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更)“什麽什麽雪”

到七年後。

此夜恰如彼時夜。

但不同的是,這次解凜選擇叫住她。

以一個略顯陌生的、甚至不知如何稱呼的“哎”為開始。

她仍憋着一肚子的傷心,提醒自己不能回頭。

卻還是忍不住,忽又悄然去看地上、兩人被路燈光影拉長的身影:一步之遙,他的手指已靠近她的肩。

将觸未觸。

最終卻仍是遲疑着挪開。

只轉而輕拉了下她袖口。

“不好意思。”

他說:“打擾你一下,我想問件事。”

很是禮貌的口吻。

卻既不是道歉,也不是“相認”,更不是解釋。

意料之外的展開,連遲雪本人都怔住。

顧不上臉上淚痕仍未幹,便又倏地回過頭去。

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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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解與失措。

“你……”

解凜一貫淡定。

此時卻也甚至沒來得及遮掩表情,因她的狼狽面容而不禁一愣。

幾乎是下意識,便又低頭,想找包紙巾出來。

然而他這時壓根沒穿外套,單一件透風的白T恤,又哪裏來的手帕紙能藏。果然找遍全身都沒有,最後也只能匆匆丢下一句“你等等”。

沒多會兒,竟還真去路邊還開着的便利店,買了包紙回來。

最後的場面遂變成:

遲雪擦眼淚,他在旁邊幹看。

遲雪背過身,他無言以對。

遲雪轉過來,他臉上仍寫滿無辜。

以及她莫名從他眼神裏讀出來的:“到底為什麽哭啊”。

如此這般僵持許久。

“你剛才說要問我一件事。”

最終還是她先調整好心情。

深呼吸,又嘗試着開口:“是問什麽事?”

一語打破僵局。

解凜這才被提醒着、從尴尬的氣氛中回過神來。

沉吟片刻。

卻還是先嘗試着問了她一句:“你沒事了?”

顯然對于女人的眼淚感到相當棘手。

且處理方式相當簡單粗暴。

遲雪一時被堵得無言,亦不得不扶額嘆氣。

最後随便借口說我哭是因為我家裏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系。想問就問吧。

他才終于罪惡感稍霁。

又開門見山問起她,是不是和“周向東”很熟。

“他跟你是鄰居,我想你應該會比較了解他的過去,”解凜補充,“不過,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當我沒有問過——希望你也不要告訴別人。”

“是、這倒沒問題……不過。”

遲雪被他篤定的語氣問得一臉茫然。

在記憶裏檢索了半天也無頭緒,愣住半天,只得又頗不好意思地把問題抛回去,問:“不過,周向東是誰?”

“兒子、黃玉阿姨的……你說麻仔?”

“哦,那我知道了。我們一起長大都叫外號,很少叫他名字的。”

繞了半天終于繞回來。

她恍然大悟:“不過如果你說的就是麻仔的話,就今天中午,我确實是在醫院見到他了。”

解凜問:“之前很久沒見?”

“嗯,他成年之後就一個人搬出去住了,”遲雪便又點點頭,“之前讀高中的時候也是寄宿,挺獨立的一小孩。後面我去外省讀大學,見的就更少了,基本上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回。”

“他和家裏人關系怎麽樣?”

“應該,也還算不錯吧?”

遲雪道:“聽我爸說,麻仔有段時間也挺會賺錢的,還給他爸換了車,但是跟黃阿姨的關系好像就只有一般。叔叔過世之後,沒見麻仔回來看過黃阿姨。她一個人,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上下樓都不方便,也過得挺辛苦的。”

這些事鄰裏皆知,大都不算秘密,也沒什麽不好提起。

只是遲雪說着說着,仍是愈發覺得奇怪,心想為什麽解凜會突然問起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麻仔,還是暗地裏找她來問。

正想旁敲側擊打探一下緣由。

突然間,卻又想起今天餐桌上父親義憤填膺的責罵。

關于麻仔“□□”和“殺母騙保”的種種猜測浮上腦海。

果然。

下一秒,便聽解凜繼續追問:“那他之前賺的錢怎麽來的——你們附近的鄰居,有人打聽到過嗎?”

……

但說來慚愧,遲雪對于周邊人家的了解,其實遠不如父親遲大宇來得知根知底。

頂多也都是從旁人嘴裏或多或少聽到一點,加上自己與之淺薄的交際。囫囵說個大概樣子罷了。她倒也沒藏着,聊到最後,盡數都“交代”了。

交代完,才驚覺這所謂悠閑漫步的場景,其實頗似被“審訊”了一回。

然而這些證詞又是要留到什麽時候用?

她毫無頭緒。

唯有擡起頭,看向解凜——解凜卻只神色凝重,又兀自看向手中她交給他、今天麻仔作為交換留下的小紙條:紙條上字跡潦草,簡單寫了麻仔眼下的住址和聯系電話。

遲雪又莫名低落起來。

心想別人是同床異夢,他們是故人相見不相識,同路也陌路。

便又忍不住打破沉默、再次出聲詢問:“為什麽突然問這麽多關于麻仔的事?”

“畢竟是租給我房子的人。”

他卻明顯的避重就輕。

只将紙條對折、交還給她,“出了這麽大事,什麽都不知道也不好。以備不時之需吧。”

從表情上看,此刻已看不出絲毫微妙之處。

遲雪便也不好再問什麽。

眨眼已走回診所附近,兩人就此分別。

一個在遲大宇的唠叨聲中捂着耳朵上樓。

一個則掏出簡單的單片鑰匙,擰開門鎖。

推開門。

摁亮壁燈,入目所見是一片狼藉:玄關處拖鞋亂飛,沒吃完的薯片撒得到處都是;兩三部小型掌上電腦或合或敞,總之連上接線板上的組裝線路各色各樣;甚至下午那兩桶沒吃完的方便面還放在茶幾上,早已冷透。

泡面桶下,壓着一張被油污浸透、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的小紙條。

上頭字跡龍飛鳳舞,看了半天,也只能隐約能辨認出個“走”和“來”。

合起來,稱得上一句亂七八糟。

“……”

解凜額角青筋微抽。

當下摸出手機,向某個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撥出個電話。

亦一如往常。

等到嘟聲響到第三下時,電話被迅速接起。

“難得啊,解凜,你竟然會主動找我。”

電話那頭的聲音雖頗為老态,語氣倒還算“慈祥可親”。

自顧自寒暄了兩句。不等他回答,又頗為關心地問他回家之後一切是否還習慣、需不需要“組織支持”雲雲。

“不需要支持。”

而解凜徑直打斷對方廢話,單刀直入:“但你也不要私人名義給我增加麻煩。我已經辭職了。”

“什麽叫給你增加麻煩?”

“讓我帶小孩。”

“什麽叫帶小孩?!”

老人頓時怒道:“我可是你師父,幫我帶新人不是你的分內事嗎?臭小子。”

“白撿的便宜師父不叫師父。”

“你老爸都要叫我一聲老大呢!”

“我老爸。”

解凜淡淡道:“已經是一把真骨頭了。我還管他。”

但話雖如此。

他的語氣卻終究是略微恭順起來。

環顧室內一圈,忍耐意味十足地伸手、摁了摁太陽穴,算是各退一步:“總之,你至少給我派個聽話點的來。一個只知道吃,一個只知道玩電腦,我養着他們幹嘛?”

“辭職了你丫問題還比天王老子多。”

“……”

“是不是當大哥當久了,忘了自己本職是人民公仆了?”老人豪飲一杯茶,又感嘆道,“就是熊孩子才分給你,不然人正經教官都拿他們沒辦法。畢竟也不是咱公/安大學的正經學生,跟你一樣,一個是特別行動處收的電腦天才,一個是中間半道就被退學的懶蟲,像這種人,以後都是要改頭換面換身份做事的,交給你最合适。”

解凜:“……”

沉默片刻。

“還是那句話,”解凜蹙眉,“我辭職了。”

“還是那句話,我是你師父!”

老頭子牛氣哄哄:“而且你以為我是單純叫他們來給你訓給你管的?你不想想你現在情況有多危險——多一個人也多一個保障。何況你現在也沒有個正經職位的,不可能明面上派人保護你。本來就想着越低調越好,讓他們來不正合适?兩全其美,有什麽不好?”

是嗎?

解凜瞥了眼茶幾上沒關上的電腦:上頭還挂着至少五個聊天軟件、在線登錄。

查個IP就能全軍覆沒。

更別提這些滿地飛的購物小票,毫無措施的指紋和毛發痕跡。

懶得再多說。

他“嗯”了一聲,準備挂電話。

“你等等!”

老頭子卻又如有預感般及時叫住他。

“……什麽事?”

“該我問你!臭小子,說是要回去辦事,找你爸當年那個筆記,現在找到【工/仲/呺:xnttaaa】了沒有?”

“沒有。”

“那你——”

“還在查他當年的線人。應該很快會有消息。”

解凜說話一貫如此。

不是把人堵死,就是在把人堵死的路上。

老頭子一時詞窮,也想不上來怎麽說他,只得咕咕哝哝罵他別偷懶、抓緊時間小心小命。

而後話音一轉。

卻又忽然沒頭沒尾的問起:“話說,那個什麽、叫什麽雪的。”

“……”

“怎麽不說話?問你呢,人找到沒有,就是那個什麽雪的。”

老頭子年紀漸長,記憶力漸弱,一口一個“什麽什麽雪”,就是想不起來叫什麽名,“總之就你小子寫行軍日記裏的那個——”

什麽這個那個的。

解凜每聽一個字,眉頭的“川”字便陷得更深。

最後索性直接打斷,就一句斬釘截鐵的:“沒找。”

倒把老頭說愣了。

“什麽叫沒找?”

“字面意思。”

解凜一腳踢開插線板上的網線栓。

說不清是因為煩躁還是別的情緒。動靜卻終究毫無障礙地傳到電話那一頭。

老頭亦突然沉默,

詭異的氣氛裏,許久無人開口。

“解凜。”

直到老頭終于下定決心,試探性地一問。

“你是沒有找,”他說,“還是那次之後……到現在,已經真的,徹底認不出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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