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喘氣

“你喚我張娘子便好。”張儒秀說道。

吳娘子一聽, 眉頭便皺了起來。“這怎麽行?娘子家的官人不是還認識我表哥麽?日後定是要再見的,何必如此生疏?”說罷,便走過來挽起張儒秀的胳膊, 一派親熱之氣。

張儒秀也拗不過她, 便随口同她說了幾句。

話說着說着,吳娘子的心思便跑到了別處去。

“娘子為何戴着面紗?可是臉上生了什麽瘡?不妨叫我看看。我娘娘還未出閣前,對醫藥有所見解。後來生了我, 便把這些事都告訴了我。我雖學藝不精, 但這些瘡啊痘啊,還是能幫人料理一番的。”

吳娘子這般一提醒, 張儒秀才想起面紗這事。她常年奔波在街頭巷外, 大事都自己操着心,早習慣了僞裝之後的那般模樣。

此番來找人,她只是同司馬光言要去探探風,沒把吳娘子這事告知他。收拾行頭時,也是平時被人稱為“講師”的樣子。

只是如今她同吳娘子說, 自己是他表哥某位好友的夫人, 便是把這身份告訴了她。

而她在外人眼裏又是那位下縣安撫民心的講師, 這事吳娘子當然不知。

兩種身份,各取一半, 暴露于不同人群之中。

吳娘子這般一問,張儒秀也不會執意于戴着的這面紗。聽罷她一番吹噓的話後, 便淡然地把面紗揭了下來。

皮膚白皙, 并未有紅疹麻子升起來。何況冬日裏冷,面紗縛上, 倒還給人攔着風。

“外出不便, 何況如今縣裏也不安寧, 這才戴上了面紗。叫娘子見笑了。”張儒秀語氣淡然,絲毫聽不出一分惶恐。

吳娘子伶俐,眼瞧着張儒秀不願同她再說些交代身份的話,便忙哄着人轉着話題。

“我叫你三姐可好?你把我當妹妹就成。”吳娘子親昵地說着。

不等張儒秀開口說話,便又叽喳一句:“其實我方才一見娘子,便覺着無比熟悉,娘子的眼眸似極了我那遠方表姐。”

“是麽?娘子想喚,那邊喚罷。左不過是個稱呼而已,随意。”

張儒秀待人本是慢熱溫吞的性子,連對與她朝夕相處的司馬光,也是在過了許久之後,才慢慢敞開了心扉。

而吳娘子恰巧同她的性子相背。

進屋以來,吳娘子那關切的話外,都是在挖着張儒秀生活的各個方面。

不知是真熱切還是假逢迎,面子還無辜無害,瞧起來倒真是一位不經事的小妹妹模樣。

不過半刻鐘,張儒秀便大概摸清了吳娘子的表面性子。不過仔細想來,她結識的那幫子安人中,都數她最小,一直被當成小輩對待着。

不過吳娘子小她一歲,張儒秀成了那位年長之人,這般新奇的感覺叫她即使心裏存着疑惑,還是滿臉笑意地聽着吳娘子說話。

許是這片沒人來同她說話,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位同她年齡相仿的小娘子,自是得大吐苦水一番。不過聽她說東說西,唯有一件事不曾糊塗,邏輯清楚。

便是她那位表哥。

王介甫。

“也不知表哥在汴京裏待着,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想我呢?”吳娘子托着腮,翹着腿,全然不把張儒秀當外人,直白地訴說着情意。

“再等幾日罷。這時候衙府裏正忙着縣裏鬧饑荒的事,待到公糧一發,情況好轉之後,驿道也會開放了來。到那時候,娘子便是來去自如,不必再想着滞留在此的問題了。”張儒秀不多聊自己身上的事,反倒是一直在順着吳娘子的話往下說。

說來也奇怪。先前還未見着吳娘子之前,她滿是好奇,一整天心都消停不下來,總想着同人見見。好似見了一面,就能同這些史上留名的人聯系起來一般。

可如今真見着了,滿是戒備心,支支吾吾回話的人也是她。

這般場景不免叫她想起從前同大娘子聊過的那些話。

大娘子嫌她不愛與人來往,總是存着防備心,不肯輕易同人交心,還勸着她要随機應變,靈活對待。

當時她是怎麽說的呢?

她說,這種狀态她處着才舒心,無意圖變。

可如今待着吳娘子,她無論怎樣自處,都覺着不舒服,渾身如爬上蟲蟻一般,刺撓得慌。

“好想念表哥啊,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些什麽事?難不成又是待在屋裏讀書?一整日都不出來?”吳娘子自言自語着,察覺到張儒秀無意同她搭話後,傾訴的興致也降了幾分。

“你倒是黏人的很。”張儒秀調侃道。

“這多正常啊!”吳娘子說罷,朝張儒秀探身過去。

“難不成三姐沒這般想過自家官人?離了他半刻就想得不行?”

張儒秀一聽她這話,倒陷入了沉思。

從前她同司馬光也分開過不少日,忙了一天回去,她也沒怎麽想過司馬光,更別提花時間去想他處境如何這些事了。

吳娘子尚未同王官人成婚,思念之情便溢滿了來。再看看她這位成婚兩年的人,對自家的夫婿竟沒有生出什麽旖旎的念頭來。

不過她也不願把這些私事說給外人聽,只是搪塞一句:“你倆這是在勁頭上。我同官人都老夫老妻了,哪兒有這般如漆似膠?”

說罷,還認真想了一番。

這些花腸,若真要論起來,還是司馬光要上心些。記着成婚之日,記着彼此生辰之日,記着雙方爹娘生辰之日……

她倒是清閑,偶爾管管院裏的雜事,旁的一律不多做過問。旁人羨着她的一身清閑,她也只當自己處理得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煩心事給處理個幹淨。

不過如今再想想,那些個事,多是司馬光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經受一番,一番處理後才落到了她手裏,成了她一貫以為的那般“簡單”模樣。

她不願虧欠他人,總覺着欠着人情是件麻煩事。

可她早欠了司馬光數不清的人情,至于怎樣還情,她自然懂得。

不過是願不願的問題了。

一番寒暄過後,張儒秀站起身來,想着先行離去。

只是臨走前念着吳娘子來留在這間小茅屋裏忍着冷,于心不忍,便想着把人帶回去,不論是對着衙府裏還是汴京家裏,都好交代。

“随我走罷。”張儒秀說道。

“走?村裏帶我來的那位嬢嬢不叫我走,說這處安全,不叫我随意亂走,怕惹了事端。”吳娘子不解道。

留下來是安全,村裏有了糧,也不用擔憂會餓着人。只是……

張儒秀擡頭,屋頂僅僅蓋着幾層茅草,時不時透着風過來。再瞧瞧那床上,只有幾層破爛的棉絮蓋着,如何能住人?

“無事,我有衙裏的文書,帶給人看便是。”張儒秀說着,便掏出随身攜帶着的同行文書。

她來之前也留了一手,怕的就是如今這般要走卻走不了的情形。

“不怕,馬車就在村外停着呢,沒人會攔着你。”張儒秀怕吳娘子不放心,便拉着人的手往外走。

她直接亮出了文書,也沒人敢攔着她,順利上了車,往回趕。

“三姐你真好。”吳娘子掀着車簾,瞧着車外的田間景,覺着新鮮,話裏盡是欣喜。

張儒秀聽了她這話,只是輕笑了下。

她本可以把吳娘子抛在那間小屋裏不管不顧的。畢竟她來此處的目的只是見人一面,确認下身份罷了。

只是最後還是叫人上了車。

或是莫名的好心,或是因着她背後的那位官人,又或是無意間早被人直率的性子給吸引了過去……

無論怎樣,她已經把人接上了車。

只是凡事到底不會同張儒秀想得那般順遂。

她以為自己偷摸出去,路上耽誤的時間也不長,司馬光興許不會發現她這短暫的“失蹤”。何況他去放糧,又要同縣尉商量事,自然沒心去管她的行蹤。

這個念頭,在下車那一刻被倏地打破。

“歲歲!你去哪兒了!”

彼時張儒秀正彎着腰下車,腳剛一着地,便聽得前方一聲低吼。

說是野豹子的嘶吼也行,說是平地炸起一股驚雷也罷。張儒秀聽見這聲,身子一抖,趕緊背了過去,面朝車裏的吳娘子。

這麽一轉身,倒是隐去了背後的眼刀。只是瞧着吳娘子龇牙咧嘴不可置信的模樣,又覺着就不應該轉身。

吳娘子顯然在看着好戲,先前那位溫柔娴靜的姐姐,如今見了自家官人,倒似躲洪水猛獸一般。她可沒見過這般滑稽場面,如今眼都不敢眨,生怕錯過正在上演的好戲。

“咳咳。”張儒秀清了下嗓子,直接忽視了身後的問話,對吳娘子說道:“下來罷。”說罷,便遞了手。

吳娘子也不矯情,借着力下了車。

随意擡下頭,便瞧見了前方站着的小官人。

身姿颀長,鬓發有些亂,想是公務繁忙,來不及收整。

方才聽小官人吼出來的話,她還以為擡頭看見的會是一位怒目圓睜的人。

結果現在真望過去,就瞧見小官人眼尾泛着紅,倒像是被逼急卻又毫無辦法一般。

話裏是焦急,可眼眸含情,絲毫沒有發火的意味。

吳娘子嘆口氣,胳膊肘怼了怼身旁還在裝着縮頭烏龜的張儒秀。

“你家官人,在看你呢!”

催了幾下,見張儒秀還是不肯轉過身來。吳娘子心裏一橫,用了幾分力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張儒秀一個踉跄,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被人抱了滿懷。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臉貼着胸膛,聽見他心跳很快。

“你去哪兒了?幾個時辰過去了,我都沒見到你。”司馬光低聲說道。

“就出去玩兒啊!”

張儒秀翁裏翁氣的聲音傳來,一時叫司馬光哭笑不得。

他注意到了那位陌生的小娘子,不過眼下心思也不再此。

“以後,不要離我太遠,好麽?”

張儒秀聽了他這問話,本能地想一口回絕。

不過轉念一想,她确實需要給人甜頭。

作為他那過于澎湃的愛意的回饋。

于是她哼了一聲,應允下來。

回應她的,是腰間愈來愈緊的力道,與耳邊那人驚魂未定的喘氣聲。

一下一下的,像是鈎子一般,把她的魂也勾了過去。

張儒秀側頭,唇瓣無意間劃過司馬光的喉結,感受到一陣顫栗之後,一連串的笑意便傳了出來。

她被抱得太緊,只能喘着氣,仰頭艱難呼吸着。

熱氣升騰之間,貌似還聽見身後傳來的“啧啧”之聲。

作者有話說:

司馬光:當然是選擇原諒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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