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被迫掉馬

大寒後, 枝桠上堆着厚雪。

富知州瞧着這幾日衙裏清閑,便給衙裏的諸位同僚放了假。也是怕冬日裏地面結冰,早起辦公會生出什麽事來。

放假前知州給衙裏諸位同僚開了會, 不過意卻不在假上。

富知州年邁, 早把手裏的活兒都交給了手下人。司馬光同那些推官扛起這些擔子,知州自己倒是清閑起來。

何況蘇州名利場一向奢靡享樂,富知州也愛去那些酒樓, 約着好友玩樂。不過近日來, 酒樓裏那幾位好友倒是滿臉惶恐地對知州言,戰亂的消息已悄然闖入了蘇杭二州郡。

那些個大員外小衙內, 聽到前方連連戰敗, 竟生了想要南遷的心思。

而今日會上,富知州也着重強調了這件事。言外之意便是叫地方官都安撫好民心,加強廂軍的訓練強度,以備不時之需。

衙裏的同僚,聽了這消息, 大多人都覺着知州眼光敏銳, 體貼入微。把手裏的事都做好後, 才告了衙,回了家。

何況這陣子忙了那麽久, 同僚都覺着歇歇業倒也無妨。

一聽衙裏放假,官員們便趕忙換上常服, 約二三好友到酒樓玩樂去了。

唯獨司馬光一人, 滿臉愁容地回了院。

回來見張儒秀又不在家,心裏便愈加郁悶。索性回了書房, 把自己關在屋裏, 讓宅老等張儒秀回來時再過去叫他。

司馬光算着時辰, 眼瞧着外面天暗昏昏的,而張儒秀還沒回來,便有些心慌。

此刻,司馬光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些經書子集上。那早早鋪好的宣紙上還沒落上幾個字,他的心早不知飄到了何處。

“夫人去哪兒?”司馬光叫來晴末晴連,問道。

這話先前他早問了宅老幾次,宅老支支吾吾,只道夫人又約着一幫娘子尋樂頭去了。具體的地點,宅老說張儒秀并未透露出來。

而晴末晴連,這兩位自然說着先前早就練好的話,诓騙着眼前的大官人。

她們自然不會把張儒秀去求樂巷的事告訴大官人,故而此番問話也并無效果。

司馬光無奈,又叫來幾位小女使。

這幾位小女使,本不同張儒秀貼近。如今被大官人叫來一番問話,關鍵的話還沒說出口,身子便抖了三抖。

好不容易鎮靜下來,說出口的話也是不成章。

“夫人她……我也不知道。”其中一位小女使見司馬光臉色陰沉,幾乎快要哭了出來。

司馬光一見她這扭捏态,心裏只覺煩悶。于是只能揮揮手,叫人下去,撫平自己皺着的眉頭。

之後,司馬光又不死心地尋了幾位老養娘。他找來的這幾位,細心穩重,想着約莫能知道張儒秀的事。

誰知找過去時,那幾位老娘正窩在屋裏吃着酒。

司馬光聽着屋裏一片醉意,只能嘆口氣,又走了回去。

張儒秀黃昏未歸,一個院裏也沒人知道她去哪了,好端端的一個人似是憑空失蹤一般。

後來,等得煩了,司馬光自己又走到前堂,站在堂前看了許久,見院裏都升了燈火,他想見的那人還未回來。

滿院的人竟都不知院裏的夫人身在何處,司馬光也在想着自己是否對院裏這幫人太過縱容。

“備着晚膳,夫人快回來了。我去外面走走,夫人一回來,馬上給人端上熱菜熱湯,不必在意我。”司馬光一番交代,便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門。

他悄摸來了那求樂巷。

巷裏巷外十分熱鬧,人群擁擠着,巷裏的客人排着的隊拐了幾道彎。外面天冷,可見客人哈着冷氣搓着手,仍然在等着。

隊尾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漢,顫顫巍巍地等着。

司馬光見自己根本擠不過去,便走到老漢身旁詢問了一番。

“天色已晚,老人家為何還在這兒等呢?”

老漢瞥了一旁的小官人,見人一臉懵懂,便知這是剛來膜拜講師的新客人。

“小官人,你是第一次來講師這兒罷。”老漢開口道。

司馬光略有遲疑,不過還是點了頭,道自己是剛來此處,對這片的事不大清楚。

老漢聽了他這話,覺着分外惋惜。“這巷子裏左起第三十三家鋪子,裏面坐着位講師,能解憂看心病。我家裏兒孫之間有矛盾,聽人說來此處看上幾次,家裏便會平和起來。半月前來了一次,後來沒搶到位置。今日趁着講師把開鋪時間往後拉了一些,才來了。”

司馬光一派深思狀。老漢一段話透露出許多信息來,不過大多數信息司馬光早就清楚,唯獨那最後一句,他不解。“時間往後拉了?”

“是啊。”老漢伸出手指,指到那巷裏。

“也沒什麽特殊的理由,不過是講師說今日事少,往常都只開一個時辰,最多再往後延半個時辰。可今日,天都黑了,鋪子還開着。”老漢說罷,隊動了下,他也趕緊往前走。

這一走,便将司馬光落在了身後。

今日事少?

司馬光品着這句話。驀地想到,今早上衙時,他便告知張儒秀,衙裏有許多公事等着他處理,也許他會晚些回來。

張儒秀那時怎麽回應的呢?她眉梢盡是掩不住的喜悅,不過礙着面子,還是裝着憂慮模樣,叫司馬光安心做事,院裏有她操持着。

那時司馬光便隐隐覺着有哪處不對,只是那時他仍刻意忽視了異常,只握着張儒秀的手,承諾會早些回來。

後來他也沒想到,知州會臨時放假,他才早早歸來。

張儒秀口中的事少,正是他口中的事多。

細想起來,司馬光倒覺着分外心酸。

他本想站個隊排着,給張儒秀個驚喜。如今一想,興致也沒了。索性靠着巷牆站着,抱手等着她。

只是心裏又不忍心,難免多想。天寒地凍,她要是沒穿夠衣裳該怎麽辦?她坐在鋪子幹這麽久,會不會口幹舌燥的,連茶水都顧不上喝?聲音會不會啞?身上會不會泛起赤疹?

只是他也沒有勇氣擠到前面,哪怕只看她一眼就好。司馬光還是選擇了在最遠處等,眼見着那位老漢走到巷裏,眼見着天愈來越黑,冷意漸漸升了上來。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老漢心滿意足地歸去,見那位小官人若有所思地等,便以為他也是個渴望講師垂憐的客人。

老漢走過去,拐杖敲了幾下地,提醒司馬光。

“小官人,回去罷,講師關鋪了。”說罷,還替司馬光感到可惜:“你要是來早一點就好了。看了等你大半晌也沒等上,不如先回去罷。講師這處都是這樣,哪天客人都多。今日排不上,還有明日。”

“不得不說,這位女講師技術真是高明。”老漢真心誇贊着,滿臉笑意。

司馬光聽着老漢這話,見他人去了一番,精神也抖擻了幾分,走起路來,腰杆子也挺直着,同方才判若兩人。顯然,他是去鋪裏解了惑,滿意而歸。

老漢說罷,便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去。

司馬光擡頭看天,星月懸在空中;再往巷子看去,依稀有燈火點着,伸手五指幾乎不可見。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聲,夾着巷裏巷外的煙火氣,時候不早了。

司馬光想走進去,可來回幾番試探,還是停在原地。

他沒動,靠着牆等着那位人出來。

鋪前,張儒秀扶着腰,扭着僵硬的脖頸,給小厮交代着明日的事宜。

“今日營業時間長,人也多,多虧有你操心着,辛苦了。”張儒秀給小厮遞過去一小貫銅錢,笑盈盈地說道。

小厮惶恐,拗不過張儒秀,還是畢恭畢敬地接了過來。

“娘子,馬車已經來了,按您的吩咐停着。”小厮說道。

張儒秀點頭,又吩咐了句:“好了,你快走罷。我再待會兒。

她在鋪裏待了這麽久,是仗着司馬光衙裏事多,沒空管她。這麽一想,底氣自然就升了上來。

小厮走後,張儒秀點着燈,數着今日的錢。

入冬以來,蘇州的物價也漲了上來。一些員外衙內,聽了前線戰亂的消息,病急亂投醫,借着闫娘子造的勢,都奔到張儒秀這鋪裏來。

員外花高價買了心安,張儒秀卻只是說着中肯的話。她不避諱戰争,也不避諱傷亡慘重的事實,只是叫這些百姓相信官家,相信前線的官員大将,戰争之事,牽涉到兩個國家。不過大宋如此強大,自然會擺平這件事。

說這些話時,張儒秀心中滿是不忍。大宋外強中幹,重文輕武的局面延續至今,誰都無法憑一己之力去扭轉局勢,衰敗趨勢必不可免。

只是大多數百姓不知這事實,他們一貫以為宋是藩主國,自然要遠遠強于別國。他們不願承認這些明顯的糟粕,或者說根本沒這個憂患意識。

不過眼下,安撫人心俨然要比旁的事更為重要。

蘇州的民心民意必須盡快穩住,切不能同從前華州那處一般。張儒秀借着自己的影響力,想将那些風聲掩于市井之中,這樣衙府也好辦事。

目前來看,大多數百姓情緒都還穩定着,只是難免有幾位傳播負面情緒,官員照顧不來的縣鄉裏,早起了一波又一波風聞。

張儒秀數着銅錢,心不在焉。回過神來才發覺,她的心早不知飛到哪處了,數錢數着數着便數岔了。

張儒秀嘆口氣,索性将銅錢都放到罐子裏,吹了燈,抱起罐子便往外走。

關了鋪,把那塊牌匾放在鋪前。張儒秀注意到牌上的墨有些掉色,似是被人蓄意摩挲過一番。不過眼下她也沒多想,趕緊走了出去。

巷子裏有別處人家點燈,燈火葳蕤,巷裏不黑,只是暗蒙蒙的,仿佛踩在夢裏一般。

平日裏,馬車都停在街旁,離巷子還有一段距離。不過那時天還亮着,她走過去也方便今日她叫馬車停在求樂巷口,仗着天黑,不再避諱。

輕手輕腳出了巷,張儒秀想着趕緊回院,自然沒看到一旁站在陰暗處的人,也沒看到車夫頗為震驚的臉。

張儒秀坐上馬車,将小罐子好好抱着。掀開車簾,叫車夫趕緊走。

車夫身子僵直,額間冒汗,手裏的缰繩都被手汗弄濕了幾分。

車前的馬也像有什麽不好的感應一般,還未等車夫動作,便向前走了幾步。

車停在了司馬光所在的那片陰暗之處,張儒秀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了個踉跄,身子往前撲着,仍不忘護着身前的小罐子。

車夫趕緊拉着馬,張儒秀不多言,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畢竟院裏人人皆知,他們這一家,真正的主子是夫人,而不是大官人。

就在車夫準備啓程時,張儒秀掀開了車一側的車簾,想看看外面是什麽情況。

是一片陰暗地,看不大清。

然而就在張儒秀松口氣準備放下簾子時,聽到一聲呢喃。

“歲歲。”

那道聲音她無比熟悉,只是如今在這裏聽見,恍若聽見了什麽惡人的呓語一般,叫她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張儒秀眼前一黑,腦裏也像是炸了煙花一般,亂哄哄的。

明明身上裹成了粽子,心卻像是被丢進冰水池子冷凍了一般。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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