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更)她抱住了他的腰
送個人而已。
應該不算“過多牽扯”。
坐個順風車而已。
雖然是單車——不過,那個。
遲雪遲疑且困窘地低頭。
看向自己因兩件毛衣“添磚加瓦”而比平時粗了整一圈的腰。竟頭一次覺得,原來父親說的話實在頗有先見之明。
她以實用實惠且好穿為主旨的穿衣風格,在如此貌似浪漫的機會面前,活生生将你侬我侬,诠釋為黑衣少年駝小灰熊。但也已經無力回天。
既來不及回去換一套美麗冬裝,也不舍得拒絕。
只能低頭走上前去。
咬緊牙關一跨——如小時候遲大宇騎着單車帶她。她就這樣坐在後座,邊吃糖葫蘆,邊聽父親的唠叨和着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
“我,我這麽坐行嗎?”
“嗯。”
然而才剛一碰上坐墊。
她突然又後悔,心想這麽大馬金刀是不是不好。
忙又“诶”一聲叫停人,小聲說了句“我我我覺得斜着坐比較穩”。
便飛快換作比較淑女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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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靠左,把包別到右側,免得硌人。她小心翼翼牽住解凜外套的衣角。
他問她:“好了?”
她點頭:“嗯,謝謝你送……”
話音未落。
這輛有些年代感的二八單車,便在他穩穩一蹬下,搖搖晃晃載人上路。
起初還有些難以平衡重量。短暫的适應過後,倒是騎得越來越穩當。晨風清冷,吹拂她的頭發,路邊有早餐攤借風迎面送香,她忽然又想起什麽,小聲問他:“那個,你吃早飯了嗎?”
風聲有些大,險些蓋過她的聲音。
但解凜仍是簡單回了一句:“醫院門口也有買。”
便知是為了不耽誤她上班,餓着肚子任勞任怨了。
遲雪聞言,默默伸手掏了掏包。
結果手未來得及碰到便當盒,單車車輪忽碾到一顆頗刁難人的石子。她本就只敢兩根手指、扭扭捏捏牽他衣角,這下直接身體失衡,大驚失色之下,整個人向前撲,便不由自主抱緊了他的腰。
人太瘦。
哪怕穿了外套,她仍舊兩手輕松一圈,竟就将人環住。
靠的太近,又聞到屬于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不知是洗衣粉的“餘韻”還是太愛幹淨的“後遺症”,總之已跟了他許多年。是清爽而溫和的味道。
恍如一夢黃粱。
面前還是許多年前叫她“小老師”的少年。
兩顆小腦袋湊到一起、為一道習題争論不休的時候,她也會聞到這個味道。會忍不住多呼吸兩次。
兩次就好。
悄悄的,不要叫他發現微紅的臉。
只可惜,眼前人倏然僵直而顯出抗拒意味的身體,已十足表明這并不是他許可範圍內的動作。
遲雪忙把他放開。
“不好意思,那個,我剛剛沒坐穩。”
口不擇言之下,竟然還把心底話說出口:“那個、我,你、你要多吃點。”
“……?”
“……你……太瘦了……我的意思是。”
恨此時風聲不夠大。
聲若蚊蠅,竟也響徹如雷霆。她把包扣得緊緊,随時一副準備尴尬就跳車的慘烈模樣,結果又是這樣不經意一松手——附近正在開發、殘磚碎瓦滾落地,障礙物一個接一個——她根本控制不住慣性,一個颠簸,遂第二次往前撲。
手倒是強制規矩了。寧可垂落兩邊也不願抱他。
臉頰卻仍重重撞上他後背。
下一秒,單車在此急停。
他單腳将車剎住。
她突然聽見他嘆了口氣。
而後也不回頭,便似乎腦袋後頭長了雙眼睛,一手扶車把,另一只手向後,竟一絲不差捉住她手臂,又向前輕輕一拉。
她的手就這樣環住他的腰。
當然,仍隔着薄絨的外套。
臉頰蹭在綿軟的絨絮上。是暖和的癢。
好像又回到好多好多年前。
他在認真做題,她在裝作認真做題。有時悄悄拿眼角餘光看他,他撐着臉頰,一只圓珠筆在五根手指間來回打轉。她的臉突然紅了。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忽然卻聽見他涼飕飕一句,說小老師,你走神了。
下一秒,把玩圓珠筆的手便向後、揪住沙發上毛茸茸的玩偶抱枕。緊接着如“懲罰”般,玩偶的“臉”,便又輕輕貼了下她的側臉。
也是這樣暖和的癢。
她瑟縮一下,少年便将玩偶拿給她玩。笑着說小老師,你要是真的去做老師該怎麽辦。
她趔趄一下。
“抱吧。”
七年後,二十五歲的解凜便無奈地說:“坐穩就行。”
可她仍不敢抱得太緊。
怕兩件毛衣和厚重外套,也遮不住如擂鼓般的心跳。
怕他知道這一刻抓不住就要溜走的幸福。
反正不用太近。
只要輕輕地、多呼吸兩次就好。
半小時後。
解凜在到醫院的前一個路口将她放下。
雖明顯是為避嫌,仍找了個“買早餐”的借口。
遲雪點點頭。
然而剛走出幾步,卻還是又遲疑着叫住他。
趁他停車的功夫飛快上前,從包裏掏出自己的便當盒同筷子盒、一并遞了過去。
“這個給你。”
她說:“早點攤那邊,這個點一般都排很長隊,而且忙起來會有一點顧不上衛生。你吃這個吧、這個是我爸做的,味道挺好的。當做我的……謝禮。”
語畢。
也不等他說好或不好,扔下一句“飯盒什麽時候都行、放診所就好”,便飛也似地快步走了。
到最後。
變成幾乎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一路小跑。
上班時間算下來竟比平時還早。
正換衣服,卻又接到父親的電話。
“走的時候忘了跟你說,”話筒那頭,遲大宇聲音遲疑,“你要是有空,看中午或者下班之前,找個時間去看看你黃阿姨。”
“……”
遲雪沒料到他專程打電話來又是為這事。不由愣了一下。
便聽那頭又絮絮叨叨說起:“繳費的事,我之前已經墊了一萬五,不過住院總是個燒錢的事,也不知道這點錢能撐多久。麻仔又是個靠不住的、連欠的手術費都不知道籌夠沒有。你要是過去看你黃阿姨,再幫忙問問那邊科室的醫生吧。要是錢不夠,跟爸爸說下,我再想想辦法。”
聽到這裏。
遲雪久不吭聲,終于忍不住蹙眉。
又提醒道:“舅舅那邊的錢不是年底要給息了嗎?爸,你手裏不留點餘錢?”
有時遠親不如近鄰。
畢竟鄰居一場,她倒也不是不願意幫人家的忙。
只是心底總隐隐約約有些莫名的懷疑:
當年為了給母親治病,一家人前前後後、向親戚朋友借了接近三百萬。這七年來為了還錢,日子過得摳搜緊巴。眼見得終于七七八八還得差不多,日子也算終于是看到了盼頭。遲大宇卻莫名其妙對一個、在她看來并沒有太多交集的鄰居大方起來。
這種幫忙難道不有些超出能力了嗎?
然而遲大宇卻依舊只是一個勁以“好鄰居”的理由借口搪塞。
聽得多了,做女兒的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唯有心底大致已認定:或許父親真的是孤獨寂寞太久,對人家黃阿姨“心有所圖”,才會這麽殷勤。
思來想去。
到底還是懷着極為微妙的心情,打聽到了黃玉阿姨的病房所在。
趁着午休時間,遲雪便又在醫院門口買了些水果,專程跑去住院部探望。
不料才剛到病房門口——甚至還離着老遠一段距離,便聽那頭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動靜引得不少病人家屬都忍不住探出頭來張望。
遲雪聽出那裏頭混雜着麻仔的聲音,知道這八成又是他鬧出來的禍事。忍不住又重重嘆了口氣。但人都走到這裏,水果都買了,掉頭就走也不現實。
只得還是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便見兩個西裝革履的青年人、還有一位打扮頗為精致漂亮的女性,正和麻仔推搡争吵。
麻仔一生氣就容易紅臉,聲音大了還直打哆嗦,樣子看着有些吓人。但那倆青年都比他高壯,看着也絲毫不怵他。倒是那位女性——遲雪與她四目相對,雙雙都有些愕然。
正要上去為麻仔解圍。
遲雪話未開口。
對面那女人卻顯然已認出她。也不知是真驚喜還是裝驚喜,總之微笑着迎上前來,又一把攥住她的手。
“遲雪!是你!”
這一聲出口,麻仔原先還叫嚣不止的聲音忽弱下去,扭過頭。
便見遲雪和那女人站在一處。
女人似乎是怕遲雪“眼拙”認不出自己,唯恐場面尴尬,又笑着指了指自己右邊臉頰的一顆小痣,“是我啊,遲雪,你不認識我了,這可是我的‘标志’——我是娜娜呀。陳娜娜。”
怎麽可能不認識。
當年班裏最漂亮的女生。
葉南生的“昔日女友”。
當然,也有可能現在仍然是。她并不想問。
當年陳娜娜對她的輕慢态度,仍然讓人記憶猶新。不受影響也不代表完全不受傷。
是以她完全沒有對方那樣熱絡,只回以禮貌的微笑,與人松松握了下手,便又不着痕跡将手抽了出來,說:“好久沒見了。”
“是啊、是啊,”陳娜娜笑着點頭。又看向她一身打扮,“遲雪,聽說你現在當醫生了?是在這家醫院嗎?”
“嗯,算是吧,規培醫生。”
“那不也挺好的!不過說來也是巧,幾百年碰不上一回,竟然在這裏又見到你……你現在可變漂亮不少。剛才我都認了半天呢。”
美麗的女人,配上甜美的笑容和比蜜更甜的話。
稍有不慎就會迷了本心。忘了往日恩怨情仇。
“嗯。”
幸而遲雪打從解剖室裏便培養出的定力還擺在那。
只仍是淡淡一笑,又示意自己手裏的果籃,指向旁邊默默低頭的麻仔,“這是我朋友。”
“他媽媽之前不小心摔下樓,在我們院做手術,今天專門來看他,你們怎麽吵起來了?”
“啊,原來是你朋友。”
陳娜娜聞言,一臉恍然大悟。
又遞給遲雪一張漂亮的白底鎏金名片。
她低頭看,見前面排頭第一行,便寫着“中國長晝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業務經理”的碩大頭銜。當即反應過來,這是如遲大宇所言,上門來徹查“殺/母騙/保”的嫌疑來了。
但話總不能是這麽明說的。
是以陳娜娜也只是笑,說我們算是想一塊去了。我也是來看客戶家人的。
麻仔聽到,當即嘴一撇。
又在旁邊嘀嘀咕咕:“有這功夫搞這搞那拖時間,不如趕緊賠錢。”
旁邊兩個青年對視一眼。
正要出聲。
“倒也不是不賠。”
卻都被陳娜娜按住——估計是當着遲雪這個老同學的面,也不好發火。
調整完呼吸,反而又溫柔看向麻仔,道:“但我們總要先确認一下客戶的情況。最近這段時間,出現了不少騙保的情況,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有,這些營養品都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說着便要從兩個青年手裏接過禮品遞給麻仔。
卻不知是哪句話惹怒了他,如一下被點燃的炮仗。
猛地将她手一拂,那些個包裝精美的水果和奶粉等等,便都灑落一地。
“你意思就是懷疑我了!”
麻仔仰着脖子怒罵,臉漲得通紅:“懷疑我會把我親媽推下樓騙你們的錢了?!我在你們這群人眼裏就這麽沒人性!那是我親媽!我再缺錢也不至于這麽不擇手段!”
“何況我在你們那買的保險,白紙黑字,怎麽就不能賠了?你要是懷疑我你讓警察來查我!你在這給我裝什麽腔拿什麽調?買兩個爛香蕉爛蘋果的就是心意了?”
手裏同樣拿着香蕉蘋果的遲雪:“……”
但麻仔話說出口。
環視一圈,大概也遲來地驚覺不對,又怯生生回頭看她。
趕忙把水果接到手裏,緊接着對人補充了句:“你又不是阿雪,別裝好人了。”
場面尴尬地幾乎馬上就要原地結冰。
陳娜娜的臉色亦冷了。
當下轉而看向遲雪:“那你讓阿雪來評評理。”
“之前從來沒有買保險習慣的人,突然給自己親媽買了四百多萬的保險,又把腿腳不好的親媽接過來住。投保才一個月不到,老人家就從樓上摔下來頭着地,傷成這樣,換了你的阿雪,她懷不懷疑你?”
遲雪:“……”
遲雪:“我覺得……”
她字斟句酌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
肩膀忽被人從後輕輕一拍。
連帶着陳娜娜看向她身後的表情亦詭異起來。
當即扭過頭去,便見葉南生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視線打量一圈,最後落定在她身上。與她四目相對。
“小遲醫生。”
這個怪稱呼不知道他怎麽說出口。
“這是在幹什麽,”他瞄了眼手裏提水果的麻仔,又懶洋洋,看了眼旁邊面色不佳的陳娜娜,嘴上卻仍是笑着和她說話,“怎麽每次我看到你,你都焦頭爛額的……又當爛好人了?”
遲雪默然。
她本不該打擾面前這對前任男女朋友的爛俗重逢戲碼。
更不想當兩人中間的電燈泡。
當下拉着麻仔想要撤退。
不想,手剛碰到麻仔手腕,一句“我們先走”還沒說出口。
自己另一只手卻反被拉住。
她疑惑間側過頭,卻見葉南生笑着拉起她的手。
附耳過來,小聲和她說了聲:“仙鶴姑娘,這回輪到我幫你的忙。”
她瞪大眼睛。
他卻反倒駕輕就熟——甚至有點頗享受這“難得”機會。
又與她十指緊扣。緊扣的雙手,故意向陳娜娜晃了晃。
“陳經理,原來你說的麻煩業務,是關于小遲醫生的朋友的?”
“……老板。”
陳娜娜的笑容僵了僵:“遲雪她也是剛剛過來,我們之前并不知道客戶和她認識。”
“現在知道了。”
他說。
“陳經理,所以,看在我和這位遲小姐關系的份上。不如你的這單業務就交給我,正好我這個挂名老板剛回來,也該找點事做——不然你也不好向我爸交差。”
遲雪的手被他攥在手裏。
抽不出來又不好狠拔,眼見得陳娜娜臉黑得像鍋底,看她的眼神亦逐漸不善,簡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恨不得猛踩葉南生一腳。
大庭廣衆之下,卻實在做不出來這樣撕破臉皮的事。
只能眼睜睜看着對面用力擠出一個微笑,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好”字。帶着兩個跟班憤憤扭頭離開。
旁邊的麻仔眼神卻也極微妙。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手裏提水果的塑料袋,系口處被抓得死緊。末了,開口問遲雪:“男朋友嗎?”
遲雪幾乎是兩手齊用力,終于把手從某人掌中“拯救”出來。
一句“沒有”剛要出口。
卻忽聽得一道熟悉童聲由遠及近,等她反應過來、一低頭,又是熟悉的姿勢,又是熟悉的稱呼。
小男孩牢牢抱住她的腿。
一口一個“天使姐姐”,又開心地仰頭看她,蹦蹦跳跳求回應的樣子。看起來比上次見要開朗活潑了許多。
幾人間原本尴尬沉寂的氣氛,肉眼可見、亦因孩子的出現而稍有緩解。
遲雪蹲下來抱住他。
葉南生也跟着主動彎下腰,伸手揉了下小遠的腦袋。
“小遠。”
她盡量忽視旁邊某人,又笑着看向滿臉天真的孩子,“你怎麽到這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呀。”
小遠笑眯了一雙眼,“而且天使姐姐,我就住在那一邊!不是偷偷來的喔。”
他說着,指了指同一樓層的反方向。
遲雪卻陡然心裏一緊。
從兒科病房調來這一層,明顯不是什麽好事。甚至有可能他的病因,遠比最初她想象的要複雜許多。
小遠卻渾然不覺她的擔心。
笑着笑着,忽然又“诶”了一聲,四下張望。
緊接着攥住了遲雪的衣袖。
“天使姐姐,”他滿臉疑惑,“你有沒有看到小解哥哥?我們剛剛一起吃晚飯,他剛才帶我過來的呀?剛剛都還在的,我們還說等你和這個哥哥說完話再過來、不要打擾你。可是我過來了……他怎麽不見了?”
遲雪的臉色當即一變。
來不及捂小孩的嘴巴。
卻幾乎是下意識地擡頭看向旁邊站着的葉南生。
果然,他眉頭陡然一跳。
若有所思地望向小遠,又問:“你有個哥哥……叫小解?哪個解?”
“謝謝的謝。”
她趕忙解釋:“是這邊的護工,經常帶着這個小朋友玩的。他們關系很好。”
話音剛落。
“關系很好。”
小遠突然又喃喃重複她這句話。
視線在她和葉南生之間來回打轉。
末了。
竟問了一句幾分鐘前,麻仔問過的、一模一樣的話。
“這個哥哥,他是天使姐姐你的男朋友嗎?”
“什麽男朋友女朋友的……”遲雪有些尴尬地揉了揉他的頭,“誰教你這些的,小遠,這就是姐姐的同學、不是什麽……”
“是小解哥哥說的呀。”
小遠卻一臉正義地搶答。
又煞有介事地模仿着,做出兩手緊扣的樣子,“而且你們這樣牽手的喔!我問小解哥哥這是什麽意思,他說是因為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所以才這樣的。”
遲雪整個人都懵了。
一旁的麻仔一聲不吭。突然甩下幾人,提着水果進了病房。
房門甩得震天響。
唯有葉南生笑得開心,又作勢捏捏小朋友的臉。
“真有眼光。”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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