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更)“你不走,我哪裏也不……

遲雪其實很少喝酒。

且一般來說,按照她的性格,哪怕喝酒也不會上頭。上頭了基本也會控制住量、不會喝醉。

因此,這大概能算是她人生頭一回,喝得如此狼狽。

以至于解凜根本拉不住她。

也不敢真的對她用力,只能任由她八爪魚似的纏上來。

焦頭爛額間,又看了眼對面樓下——診所裏分明還亮着燈。

也不知道剛才那幾個人到底是怎麽“避人耳目”把人送上來。

但絕對可以肯定的是,如此一來,既沒有照顧到半夜苦等女兒歸家的老父親,也順手給他送來了一個堪稱史詩級無法應對的大……“麻煩”。

而大麻煩本人還猶然不覺。

并在喝醉的時候尤其“色膽包天”。

不知是否真的借酒消愁解放天性,總之他稍一回抱住她,她索性得寸進尺,抱着他腰不放。

他咬牙,僵持片刻,亦終于是不得不放棄了把這狀況下的遲雪送回診所的選項,一手攬住她的腰,便又把人抱了進來,關上門。

——恐怕再遲幾分鐘不關上,被隔壁看見,估計明天就能上社會新聞。

他嘆了口氣。

低頭看,遲雪仍埋在他懷裏,兩手抱着不撒手,他問她今天為什麽喝這麽多,又怎麽被人送回來的。她卻只委屈巴巴說解凜,抱你一下為什麽還兇我。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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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單車。”

她把眼淚鼻涕全蹭在他睡覺時穿的白T恤上。

“我只是一不小心栽了一下。”

“我也沒有兇你。”

他無奈。

卻也着實無法和喝醉酒的人争長短。

眼見得她淚眼汪汪擡起頭來,張嘴又要控訴。

索性搶先一步:“對不起。”

“……好吧,”遲雪聞言,又低下頭,兩手把他抱得更緊,“那我原諒你。”

他哭笑不得。

結果也就安分了兩分鐘不到。

她站了一會兒,又因不舒服鬧着想吐,一個人去還不行,說怕,必須得有人陪,他便又陪她去廁所。

眼睜睜看她趴在馬桶上吐了半天,愣是一點沒吐出來,正想着要不要幫忙給她拍背順個氣。

遲雪卻又眼紅紅擡起頭。

正好四目相對。

她說解凜,吐不出來。你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解凜:“……”

“那我站在門口等你,”他說,無奈地放輕語氣,“好不好?”

“好……吧。”

她點頭。

這下總算是斷斷續續吐出來一點。

情況卻沒見好轉,反而是整張臉都給吐紅了,跟充血似的。他端水來給她漱口,輕輕拍她的背給人松氣。說有沒有好受一點。

她仍是搖頭。

忽然又委委屈屈地說:“薄荷糖。”

“……什麽?”

“為什麽不給我薄荷糖。”

遲雪紅着眼睛盯着他,說以前都有的。後來你再不給我了,小氣鬼。

有些人清醒的時候什麽都不說。

原來是把隔夜仇和“小肚雞腸”的算賬本都給他留在了這裏。

解凜滿臉寫着頭疼,卻也是真的怕她再哭。

只能把她攙出去。

讓她在旁邊等,自己便真的翻箱倒櫃開始找糖。

而她蹲在旁邊當小蘑菇傘。

沒兩分鐘,就要問他一句:“解凜,糖呢。”

糖呢。

我的糖呢。

小姑娘人長大了,自以為是地成熟了,可是好多的、本該屬于她的、可以撒出來的小脾氣卻沒地方說。

在家要做懂事的女兒。

在外是不怕辛苦的拼命三娘。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會故意刁難他似的,說解凜,我要吃糖,給我找糖。

很難形容這一刻奇怪的氛圍。

但如果讓解凜來說——

他松了口氣,看向掌心那顆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從櫥櫃底下找出來的、估計是薯片仔上次落下的藍色糖果。便又轉身遞給她,說在這裏。

遲雪接過去。

很是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扔進嘴裏。

那張糖紙卻還舍不得丢,對折對折,又放進外套口袋裏。

到底誰才是精打細算的小氣鬼?

他無奈搖頭。

可是看着她此刻心滿意足的笑。

卻也忍不住,半晌,跟着莫名其妙笑起來。

兩個二十五六的大人,還像十五六歲的小孩一樣。

蹲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地笑。

好像也沒有什麽格外莊而重之的詞語來形容此夜。

解凜想。

他只是覺得,似乎很多年沒有這麽簡單的快樂過。而理由僅僅在于自己給她找到了想要的糖。

清醒的時候無法做的事,無法靠近的人,在這個荒唐又戲劇化的夜裏,好像是上天對他難得的施舍和憐憫。

所以她想做蘑菇。他就在旁邊陪她做蘑菇。

蹲到腿酸了,她苦着臉說解凜抱我起來,他便把她抱起來。

“遲雪。”

那一刻。

不是夢裏而是現實。

他抱着她。

清醒之後也不會是幻影。

忽然間,又淡淡笑着說:“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六歲,半。”

“還帶半嗎。”

“當然要帶!”

她的聲音大起來。

趁着這擁抱,又猛地伸手掰過他的臉。

臉是紅的,手卻是冰涼涼的,她在他懷裏擡起頭,一本正經地看着他,說解凜,我不要比你大很多。最多最多、只能大一歲半。

他又失笑。

不明白她對于年齡的固執從何而來,只能好言安慰此夜格外頑固的醉鬼,說不管是一歲兩歲,還是三歲十歲,她永遠都是只有一個的小老師。

“騙人。”

結果她聽完,不僅沒感動,反倒反應頗大地控訴:“解凜,沒想到你還會撒謊!”

“……什麽時候撒謊了。”

“那你為什麽不認識我了?”

遲雪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抖,“你!看到我也不認識我,我已經很努、嗝、很努力地表現了,我給你送湯……”

“我喝了。”

“我給你我的便當……”

“我也吃了。”

“我給你……縫針……”

“嗯。”

他說:“那,謝謝?”

一語畢。

遲雪的眼淚卻又開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也忘了最初問題的重點究竟在哪,只是問出了那天晚上沒有能夠說出口的話。她說解凜,你疼不疼啊。

“沒有麻藥,”她說,“我很認真地在縫了,可是手還是發抖,我都不暈血的,但那天我弄完感覺人快暈倒了,一閉上眼睛就是你手心上全是血的樣子。我真的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很少哭的小老師,堅強又善良的小老師。

原來是個隐藏的眼淚水龍頭。

解凜拿她沒有辦法,只能當場掀開衣服給她看,說你看,已經不滲血了。已經好了沒事了。

結果遲雪又指着左邊那個疤。

“這個怎麽弄的?”

“……忘了。”

她兩邊嘴角一撇。

要哭不哭的樣子。

他只能舉白旗投降:“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嗯?”

她憋住眼淚。

“以前當卧底的時候被人捅的。不過當時混得不好,也不敢去醫院,也是在小診所縫的,”他看了眼那難看的疤痕,“老眼昏花了,手藝沒你好,所以留疤挺嚴重的。”

他沒說當時年紀小。

第一次遭這種苦,以為自己能挺過去,結果中間痛暈了兩次的事。

總覺得說出來挺丢臉的。

遲雪卻伸手摸了摸那道醜陋的疤痕,又一本正經地擡頭,說我要給你推薦祛疤的藥。

“好。”

“但是祛不了也沒關系。”

“……好。”

“解凜,不管你變成什麽樣。”

她說。

“刀疤在臉上,在身上還是在哪裏,你十幾歲,二十幾歲還是三十歲,我真的都喜歡你。好喜歡你。”

說完。

她大概是覺得有點害羞,又迅速地低下頭。

但盡管如此。

至少沒有反悔或“收回”。

只是頭埋下來,又在他懷裏癡癡地笑了。

“……”

而解凜怔怔看她。

無言以對。

甚至不知所措。

一向無表情的臉上,竟顯出慌張的神情來。

手僵在離她背脊不過丁點遠的距離。

卻一時不知該往哪裏放。

這種怔然一直持續了很久。

直到遲雪厭倦了擁抱的“游戲”,嘴裏說着犯困,又直接把他往床上拉——

她脫了外套,身上只一件雪白毛衣和牛仔褲,人往床上鑽,還不放開他的手。

解凜回過神來。

說你等等。你在這裏睡,我不睡這裏。

然而遲雪又疑惑地回過頭來。

環顧室內一圈。

問他說:“這裏還有第二張床嗎?”

“我睡地上。”

“為什麽?”

“因為你是,女生。”

他一字一頓,說得艱難。

又嘗試着從她的手下脫身。

然而遲雪這會兒還在酒勁上,哪裏肯放,手指箍住他手腕,拖出紅痕來也不肯松。

“解凜,我想你。”

到最後甚至索性用起“恬不知恥”的甜言蜜語:“我要看着你的臉睡。不然我就會做很壞的夢,夢裏你很兇。所以我要跟你一起……”

“我在床邊上。”

“不行。”

她指了指床。

開始理直氣壯起來:“聽我的。”

“遲雪。”

“聽我的。”

“……小老師。”

她幹脆耍賴:“聽我的,你說過聽我的。”

遙遠的很久很久以前。

他似乎真的說過這樣類似的話。不過前提是,那道題他真的做錯了。得聽她講才行。

還帶這麽化用的嗎?

解凜無法。

拗不過她,又不舍得真的用一貫手段把“問題分子”敲暈。最終還是在十分鐘後敗下陣來。

然而他的妥協,也不過就是兩個人在床上和衣而卧而已。

不曾想,清醒時候的遲雪有多小心翼翼。

喝醉了的遲雪就有多麽膽大妄為。

她的手臂緊貼着他的。

絮絮叨叨說着話,身體也靠過來,作勢要抱他。

但在床上抱和站着抱怎麽相提并論。

沒多會兒,他的身體也開始燙起來。

推不開她,以至于額頭竟冒起汗。

難得的局促。

只得一手按開她肩膀,又起身,從壁櫥裏搬出一床更厚的棉被,把她嚴嚴實實裹了起來。人卷在被子裏,毛毛蟲似的,這才終于安分下來。

遲雪問他:“幹嘛把我包成這樣?”

他說:“冬天了,怕你冷。”

“你關心我。”

“嗯。”

“……那好吧,”遲雪喝醉時和清醒的最大相似之處大概就是真的都很好哄。一句話而已,又開心起來,點點頭說,“好吧,我原諒你。”

雖然有點熱。

還是原諒你。

她于是就這樣安分的,隔着厚厚的棉被繼續和他說話。

那些平時都說不出來的抱怨,不開心,委屈,都可以跟他說。不怕被他知道。

那些憋了好久的心裏話。

想念。

喜歡。

也要說出口。

然後。

也不知是作為總結陳詞又或是別的什麽。

她說着說着,突然又沒來由地冒出一句:“解凜,我想帶你去見我媽媽。”

她看着天花板。

眼中淚光閃閃。

“我爸爸他,很大了才有我這個女兒,所以很擔心以後他走了我怎麽辦,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可是爸爸是個粗心眼,他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人。我喜歡你。”

“……”

“但是我媽媽一定知道。”

她話音篤定:“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媽媽路過賣芭比娃娃的地方,只要看一眼,就一眼,我媽媽就知道我喜歡的是哪一個,然後會給我買。所以,她一定也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我有多喜歡、多喜歡你了。真的。”

“這樣也就有多一個人喜歡你了。”

她說完。

又側頭看向他,小聲地詢問:“你說呢?好嗎?”

“……嗯。”

而解凜沉思片刻,輕聲說:“那等我見到她的時候,會代替你跟她問好。”

“為什麽要代替我?我也一起去啊。”

她說:“你又不知道我媽媽長什麽樣。都說我和她長得不太像哦。”

他聞言默然。

沉默良久,忽卻又借着月光看向她。

伸出手。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酒醉、不清醒、一夢全忘,他才能夠這樣觸碰她。不會受到所謂良心的譴責,不會擔心自己終有一日的離去,會帶給她無法痊愈的傷痕。

于是他以指尖細細描摹她的臉。

在腦海中,在心裏,努力地拼湊。

從眉毛,到眼睛,到鼻子,之後是嘴唇。

她怕癢,瑟縮着往後躲。

他手指一頓,停下。

便又只是輕輕捧住她的臉,以指腹小心翼翼,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

“你不用急着來。”

他說:“到時候,我會幫你把今天說的話,全都複述給她聽的。”

遲雪聽到就笑了。

他能感覺到手掌之下、她牽動嘴唇的笑容。

原以為她會因此寬慰地睡去。她本就困了。

然而并沒有。

久久的沉默之後。

她只是小聲地對他說:“你不走,我哪裏也不去。”

“……”

“但是,解凜,你要走的話,一定把我也帶去。”

她的身體被被子裹住,只有腦袋露出來。

便又孩子氣地、轉過腦袋蹭了蹭他的脖子。

她說解凜,人生好長好長,我不要和一個不喜歡的人一起走。我要和你一起。

“你受傷了我會給你治好,你難過的時候我會安慰你,”她說,“但你也要接我下班,我們就這樣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騎單車也可以嗎?”

“走路都可以,”她說,“只要你在那裏等我。”

她說得那樣認真。

甚至一條條細數他們未來的“生活準則”。

連誰來洗碗誰做飯都想好。

一直說到睡着,嘴裏還在喃喃着夢話。

而他就那樣一直靜靜聽着她說。

看着她墜入夢鄉。

直到她的呼吸平緩下來,安穩的睡着。

這才起身。

給她撚了撚被角,免得讓被子裹得喘不過氣來。

放輕腳步。

他轉身離開房間,合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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