話的孩童一般,無比耐心地勸道。

司馬光重重地點了下頭,覺着自己快得了解脫。

“真的麽?你可要想好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棣棠花應景地歪了下身子,花瓣抹到那人胸膛之上,無端增了分調戲之味。

司馬光無比認真地看着張儒秀,點了下頭。

“啧啧。”張儒秀頗為可惜地搖了幾下頭。

只是下一刻,掙脫了司馬光的手。沒等人反應過來時,便擡起腳,雙手做環狀,摟着司馬光的脖頸往下壓。

手中還銜着那株棣棠,無意碰到了他的脖頸。

司馬光腦裏一片空白,腰卻本能地往下彎了幾分,像是骨子裏長出來的順從一般。

張儒秀歪歪頭笑了笑。二人離得近,鼻息相對,那些熱切與沖動都互相蔓延開來。

下一刻,司馬光面頰上便貼上了那瓣溫軟,随即抽離開來。之後,鬓邊便紮上了一株嬌嫩的棣棠。

那瓣溫軟停留過的地方,酥麻不堪。額間,脖間,以及衣袖遮擋下的小臂間,都泛起了青筋。面上,耳後,都染上了緋紅,似是要燒着一般。

唇瓣碰到臉上的絨毛後,也是被紮得酥酥麻麻的,像是綻放了無數煙花一般。

張儒秀的手松開來,一臉歡喜地看着司馬光鬓邊的那株棣棠。

赴宴時他簪花的場面沒有看見過,不過好歹如今這場面叫她看到了。

“挺好看的啊。和我的絕配。”張儒秀指了指自己頭上的棣棠花。

司馬光看着她,吞咽地愈發快了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咚咚”地在往外跳,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來。

“歲歲。”司馬光話裏有些哽咽。

“嗯?”張儒秀得了樂子,仍是歪着頭滿臉笑意地看着他。

就像從前一般。

司馬光再也無法抑制心底的那份悸動,将張儒秀緊緊抱在懷中。

霎時,山棚裏又放了一次燈。不遠處有煙花綻放着,燈花四射。游人歡呼着,也有不少人看着這兩位緊緊相擁的璧人。

“好啦,大家都在看着呢!”張儒秀回抱着,有些害羞。

沒有回聲。

“都老夫老妻啦,還搞這套呢?”張儒秀笑笑,想竄出來,可還是被司馬光緊緊抱着。

“我不管。”悶悶的聲音傳來。

“以後都要這樣。”司馬光像是一只餍足的野豹一般,仔細聽來,還有些意猶未盡。

張儒秀哼唧一聲,應了上去。

也不管他說的是哪樣。

作者有話說:

文中關于上元節的部分描寫見《東京夢華錄》,不再一一列舉。

棘盆:官府在廣場上用棘刺圍成一個大圈,長百餘丈。

山棚:用竹木搭好了用于放燈的棚樓,飾以鮮花、彩旗、錦帛,挂着布畫,畫上多有神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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