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含入v通知)他的脊梁仿佛在……

然而于那年十九歲的遲雪而言。

卻其實很難分辨,這究竟是鄭重其事的告白,又或只是醉後的胡言而已。

因說完這句話,他的腦袋便軟軟垂倒在她頸窩。

大雪紛落,他們兩人的頭發上、襖面上都盡是白雪。場面猶如有情人雪中告別,不少路人紛紛側目。

她卻來不及羞怯或避讓。只因怕他跌倒,手足無措而又努力地将他抱緊。

之後半拖半拽,又硬是生生地、将這遠高過她一大截的高個兒送回了家。

那天又正好是正月十五,高三寒假的最後倒計時。

瑞雪兆豐年,又逢好時節,本該是個十足的喜慶日子。

可解凜卻無來由地失蹤了一天。

她聯系不上他,又想起昨天開始他的情緒似乎就不對勁,到底放心不下,只能無頭蒼蠅般出去到處找。

從學校找到常去的公園,又從公園問到附近的網吧和小店。最後,是在小區附近一家家的問,一戶戶店家去找,找到傍晚快入夜,才在一個破公園的電話亭旁邊,找到了醉得人事不知的解凜。

幾乎把她氣走、又鬧脾氣耍酒瘋把她哄好的解凜。

她的責任就是把他帶回家。也的确這樣做了。

好不容易把人搬上床,蓋好被子。

她側耳聽他夢呓,卻竟又聽到極脆弱的喃喃,說着願意認錯和不要走的破碎字句。

可是她依舊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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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安慰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默默抽出被他攥住的手,轉背去廚房,将一碗元宵熱了又熱,等他醒來。最後甚至等到夜裏快十點。

她正糾結要怎樣打電話給遲大宇保平安、順便找到借口在外頭過夜。

此時,一直放在客廳裏的座機卻先一步響起。

電話聲如催命的鈴。

她不好接,又不能不接、怕鈴聲再這麽下去把卧室裏的解凜吵醒。

于是,在電話響起第三遍時,終于還是小心翼翼拿起話筒。

結果還沒來得及說話。

對面的女聲已在驚怒中搶過話茬:“解凜!是真的嗎?解軍真的死了?!”

“為什麽一直不接電話……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拿你當親兒子、他寧可什麽都告訴你也不跟我說……你、他,”女人突然哽咽。足頓了許久,才努力平緩呼吸,又以幾乎是訓斥的語氣憤怒質問,“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解軍他是不是真的死了?為什麽我到現在才知道?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他們那些人,他們跟我說解軍、說解軍死得很慘,眼珠子被……還有手腳都……說遺骨會有人處理,要按照解軍的遺願埋在當地,他們只是通知我。我問他們,他們說身後事都不要我插手,可是那是、是我老公啊。”

遲雪一怔。

女人卻似乎對電話這頭的沉默習以為常,又在習以為常後出離憤怒。

遲雪耳聽得話筒裏傳來東西摔碎的噪聲。

繼而是女人的尖叫。

哀聲哭泣。

到最後,亦只有語無倫次的哭訴,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伴着哭聲:“我早就說過了,讓他不要多管閑事,是他非要一股腦撲上去,他不聽我的勸。現在好了!”

“別人都說我克夫,可究竟是我克他們,還是我的命不好?!他以為他是個什麽人物?他逞什麽英雄?還有你……”

女人痛罵道:“野種!畜生!就是你、是你!你克死你的親爸,又把解軍也克死了!是你,你從來不願意站在我這邊,還把我身邊的人全都克死了,如果不是生了你,我的命怎麽會這麽苦?!我就該在你爸嗑瘋了跳樓摔死的時候也跟着他一起跳下去,這樣就不會有之後的事,就不會——!”

“夠了。”

話筒裏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遲雪悚然一驚。

忽然才反應過來,客廳和卧室的兩部座機話筒,聲音實是共通的,又下意識捂住自己這邊的話筒。

但偷聽的“罪名”當然已經坐實。

聽到電話轉瞬被挂斷,卧室裏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她幾乎是瞬間站起身來。

等他緩緩穿過走廊、摁亮一排壁燈,照得客廳猶如白晝。

她望着解凜,竟又一下忘了要說什麽,只是讷讷不言。

許久,問他要不要吃點元宵。

黑芝麻的團子滾入沸水,熟透後漂浮起來,撈起放涼。

過程中,她又悄然把舊的那碗熱了熱,不舍得浪費,想着他吃新的、她随便試兩口舊的就好。

結果兩只碗剛放上餐桌,他又忽然伸手。。

試了試碗邊各自的溫度後,把自己面前的碗換到了她跟前。

“吃吧。”

他說。

慘白的臉上帶着木然的神情。

那點淺褐色的小痣似也因此失了生機,枯萎在一瞬之間。

而他像是沒有胃口卻強逼着自己往下吃的樣子。

幾乎是飛速,很快将一整碗元宵解決。

遲雪看在眼裏,忍不住問要不要再煮一點,或者自己的再分給他一些。便見他忽又伏倒在餐桌上。

額頭抵住手臂,從她的角度看去,只望見後頸繃出的、顫抖的經絡。

“……解凜?”

她被他吓到。

當下起身繞到餐桌另一側,也顧不上矜持或本該有的拘澀,便伸手、幾乎強硬地掰過他的臉,去探他額頭的溫度。果然滾燙。

窗外大雪紛飛,室內,她的心也如墜冰窖。

仿佛此刻便是他的厄運季節。

感冒發燒、噩耗打擊、一切都積壓在一起。

“解凜,”她亦只能小心翼翼地、又輕握了握他的手臂,問他,“你不舒服是嗎?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

“去挂個水就好了。”

她說:“我陪你去。真的、大醫院很快的,挂個水,很快就不那麽難受了。你換個衣服,然後我再——”

話音未落。

她忽然“啊”的一聲。

不知是吃痛還是震驚。等反應過來,卻見解凜擡起頭,一雙通紅的眼睛直盯着她,右手緊扣住她手,攥得很緊。

她的手掌竟因此而不受控制微微顫抖。

“你都聽到了。”

他說。

遲雪呼吸一滞。

當即想要解釋自己只是不想把他吵醒。

但話說出口、結結巴巴說了一大段,忽才後知後覺這理由實在蒼白——她在第一句就聽出不對勁,本是可以挂斷或打斷對方的。但她沒有。

說好奇也好,說遲鈍也罷。

那一刻,她的的确确有着窺探他不為人知一面的欲望。

她想要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我……”

于是驟然詞窮。

“……對不起。”

于是,怔怔看向自己被松開的手。

解凜說:“小老師,你想知道什麽,問我不就好了嗎。”

分明是極輕松的語氣。

他說話時,臉上卻一點笑容都沒有。

遲雪傻站在原地,無言以對。

又聽見他話音淡淡:“是想知道我是誰家的野種,還是想知道我媽為什麽不把我當人?”

“……”

“或者,你想對我這個克死親爸又克死養父的天煞孤星,表示一下你一如既往的憐憫?”

“解凜,我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偷聽?”

他卻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釋。

甚至說到最後笑了:“是不是你也以為什麽事都可以靠裝傻瞞混過關?我不說就當沒發生,對不對?遲雪,你也是這麽想的。”

她的眼淚幾乎都要被逼問下來。

又如何看懂那一刻他眼裏的絕望,好似一種破罐破摔的瘋狂。

只能反複一而再地解釋,從今天等他找他,解釋到為什麽要接電話。

她道歉,自己今天或許不該來。最後又一再地表示其實自己并沒有聽明白電話裏在說什麽,她也完全不好奇、不會再追問——可解凜依舊不變。從始至終,只是漠然又冷靜地看着她。

“……回家吧。”

最後他說。

眼圈是紅的。

可臉色是始終不改的冷漠。

那一刻的目光,似乎與看陌生人,看校園裏那些争相追逐他的人,那些他不願理睬的人沒有區別。

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好。”

于是她也說。

卻沒有接他遞來的所謂“打車錢”。

只是在決定放棄的那一刻,同樣轉身就走。

任眼淚如斷線般,剎那間滾落兩行。也只是擦都不擦,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便又飛快換了鞋出門。

一路跑到小區門口,還被保安攔住,擔心是哪家的孩子大半夜不睡覺離家出走。

她只能抽噎着解釋自己是回家。

結果剛解釋到一半,忽見保安瞪大了眼——果然回頭一看,身後已有人追上來。

又一言不發拉起她就走。

但她就是不走。

說來也是好笑。她很少發脾氣,一向也都好聲好氣,這次卻是真的惱了。

眼淚不停往下掉,說什麽都不肯跟他走,犯起犟脾氣,甚至死活掰住保安亭的窗戶邊,不管保安問什麽、解凜向保安解釋什麽,她總倔強地一言不發,就眼鏡底下圓溜溜紅彤彤一雙眼瞪着他。

結果越瞪眼淚就流得越快。

水龍頭似的往下流。

最後那架勢連保安都被吓住,以為倆小孩之間是不是有了什麽違/法犯/罪才能解釋的毛病,險些便報了警——至于為什麽沒報。

事後再看,似乎還得多虧是旁邊來了個“解圍”的:

彼時兩人都吵在最氣頭上,保安也是一頭霧水。倒沒注意不知何時這“鬧劇”中多出來個人。

那人優哉游哉兩手插兜。

從夜色下的陰影中,走到保安亭那亮光底下。

又饒有興致地、左右打量了兩人片刻。

“遲雪?”

最後才話裏帶笑地開口:“大過節的,你怎麽跑這來了?”

她和解凜聞言,概都是一愣。

循聲側頭去看。

便見葉南生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滿臉打趣地望向兩人。

略一頓,又笑着沖遲雪招招手,問她:“誰惹你了?哭成這樣。”

遲雪:“……”

解凜:“……”

兩人一個松開窗戶邊,一個松開拽人的手,默契地裝作無事發生。

好在葉南生倒也不怕冷場,又扭頭向保安解釋兩人都是同學,估計是小打小鬧、一點小矛盾而已。這段不和諧插曲這才完美蒙混過關。

遲雪轉身便走,解凜忽回頭瞪了葉南生一眼、亦跟出去。

她一個人悶頭向前。

聽到身後不遠不近的腳步,和今天傍晚他鬧酒瘋的時候一模一樣。頓時又氣又好笑。

氣的是他怎麽可以剛吵完架就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好笑的是這種場面總恍惚讓人覺得是小孩子鬥氣——可明明就不是。

于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故意走得更快,到最後幾乎小跑起來。

可他畢竟人高腿長,追上她也一點不費力。

只是故意的、仍永遠落後她一步兩步。就這樣不遠不近地跟着。

這條路似乎前所未有的長。

她甚至忍不住想,不知道此刻在他眼裏,看到的她會是什麽樣的:是鬥氣的,是莽撞的,是絕情的還是傻氣的。但她擔保絕沒有一絲的快意。

她只覺得委屈而已。

心裏卻轉念又想,如果他追上來……如果他主動跟她說一句話,甚至不用是道歉,随便的話都好,今天的事,幹脆就當沒發生過好了。

她還是會說:“解凜,今天的事我也有錯。”

說:“以後我不會再亂偷聽關于你的事,只從你這裏知道你想告訴我的。”

說:“明天的作業是第45-47頁的練習冊。我會檢查的。”

……

腹稿打了一籮筐。

但一直到她坐上公交車。

到她終于下決心、趴在後車窗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不遠處的拐角,那一晚,該說的話,想要說的話,亦始終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甚至于,遲雪真正得知解凜的身世。

知道他不堪的過去,也并不是因為這一夜的電話。

而是來自另一個少年。

他在目睹那次争吵的三天後、也是高三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找到她。

話音輕快而帶笑:“其實你想了解解凜的話,早問我就好了啊,我還算很熟悉他吧。”

那是她做過最錯誤也最無可回頭的決定。

在葉南生找到她的那一天,她從他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為什麽沒有父母看管。

為什麽獨自住着大房子且獨來獨往。

為什麽母親視他如累贅,以“孽種”的肮髒詞句來稱呼他。

“好幾年前,嗯……我不記得了,大概七八年前吧,”葉南生說,“那時候我叔叔還沒有死,不過我們也知道,像他那樣的人,離死差不遠了——畢竟他有錢也不學好。不僅自己吸/毒,還帶着老婆一起,最後被警察抓。”

“其實抓也無所謂了,這種人本來就是社會禍害,關鍵是,那次是解凜去舉報的——他爸當時已經磕瘋了,怕被抓所以趴在露臺上,結果一腳踏空,直接從五樓摔下來,腦袋着地,當場死亡。這還不止。”

大概是有許多次都把這故事當作笑話講出來聽。

葉南生說到這,亦有些忍俊不禁了。

“最搞笑的是什麽你知道嗎?他媽被抓去戒毒,結果和一個緝毒警察在一起了,一個富太太非死活要嫁給人家,倒貼也嫁,還哄着解凜來讨好我奶奶。家裏人要他站邊,他媽哄着他認祖歸宗,要分我叔叔那幾個億的財産。結果你知道,要繼承財産,最後我奶奶給他三個條件是什麽?”

“第一,永遠不許他改回姓葉。”

“第二,永遠不許他親媽分走遺産裏的一塊錢。”

“第三,我奶奶說,像他這樣狼心狗肺的、害死親爹的雜種,這輩子活該孤獨終老,無依無靠,這是他的報應——所以,要他給每個葉家人跪下磕三個響頭才肯走。”

那日大雨瓢潑。

葉家人群情激憤,他的母親面露驚恐。

而葉家奶奶看似親密的姿态,卻真正猶如桎梏。

壓彎了他的脊梁,亦将他活生生按下去,按到地上。

他的額頭碰着地板。

咚。

“他爸爸畢竟是他親爹!連親爹都能害,這孩子真的黑心啊……”

“不要給我磕頭,我受不起你這大禮!滾!滾!”

咚。

“老太太到底怎麽想的?這樣就把錢給他了?”

“說起來他媽也不是個東西,果然生出來個不要臉的孽種……”

咚。

他的脊梁仿佛在那一刻被徹底壓彎。

是山一般的坍塌,再擡不起來。

他跪在那裏,遲遲無法起身,迎接他的卻依舊只有鋪天蓋地的嘲弄與诋毀。

……

他亦不會知道。

許多年後,會有人因他的故事,而在故意将這經歷說得可笑的人眼中,驟然淚流滿面。

同樣是無可抑制的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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