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腌臜之事

七月初, 正是炎炎夏日。

衙府裏提過來幾桶冰,日日扇着。長道上的梧桐延展的身枝,灑下一大片陰影。熱浪吹過, 叫人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頭來。

初五, 華州格外的悶熱。浮雲翻騰,一簇簇地聚着,壓得格外低。似是将要下一陣暴雨似的, 空氣裏無比黏膩, 褙子披在身上,出了一層層的汗。

這樣的日子, 張儒秀還是一如既往地去順街鋪子裏坐堂。

宋夏戰争的局勢稍稍轉好, 不過過程中那些事也足夠腌臜人。

許是暴雨将至,今日的客人格外的少。張儒秀不會提前關鋪走人,哪怕沒客,也得在裏間坐着。

不過屋裏更是悶熱,張儒秀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蒲扇, 心裏無端升起一股煩躁。索性站起了去, 在鋪前走幾步, 扇扇風。

這一出來,便聽見鄰家幾位系着攀膊的半仙, 聚在一起,正小聲議論着什麽事, 個個神色凝重, 似的知道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似是蚊蟲嗡叫一般,聽得人心煩。

“幾位官人在說什麽趣事啊?嗡嗡嚷嚷的, 不妨大聲說出來, 叫奴家也圖一樂啊?”張儒秀趴在案桌前, 張望着說道。

一位半仙擡頭,看見隔壁那位講師正百無聊賴地朝他們這處看去。

“講師小娘子,你還是去做你的生意去罷。這事啊,牽扯太多。”半仙道。

說罷,又有一位半仙附和着,邊說邊捋着至喉的須髯。

“小娘子,瞧你這樣子,年齡還小罷。道上的事少打聽。女流之輩,莫要日日好奇不相幹的事。”

“小娘子,你瞧你大熱天的還帶着面紗。悶不悶啊?還不趕快回家歇息着啊?”又有一人打趣道。

張儒秀聽見這些陰陽怪氣的話,當下就同人較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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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在這待的時日也不多了。這鋪子以後就轉出來了,還沒摸着賣家。正瞅見幾位,不如低價賣一下喽?”

這話一出,為首的王半仙便有些心動。

張儒秀為何要走他們這些人倒是不怎麽關心,反倒是她這鋪子,位置極好。鋪子處于順街中央之處,客流也多。何況她一走,便可以打個噱頭,不一定要自己用,僅僅靠轉賣的話,也能拾來一筆錢。

“要說麽?”張儒秀笑笑,道。

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費功夫地來套這堆半仙的話,那些話本就可以通過彈幕套出來。不過是不想浪費罷了。

半仙跑過去,走到案桌前,坐下。

“你可不知道,前線那些将領,是多麽卑鄙啊。”半仙小聲說道。

“怎麽講?”張儒秀不甚在意,依舊搖着蒲扇。

“前線近日來不是一直傳來捷報麽?”半仙咂咂嘴,“都是用咱們的人頭換的風光啊。”

張儒秀一聽這話,神色正了起來。

“咱們打不過那黨項人,那些将領不好交差,便割了幾個老百姓的頭,交上去。說是殺了黨項人,實則是咱們自己人吶。這喜報傳到官家那裏,官家高興,便賞了這些将領。這事啊,不能說。”半仙又咂咂嘴,似是回味一般。

張儒秀聽罷,蒲扇也不搖了,心如浸到冰棱裏一般,渾身覺得冷。

“半仙這麽會吓唬人啊。你也沒上過前線,怎麽就知道事實如此呢?這些話,同我說說也就作罷。要是傳到衙府裏,恐怕明日上交的,就是你的頭了。”張儒秀故作鎮定,說道。

“你還別不信?”半仙一臉認真,“我那遠房三表哥家的小外甥,可就是那些受賞将領中的一位,這可是他給我傳的信兒啊。”

“行了,一派胡言。我軍人多兵壯,何須用這些腌臜手段取勝?”張儒秀又拿起蒲扇,搖了起來。

搖了幾下,心裏卻是愈發煩悶。遂喚來一旁伺候的小官人,“今日提早關鋪,我不做了!”說罷,便走向前走。

“欸!欸!小娘子你怎麽就走啊?你不是還說要租轉店鋪麽?我還沒說完呢!”半仙見張儒秀急忙要走,站起來連忙說道。

張儒秀也不理他,就向前走着。

那半仙追了幾步,見她身旁有人跟着,也就作罷。末了,還都囔幾句“不信,不信拉倒!那些被砍頭的百姓可信着呢!”

暴雨如期而至,帶着雷電,嘩嘩啦啦地劈下來。

彼時張儒秀正坐在馬車上往院裏趕,趕到半路,就聽見外面的動靜。

掀開車簾一看,紫紅的雷電閃在空中,豆大的雨滴傾斜地落了下來,也飄進車內。

出發前車內備了一把傘,只是如今車夫還在前面淋着。車夫的汗衫貼在身上,渾身濕透。

張儒秀叫車先停了下,把那傘固定在車夫身旁,叫他繼續趕路。

“娘子,您真是擡舉咱了,咱哪兒配用這傘啊?”車夫受寵若驚,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好了,都是人,哪兒有配不配的?一會兒你回去之後,記得換衣裳,莫要染上風寒。”張儒秀笑笑,又道“快趕路罷。”

車夫心裏歡喜,鞭子抽在馬身上,行速肉眼可見地快了起來。

張儒秀再下車時,正巧碰見站在衙院大門口的司馬光。

車夫趕忙把那傘拿了過去,給張儒秀撐着。到底撐得是不及時,張儒秀腳落地時,腿邊都濕了大半。

擡頭一看,滂沱大雨中,司馬光撐着傘,直直地站在不遠處。雨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不大清。穿着那身綠公服,像是勁松翠竹一般。

見張儒秀來了,便大步跨了過去。

“瞧見這天陰了下來,還不趕緊回來?又去哪兒野了?”司馬光話裏滿是急切,圍着張儒秀身邊繞,确認人沒大被淋濕後,才松了口氣。說罷,又示意車夫退下去,一手撐傘,一手牽着張儒秀,把人接了回去。

“什麽去哪兒野了?我又不是院裏那幾只胖貓!”張儒秀反駁道。不過終究是知道自己理虧,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回家趕緊換身衣裳,我早叫人熬上了紅糖姜湯,回去也喝一碗。”司馬光囑咐道。

一道道雷劃了下來,二人走過梧桐長道,桐葉滿地都是,踩上去才濺起雨水,水花四濺。走在其中,倒是莫名走出了個孤勇感。

“你啊,天天午後出去玩。玩了兩年,這一片還沒玩夠麽?”司馬光嘆道。

又有一道雷劈了下來,司馬光走在雨中,無比堅定。

張儒秀不理他這些抱怨,想到了別處去。

“你看,都打雷了啊。”張儒秀指指那片似是被撕裂的天,道。

“是啊,打雷了。快跟我回家。”司馬光走得快,想到張儒秀還跟在他身邊,終是有所顧忌,又放慢了腳步。只是心裏恨不得将人攔腰抱起,沖盡院裏。

“我說,打雷了啊?”張儒秀又重複了一遍,話裏滿是新奇,像是第一次看見雷電一般。

“我看到了。”司馬光無奈,回道。

張儒秀一聽這話,停下了往前走的步子,把司馬光也拉了回來。

司馬光只當她玩心四起,還是好聲好氣地哄着:“歲歲聽話,趕快跟我回家。”說罷,指指那天,“看看,雨下的這般大,還摻着雷電。”

本想着威懾人一番,誰知這話反而逗笑了張儒秀。

“你不是怕打雷麽?怎麽現在這麽淡定啊?難不成……”張儒秀故意把話切斷,頗有深意地摟着司馬光的腰,身子也往他身邊拱着。

司馬光顯然是沒料到這一遭,直接愣在了原地。

“我……我當然怕啊,這不還叫你趕快走?”司馬光清了清嗓子,不敢看一旁滿臉好奇的張儒秀。

“是麽?也不知那一晚被雨淋濕的小可憐是誰?”張儒秀說着,便學起了那晚司馬光的語氣來:“我怕……我真的好怕……”

許是模仿得太過生動,司馬光本人也被逗笑起來。

“我哪兒有你學的那樣?”司馬光笑道。

既然那些求愛時的謊話被戳了破,與其隐瞞,不如坦蕩承認出來。

“小可憐,這時候不敢承認啦?”張儒秀打着趣兒,觀察着司馬光的反應。

“好罷,我是小可憐。”司馬光坦蕩地承認了出來,又道“既然如此,今晚就早點睡罷。”說罷,将人摟在懷裏,帶着人往前走。

張儒秀被他锢着,前方是暴雨,後面是暖熱的胸膛,無處可逃。

“走這麽快幹嘛?我腳下都要走出火了。”

司馬光得了樂子,愈走愈快。張儒秀像是快被架起來一般,也随人飛快走着。

“這雨越下越大,不趕快走怎麽行?”司馬光說道。似是想到了一個好法子,又道:“要不要抱着你走?”

張儒秀一聽,腦裏便有了畫面。

“罷了罷了,我還是快點走罷。”話裏滿是委屈,只低頭走着自己的路。

司馬光笑笑,穩穩撐着傘,攜人往前走去。

用過晚膳後,張儒秀喚人熱水沐浴。

外面仍落着雨,勢頭不見小。屋內熱氣蒸騰,全身都出了層汗。汗出後,體內的熱便消了下去。

回到屋裏,正看見司馬光端坐在案桌旁,認真寫着什麽。

“在寫什麽啊?”張儒秀邊擦着濕發尾邊問道。

司馬光聞言,擡頭一看,便趕忙停了筆起身來,把張儒秀按在椅子上坐着。頗為自然地拿起手巾,給她擦着頭發。

張儒秀定睛一看,原來他是在寫一片雜記。

“《顏太初雜文序》?”張儒秀念道。

“不過是感慨當年的範諷案罷了。心有所想,便寫下來了。”司馬光給她擦着頭發,一絲不敢懈怠。

“範諷案?原來是四年前那個案子啊。”張儒秀說道。

範諷案是張儒秀原先在張府時聽張存提的,那時張儒秀便趕緊記了下來。不曾想,今日倒是用了上來。

景佑四年,李呂兩黨相争。後李敗,而範諷屬李黨,遭貶。之後官家又貶了一群同範諷交好的人。這便是叫官員心悸的範諷案。

張儒秀又把那序讀了一遍,看到了那句“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見鋤也?”

“你啊,還是想的太少了。”張儒秀說道。

司馬光動作頓了頓,又趕忙擦了起來。

“怎麽說?”司馬光問道。

張儒秀搖搖頭,并不想多做解釋。

青年總是滿腔熱血,看不慣那些陳規舊習,急着想改變。司馬光亦是這樣。

他看待問題一針見血,只是并未深入到裏面去。他這二十年一直被司馬池庇護着,博識多聞,只是還是沒能親自經歷過,有能力,卻又沒有亮出鋒芒。

“但願這些事,以後能少則少罷。”張儒秀說道。

“一定會少的。”司馬光發着誓,話裏盡是堅定。

張儒秀又讀了一遍,覺着司馬光寫的确實好。只是在欣賞之間,驀地想起白日裏那位半仙說起的話來。

“我有事同你說。”

張儒秀轉過身去,許是話題太過沉重,說罷,眉頭便皺了起來。

“何事?”司馬光問道。

張儒秀嘆了口氣,道:“你可知,前線那換人頭的腌臜事?”

司馬光一聽,臉色便沉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李呂:李,李迪。呂,呂夷簡。

“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見鋤也?”出自司馬光《顏太初雜文序》。

突然發現時間進程好快啊,剛過完年,現在又快該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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