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論王安石

秋日游湖, 總是多了一番別樣滋味。

這方秋意正濃,泛舟湖上,偶有涼風吹來, 卷起鬓邊垂發, 叫人顧不得回頭,只能往前瞧,瞧見清波與孤亭。

太湖邊駐着堤, 守着後方的田地。偶有幾只鷗鳥掠過, 遠處遙遙傳來舵手哼着民歌的聲音,夾雜着遠處的嬉笑之聲。

司馬光見張儒秀正盯着遠處的堤壩, 瞧得無比認真, 便出口道:“自城屬昆山,亘八十裏,皆是長堤。當年富知州不顧衆位同僚阻攔,冒險開堤,又建渠引水入田, 這才初步治住了幾十年來常發的水患。”

張儒秀聽罷司馬光的一番解釋, 不禁對那位富知州欽佩起來。

“富知州在蘇州這片待了這麽多年, 想來建樹定是不凡。”張儒秀誠心地誇贊道。

司馬光點頭,又想起這片悠閑的風氣, 不免有些為難:“昨晚宴上,我也與幾位同僚聊了幾句。他們竟真半點都不關心前線的局勢, 只是談着風月之事。甚至還……”

似是氣急了, 司馬光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嘆着氣。

“怎麽了?”張儒秀往他身旁靠着, 頗感好奇。

司馬光發着誓, 道自己從未起過這般心思。

“他們竟然還約着我去吃花酒, 還鬧着要給我找幾位小娘子。”說罷,自己都覺着好笑。

這番話配上司馬光無比憤懑的臉,反倒起了無比滑稽的效果。

見張儒秀滿是不信,司馬光又着急解釋道:“歲歲,你信我,我絕不是那般孟浪之人。”說罷,又賭起了誓,差點把自家祖宗都給賠了上。

張儒秀握住他發毒誓的手,趕忙呸幾聲。

“我又不是不信你,不用發這些誓。”張儒秀說道,話裏盡是随意。

本以為這話題會就此打住,誰知司馬光聽了她這話,神色便愈發焦急起來,眼裏聚出了火,迸發到外面。

“我是認真的,你莫要不相信。”司馬光道。

張儒秀一聽,便犟了起來“我也是認真的啊,沒必要這樣。你不去就行了,還用發誓麽?”

見司馬光還存着氣,張儒秀忙轉了話題:“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了。”

這會兒,舟恰好行到了湖心亭前。舵手問了句,不待司馬光回話,張儒秀便起身走了上去。司馬光也跟着起身,擡頭見亭前留有“堂亭”二字,朱漆早已褪了色,看來亭在這湖上立了許久了。

舵手還在周邊待着,許是不忍打攪這對璧人在此閑聊,便駕着舟劃遠了幾步,停在那裏,時不時哼着曲兒。

穿過這堂亭,便得見一綠島,偶有幾樹白花點綴着,分外惹人喜愛。

張儒秀瞧見那島,也不往前走,只是坐在亭裏,望着遠處。

“要去看看麽?”司馬光問道。

“你去罷,我有些乏,就不去了。”張儒秀換了個舒适的姿勢,道。

“身子乏?”司馬光坐到張儒秀身旁,“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像是只黏人的貍貓一般,非得纏在她身旁。

張儒秀也無意勸阻,便允着他這般動作。

“同我說話罷,挺無趣的。”張儒秀說罷,便特意做傾聽狀。

“好啊,你想聊什麽?”司馬光聽罷,也不扭捏,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張儒秀倒是認真想了一番,她問這話,也是借機想多了解下身旁的人。

“說起來,除了昌言兄和龐小官人,我還真倒是不知你還有哪些好友。”

張儒秀湊近人身旁,把朝堂與鄉陌間那些大家都在腦裏過了一遍。她雖不精這宋史,只是這大致的時間線在心裏還是存着底的。只是先前總是見司馬光同旁人有書信來往,與好友交游時,她也未陪在人身邊,自然對他那幫子好友不熟識。

難得張儒秀主動問起他的事來,司馬光一聽這話,可是來了勁。

“早些年,随父宦游時,交識了許多位友人。之後我又随父在汴京城裏待了幾年,又認識了許多士子與京官。”司馬光從回憶裏很快抽離出來,又道:“後來便是一直同你在一起的。去同州時,憑靠着昌言兄,又結識了多位好友。華州任上,常與同僚侃談。平日裏外出探風,也有幸識得幾位好友。”

“只是如今初到蘇州,也并無好友在此處。不過想必日後會好起來的。”

司馬光侃侃而談,卻見張儒秀在自己說罷之後嘆了口氣。

“光哥,你這人脈太廣了。”這句本是由衷的稱贊,只是她聽罷,不免又與自身的交際面比了起來。

她見過的人,來來去去間,也不比司馬光少。只是知心好友卻沒幾位。同他一比,倒盡顯寒碜起來。

司馬光聽罷她這話,又想到很久之前岳丈私下裏交代他的那些事,才覺自己說錯了話。

張儒秀本就是個怕生的性子,許是在她聽來,這話無異于暗自諷刺罷。

想到此處,司馬光心便慌了起來。

“歲歲,是我失禮了,我不該說這些話。”

貿然而來的賠禮倒是打張儒秀個措不及防。

“怎麽突然跟我道起歉來了?”雖鬧了些情緒,可張儒秀還是願意看見司馬光廣交博友的這番場面的。

她早将司馬光當成自己人了,哪怕心裏略有些較勁,又哪裏會希望自己人不好。

“其實我很開心啊。”張儒秀與司馬光對視,“我家官人這麽好,被那麽多人認可着,我真的很開心。”

說罷,便莞爾一笑。

突如其來的愛意倒是叫司馬光臉紅了幾分,不自在地輕咳幾聲。

“這樣罷,你挑幾位對你影響最深的好友,同我說說。”張儒秀話裏皆是憧憬。

司馬光聽了她這話,便認真想了起來。他本來想說,哪一位好友都給予了他無盡頭的啓發。只是覺着這話太過敷衍,張儒秀的眼神那般炙熱,他不願叫她傷心,便有意挑了幾位,講給她聽。

“龐公于我的恩德,我始終不敢忘。歐陽先生在汴京時,常關照着我。讀書有疑難之處,歐陽先生也總是耐心解讀,助我解惑。後春游時,見了聖俞兄,一番唱和,安了心。唱名後,範公私下找了我幾番,話裏盡是期望。後每每辦公有不解之處,便想總想與景仁兄訴苦一番。”

司馬光這話确實用心。龐籍,歐陽修,範仲淹,梅堯臣,範鎮,這都是張儒秀曾有所耳聞或是有些了解的人。聽起來,也不會叫張儒秀覺着這些人與她自己有距離感。

“無論是殿試前,亦或是為官後,幸有長輩與友人相助。不然,真的會不知如何自處了。”

司馬光說得動情,那些事被司馬光這般一說,倒如畫卷一般,在張儒秀面前徐徐展開。

先前張儒秀也發現了司馬光處事略欠鋒芒的問題,只是不知如何開口告知。如今聽罷他這一番話,才知這些問題,原來他自己也知道。

“他們願意助你,也只是因為那人是你啊。”張儒秀說道。

“因為那位晚輩,是謙遜有禮,積極作為的司馬君實。他們欣賞你,故而才會這般助你。”

張儒秀又添了一句:“你值得這麽多人欣賞助力,不要想得太多。”

司馬光聽着她一番番安慰的話,心裏只覺感動,一時竟說不出什麽話來。

張儒秀吐出了心裏話,心裏也覺着無比舒暢。看着遠處的綠島,也升了興趣。

“要去那邊看看麽?”張儒秀站起身來,指向那片綠島。

她的興致總是來得突然,方才還說着乏倦,如今就想着再去探索一番。

“走罷。”司馬光也站起身,牽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去。

綠島上盡是些樹,往後走幾步,便走到了頭。

二人也是随意轉了幾下,便想着乘舟歸去。

舵手等了許久,卻還是那般和善模樣。知道這對夫婦盡興而歸難免疲倦,回去途中便哼着吳曲兒。

偶爾與旁的小舟擦肩而過,幾位舵手對着歌,原本軟糯的吳語也添了幾分爽朗大氣。

湖上時不時地飄上幾陣霧氣,倒襯的此處如幻境一般。

回去途中,司馬光正同張儒秀說着話,見她驀地呆住,便有些疑惑,問道:“怎麽了?”

張儒秀顯然是還浸在好友的話題之中。

司馬光說了一些人,可卻全然沒提到另一位好友,或是一位多年後的政敵。

張儒秀試探地問道:“你可曾認識王介甫?”

聽罷這話,司馬光倒是松了一口氣。

“認識的。介甫他小我兩歲,是位難得的少年天才。很久之前,我便讀過他所寫的一些游記與記聞,全然被他的想法給吸引了過去。”

“景佑年間,他也居在汴京。我二人常一同出游,提出不同見解。只是為官之後,便再未見過,偶爾有書信來往而已。”司馬光話裏盡是未能與好友再相聚的遺憾。

只是又想到什麽,便又開口:“怎麽問起介甫了?”

張儒秀開口回道:“只是突然想到此人而已。先前在汴京時,我也曾聽過他的那些傳聞,便想着問問你。”

為何會突然問起王安石,緣由當然不是如她所說的那般。

王安石之于司馬光而言,實在是一位頗為重要的友人。

盡管那些風雲變幻都是多年之後的事了,可張儒秀還是提着勁,一點也不敢懈怠下來。

她既怕王安石走那些極端激進的路子,也怕司馬光犯下那些過于保守的錯誤。

不過還好,如今他們正當年少。

一切事,看起來,好似都還來得及。

想到此處,張儒秀便開口道:“什麽時候得了空,便請王官人同夫人來家裏聚一聚罷。”

司馬光雖有疑惑,卻還是開口道好。

作者有話說:

行文需要,将蔡抗的治理蘇州事跡歸于富知州身上。自城屬昆山,亘八十裏,”出自《宋史·蔡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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