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還想再見一面

在解凜記憶裏。

事實上,他有印象的、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于人臉的辨認出現問題,大概是在十歲左右。

那時正逢中秋宴前夜。

葉家人自北城發家,財力雄厚。又一向自诩書香門第,循規蹈矩。

因此每年逢中秋端午等一衆傳統節日,必會聚集來自兩岸三地、甚至各大宗族和分支的親朋戚友,大擺筵席。

而他的父親葉振宗,作為老太太膝下唯一的親生子,本該是宴上的話題中心人物,卻不知怎的,那一年,竟和妻子一起、膽大妄為放了老太太的鴿子——一個去和“太太團”乘游艇出海賞月,一個徹夜不歸、翌日失蹤。

無法,最後只有他一個人被老太太接去。

又代替父親,和父親的養兄堂姐等一衆長輩坐在一處,過了極不自在的一次中秋。

一直等到宴席過半,才被老太太放行,和一群親戚家小孩一起,由那時年紀最大的“南生哥”領着到外頭花園裏玩。

算起來他與葉南生倒是同輩。

相差也只兩歲,但彼此間并不算熟。

只記得曾聽人提起過,葉南生的父親是在娶了大姑後入贅葉家、後來又被派到南方開拓市場。因為能力突出,業績屢創新高,因此,葉南生雖是個外戚子,仍給冠了葉家的姓。且和他不同,是個很會讨老太太歡心的孩子。

兩人居一北一南,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

性格也幾乎南轅北轍。

因此,很是自然地,孩子堆便由此分為兩塊:一塊,由葉南生帶着、在花園裏捉迷藏蕩秋千。而解凜則獨自一人找塊空地坐下,準備随便找點事打發時間。

畢竟他從小就是個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都能一動不動下五個鐘頭的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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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才在地上随便畫了幾格,旁邊卻又忽的遞出來一根小木棍。

一擡頭,竟是葉南生。

“阿凜,你一個人玩嗎?要不要我陪你?”

他不知何時丢下一群“小夥伴”,又來和孤身一人的解凜搭話。

兩人遂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下了一場尴尬而沒營養的五子棋。

葉南生輸了也不上臉。

瞧着似乎是個好脾氣的人。

只是臨到要走時,卻遲遲不起身。

反而不知何時,又坐得離解凜近了些。

“話說阿凜,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平時往手上打的那個,”他做了個插針的手勢,忽然發問,“這是什麽意思啊?”

“……什麽?”

“我上次偷看到了哦,”葉南生說,“上次我們好幾家一起聚餐。吃到一半,舅舅他突然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媽懷疑是吹多了風感冒了,讓我去給他送點藥。然後我就看到,他躲在房間裏給自己打針。打完針一下就癱在地上了,還一直抽、手和腳都發抖的。看起來好可怕。你知道是什麽情況嗎?”

那話裏鼓動和慫恿的意味明顯。

解凜只沉默地盯着他,不說話。

葉南生卻一點不露怯。

反而很快又正色道:“總之我覺得你應該問問大人,或者問一下知道情況的人。應該要給他找醫生才對,聽說這種事是很傷害身體的,健康課老師應該也教過你們吧?……你可別覺得這些事和你無關啊。”

“而且,你可是舅舅唯一的兒子,難道不關心他的身體情況嗎?”

“你要勇敢一點才行!舅舅那麽疼你,肯定會聽你的話、考慮到你的感受的。我們這些外人反而不好說什麽。”

這是身為兄長的葉南生,告訴解凜的第一個秘密。

卻也正是這個秘密,開啓了一切不幸的源頭。

數日後,等警方接到舉報消息、趕到葉家私宅,葉振宗彼時還正獨自窩在房間裏醉生夢死。聽到樓下嘈雜聲傳來——或許也是因藥效而見着什麽吓人的幻覺。警察破門而入時,他已趴在陽臺上、下半身懸空,整個人搖搖欲墜。

解凜跟着母親後腳進門。

見到那情況,第一反應便是撲上前去、盡全力伸出手。

他當然是想要救人的。

“不要過來!”

“不要殺我不要過來!”

可是葉振宗看他的眼神卻驚恐無比。

臉色亦灰敗至極,只一個勁胡亂嚷嚷着莫名所以的怪話。

又揮舞着左手、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我知道錯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救我,救救我,我給你錢全都給你!!”

在死亡的最後一刻。

葉振宗到底看到了什麽,這是無人能夠解答的謎題。

在場的所有人。

那一天,撲上陽臺幫忙的也好,緊急聯絡救援的也好。樓上樓上,亦都只來得及捕捉他徑直向下墜落的殘影——

“爸!!!”

咫尺之距。

少年徒然地伸出手去。

那張驚恐的臉,卻就那樣永不褪色地刻在他眼底。

高大的、可靠的、曾經像是無所不能的父親,如一塊殘破的布,沒有翅膀的小鳥或蝴蝶,以一種扭曲的姿态落地,嘴角、身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不受控制地漚出斑駁鮮血。從一點點,到一大片。

傭人們尖叫、母親哀嚎哭泣,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此起彼伏。

而他仍僵硬地伏在陽臺上,不敢置信地向下看。

那雙臨死仍不願閉上的眼似乎還圓瞪着。

不甘心的,永遠怨恨地瞪着他。

……

從那天以後。

仿佛是一種詛咒。

他開始逐漸記不住別人的臉: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個五官都清晰,卻無法準确地拼合在一起。

如果不依靠服飾、發型、味道和獨特的習慣辨認,他甚至會把跟在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弄混。

最初,是把一周來一次的鐘點工,認成住家的保姆顧嫂;

後來變成認不出服飾相似、同樣一身缟素的母親和姑姑。

再到後來,老太太要求他原原本本說出來事情的經過,要他證明自己是被人“唆使”。但在一群同樣黑西裝的少年裏,他甚至也認不出哪一個才是葉南生。

只能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裏,最後,被憤怒的姑姑一把推倒在地。

“你殺了你爸!你害死他還不夠,你還想害死我兒子!你才多大……心為什麽這麽毒!這麽小就知道栽贓陷害,你根本就不是我們葉家的孩子,你就不配做我們葉家的種!”

種種控訴,不計其數。

他成了人見人罵的小雜種,狼心狗肺養不熟的狗。

亦不得不随後離開北城,又被迫改名換姓,狼狽地去往南方。

父親留下的數以億計的財産,在老太太的安排下,除了提供不動産和基本的出行需求外,其餘都轉而以信托基金的方式,在成年前,每月供給他兩萬元的生活費用;成年後,則需要向基金會呈遞申請、來繼續獲得部分財産的合法轉讓。

而他的母親柳玥,則被要求嚴格按照婚前協議,不得分走屬于葉家的任何財産。

昔日的富家太太,一夜之間如喪家之犬,被掃地出門。

一無所有的她,後來還被此事波及。

經舉報後,由警方押入戒毒所強制戒毒。也正是因此,結識了年輕的緝毒警察解軍。最終在戒毒成功後,選擇改頭換面,與解軍結為夫婦。

至此。

如一個被兩邊來回踢的皮球。

解凜既不被葉家所接納,也無法得到母親的諒解,終于到最後,成為了所有人都不願意接手的累贅。

在陌生的城市。

他沒有家。

沒有親人。

沒有朋友。

壓力之下,臉盲的症狀也開始越來越嚴重,甚至影響到他在學校的日常生活。

即便他改名換姓,徹底脫離葉家,想盡可能低調度日。

但在新的學校,還是會因為無法認出同學老師、經常被指責為目中無人。也因為從不參加班級的任何社交活動,被人說是傲慢、不服管教。

最終滋生出無法避免的校園暴力。

孤立。冷嘲熱諷。排擠。

最初的忍讓變成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之後便是爆發——

他甚至都記不清,自己第一次動手是在什麽時候。

或許是那個面容模糊聲音卻刺耳的同桌,又故意當着所有人的面問他,上次在街上碰到為什麽不打招呼;

或許是年級裏一貫稱王稱霸的隔壁班老大攔住他,問他是不是有媽生沒媽養,沒長眼睛,連認人都不會。

“解凜,你是叫這名兒吧?人都認識你,你不認識人?”

“啞巴了,長這麽高以為自己挺能是不是?上次讓你買水為什麽不去?”

“說話!”

“一看這嘴臉我就惡心——還瞪我?你什麽意思?轉校來的,以為自己背景很牛B是不是?”

“我看你就是欠打,他媽的裝給誰看,以為人妹子就喜歡你這種是不是,今天就給你上一課……”

課桌翻倒在地。

尖叫聲陡起。

慌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新來的打人了!!快去叫老師!快快快!”

一語落地。

逃的逃,跑的跑。喊老師的喊老師。

還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趴在門框上、争相往裏看。

解凜卻仍一動不動。

只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向地上捂着鼻子鮮血狂流的少年。

一戰成名。

只不過代價是被嚴肅警告、記過,留校察看一年。

他的壞脾氣自此傳遍了整個初中,之後伴随他一直到高中。

有人慕強而攀附他,自然就會有人視他為校園裏的不安定分子。

不過,至少自那以後,人們似乎開始可以忍受他的“輕慢”。

可以忍受他看人時永遠只輕飄飄一眼、不停留也不曾用心去記。

目中無人,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象。

很是合适甚至天衣無縫地掩蓋了他的“缺陷”。

而那時,唯一一個發現他不對勁的,也只有老解。

在第三次和解凜擦肩而過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後。

老解專門找到了他,并和他說了個不知真假的故事。

“我有個朋友,當初出任務的時候倒大黴,腦袋被人一顆子彈直接橫穿過去,”老解指着腦門,說得煞有介事,“腦子都給打穿了,場面特恐怖。但也多虧醫生盡心盡力,最後竟然真的把他救活了。醒過來之後,別的屁事沒有,就一個毛病,不認人。”

“……所以?”

“所以什麽所以,小兔崽子,年紀輕輕別這麽陰沉。”

老解摟過他的肩,用力拍了兩下,“我是想告訴你!不認人算什麽大毛病?人近視眼不也還過日子麽,近視幾千度就不活了?何況你眼睛視力又沒有問題,只是臉盲嘛。認不出他的臉,還可以認衣服、認發型……辦法總比問題多。我那戰友現在不還活得挺好的?——人緣還挺不錯呢。”

“只要人活着。”

老解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怕有什麽能把你難倒的。”

說到做到。

那之後,老解每一有時間,便開始教他如何“以形取人”。

這大致類似于刑警學院的觀察力培養課程。

通過反複的試驗和強化印象,後來的他,甚至可以在很快時間內,不通過容貌、而通過對方的衣着、口音、氣味等細節,判斷面前人的職業和生活習性。

只要短時間內,對方不在可供辨認的細節上出現太大的改變,基本便可以避免出現相見不識的尴尬局面。

不曾想,後來他的第一次敗績。

卻出現在一個并不怎麽惹人注目的女生身上——

起因是她總奇奇怪怪地出現在班級附近。

從高一開始,有時是門口,有時是窗邊,有時是課間操後的轉場拐角。

他嘗試觀察她。

卻發現每一次她路過,兩條長長的辮子上,都戴着不一樣顏色的花朵發圈。

她的眼鏡時有時沒有,她的劉海有時放下,有時又別到一側。

非常嚴重地影響到他的判斷。

出于不信邪,也出于某種好勝的心理。

他甚至曾裝作随口問過旁邊人,那個經常路過班門口、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女生是誰。

一群小弟卻嘻嘻哈哈,說每天路過這裏的女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哪裏知道長辮子的是哪個。

再問便顯得有些古怪。

于是不得不作罷。

再加上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女生幾乎都沒有再出現,他也就逐漸忘了這回事。

直到高三開學的第一天。

梳着兩條長長辮子,戴着厚重瓶蓋眼鏡的女孩,躊躇着從門口走進教室,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站上講臺。

班主任随後進來,又語氣沉痛的介紹,說這位遲雪同學,高二的時候家裏有些變故,不得不休學一年,現在轉來咱們班一起上課。

“大家鼓掌歡迎一下。”

話落,臺下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

而女孩亦轉過身去。

寥寥幾筆,寫就一手極漂亮的粉筆字。随即又扭頭,向衆人略微鞠躬。

她說:“我叫遲雪。遲來的遲,白雪的雪。”

那一天,她的辮子上沒有發圈。

孤零零地垂在兩頰邊。

解凜聽到這,趴在桌上,懶洋洋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的腦袋卻瞬間迅速低下去。

不敢看人,總是膽怯。

如果不是有獨特的特征辨認,簡直和從前那個每天一個樣、花心思換不同顏色發圈的女孩不像一個人。

課間時。

趁着遲雪被老師帶去拿書,一群半大少年圍在一起。

話題亦不知不覺,就又繞到了新來的身上。

“你說那個遲雪啊?”

“我是聽說她好像家裏死了人……好像她媽得病死了吧?也挺慘的。”

“是啊。貌似是什麽癌症,治不好光燒錢那種。”

“之前我們高二的時候,不是校領導還喊話要愛心捐款嗎?我還捐了二十呢,就是捐給的她。”

“她學習是不是還不錯?不知道能不能給我抄作業。”

“你說的有道理——我看她是挺好說話的,回頭一起問問去啊。”

……

幸運的人不知疾苦,不幸者卻總有類似

解凜趴在桌上假寐。

聽到種種的八卦,自然也聽到遲雪被人圍住、讷讷應答的聲音。

她似乎不懂得什麽叫拒絕。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抄作業也好,打掃衛生留到最後也罷;被人使喚送卷子也好,莫名其妙被劈頭蓋臉罵一頓也罷,永遠是低着頭任你說,點點頭任你用。解凜這輩子從沒看過這種沒脾氣的人。

于是。

大概也是抱着某種程度上的好奇心吧。

某次數學課上,他莫名其妙為人出頭,高舉起手。

一起被罰站時。

他又回頭問她,說為什麽不告訴老嚴,你其實是去幫忙送卷子。

事出有因,不就不會被罵嗎?

他原以為會因此得到一個委屈或忍不住抱怨的答案。

從而看透小姑娘脆弱的本質。

然而,她怯生生地擡頭看他,卻只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

認真地想了很久之後——最終出乎意料的,卻用一種很溫和,很平靜的語氣,看着他說:“我只是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麽用。”

“本來‘殺雞儆猴’被殺的那只雞,”她說,“應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才對。”

你以為所謂的命運是因為你沒有抗争,才将壞運氣一股腦砸向你的嗎?

或許命運只是因為你是你,所以不得不接受。

但這并沒有什麽。

她的平靜中帶着寬慰的力量。

好似為了證明這一點。果然,那之後,也真的沒有什麽可以打敗她。

被浪費的時間可以被補上,被責罵也可以左耳進右耳朵出,哪怕跑腿也不耽誤她背單詞。她依舊挺直着背,永遠是直視着前方往前走,有着柔軟卻不脆弱的心腸。

所以,會耐心地教一遍兩遍三遍都聽不懂題的女孩如何解題;

所以,會在所有人都怕髒不想上前的時候,面不改色地擰拖布、主動和男生一起去倒垃圾;

所以,也會在一道題難倒所有人、老嚴借機發難的時候,主動舉手說我來試試。就算做錯了,也不過只是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從容地走下講臺。

她的模樣似乎永遠是平和而溫柔的。

帶着無法被擊潰的堅強。

是以,很久之後。

當他遠離故土。

當他的長官臨別前問他:這次任務,九死一生,有沒有什麽還沒能達成的願望。

他竟仍是又想起許多年前的這一幕:那個女孩走下講臺,臉上帶着有些羞怯的笑。

那一刻,他恍惚覺得自己看清了她的眉毛,眼睛,嘴巴,看清她烏黑的辮子垂落兩頰,看到她向他走來——如許多次,他裝作還沒睡醒,卻清楚地聽見芯片卡“嘀嗒”确認的聲音。

房間裏太安靜,靜得能聽見開門聲,聽見她故意放輕的腳步。

他知道自己只要打開房門,睡眼惺忪地走出那條長廊,就會看到小老師擡起頭來,有些訝異地說:“解凜,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于是他推開門。

長大後的小老師果然就站在門後。

仿佛漫長的歲月沒有橫亘在他們之間,沒有分開,沒有誤會,沒有争吵,小老師還是會有些苦惱地擡起頭來,說解凜,昨天的我好像布置錯了一道題。

“解凜,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解凜,我想我們不要吵架了。”

“解凜……”

她很不好意思地沖他笑。

“其實,我還想問你……你過得還好嗎?”

“有過上你想過的人生嗎?”

“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的。

他想,如果有那一天的話。

總之絕對不要告訴她。

後來他去讀警校,體能相關的課全都滿績,唯有犯罪心理學和文件檢驗的課,背書卻背得一團糟。實屬辜負她厚望;

後來沒多久,又陰差陽錯被父親的長官挑中,中途退學。掩蓋身份,改頭換面,去往他鄉——這些話都不必說,說出來只會讓人擔心。如此一來,她便不會緊皺着眉。

他要平安地回來。

榮歸故裏,應了那句“前途似錦”,不做人人唾棄的庸人。

如此,他們應該還會再有重逢的一天。

如此便不算失約。

“心裏有願望,就會一直記挂,會想回來。”

那一天的最後。

老頭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說:“記住,解凜。不要信命,要信自己。只要你還有想活下去的希望——或許關鍵時候,還能夠救你一命。”

而解凜點頭。

只是說好,我一定會回來。

不想正是這句臨別前的贈言。

後來竟一語成谶。

一行七人,整支小隊到任務最後,幾乎全軍覆沒。

只有他在掩護下勉強突出重圍,在中槍後,仍奮力一躍跳入湍急江水,并帶着最關鍵的資料名單漂流到岸上、被漁民所救,獨活下來。

送往醫院手術過後,仍昏迷數月。

再醒來、能下地後的首要任務,卻是在上級的陪同下,去往太平間裏認屍。

六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是六個與他一樣、改頭換面改變身份的卧底。

他不得不面對這殘酷的一切。

然而。

也正是在那一天。

解凜單手遮住左眼。

而後又遮住右眼。

反反複複地重複這些動作。仍然不上前。

“解凜……?”

老頭子在一旁攙扶他良久,此刻看他奇怪的舉止,不由也面露疑惑,又問:“怎麽了?”

怎麽了。

他的臉上血色褪盡。

恍惚還是許多年前,老解摟着他的肩膀,說:“我那個戰友啊,特倒黴,被人一槍穿了他腦袋。後來雖然勉勉強強給救活了,從此卻落下個怪毛病——就是認不出人,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跟他打招呼,嘿,他還挺稀奇……”

這怪病。

他看着面前模糊的人臉。

無法拼湊的五官。

“我好像。”

他幾乎是僵硬着轉過頭去。

看向同樣只有嘴唇在翕動,五官卻錯位的老頭。

聲音竟止不住的顫抖:“我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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