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更)薄荷糖紙

第二天早上。

約莫四五點鐘,天光未亮。

遲雪便被肚子裏翻江倒海的感覺鬧醒。

暈暈沉沉翻下床,她下意識伸手去按床頭櫃上的臺燈,怎料摸來摸去都撲空。

迷瞪的眼這才勉力睜大。四顧着環視房間一圈:

和她精心布置且有巧思的卧室不同。

眼前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裝潢。

沒有陽臺,更像一個四方的格子間。

樸素的單人床、甚至連被罩被單也是平實的灰白紋。

寫字桌和衣櫃各自靠牆放,室內寬敞整齊,卻顯得格外空蕩。

簡單來說,即——不是她家,卻莫名的眼熟。

所以這是哪?

遲雪傻坐了半天,終于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腦子裏卻依舊白茫一片,陷入短暫的失憶斷片。

甚至沒走兩步,那種欲吐未吐的感覺就又找上門來。

酒氣從胃裏往上翻湧,她急忙又擰下門把手往外走,直奔衛生間。

抱着馬桶,便生生将昨天吃下肚的食物全數吐了個幹淨。生/理性的淚水盈滿眼眶,簡直鼻涕眼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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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張臉紅得滴血,吐完了,仍半天癱坐在旁起不來身。

幸而這小衛生間雖模樣陳舊,卻很幹淨。

看得出來主人似乎有某種潔癖或強迫症,肥皂沐浴露和洗發水,入目所見,由高到低,在置物架上有空隙地排成一排。連斜側角度也高度相似。

如卧室的布置一般,一切都井井有條。

亦莫名讓她生出幾分奇怪的親切感。

蹲在地上緩了不知多久,她終于起身,在洗臉臺前捧水漱了漱口,這才暈頭暈腦地走出去。

站在洗手間門口,正遲疑自己應該往哪走,難道在別人家還堂而皇之睡醒又睡,便聽不遠的玄關處,突然又傳來鑰匙開門的窸窣聲音。

她下意識看了眼客廳牆壁上挂着的鐘表。

才剛剛四點半而已。

卻來不及遲疑乃至回避,斜對着她的公寓門已打開。

她就這樣迎面瞧見晨跑回來的解凜——額頭上似乎還隐約綿密着汗珠,擡眼見她,亦難得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遲雪自起床開始、心頭懸着的大石卻在一瞬間悄然落地。

而後幾乎緊跟着,緊張、手足無措、愕然,種種的情緒争先恐後冒出來。

她只後悔自己洗臉出來時沒能再梳梳頭發。

而太過生活化的場景,似乎也總給人一種過分親昵浪漫的錯覺。

有那麽一瞬間,她恍惚覺得他們似乎還停留在十八九歲,那個再漫長還是會嫌短暫的寒假。

心想,原來那時解凜起晚了床,邁過長長的走廊到客廳,看見自己進門,就是這種感覺。

塵埃落定的感覺。

晃神間。

解凜卻已恢複如常神情,又默默摁亮客廳壁燈,走到她面前。

随即面不改色地探了探她額頭。

“沒有發燒。”

他說:“臉為什麽這麽紅?”

“……啊。”

“吐過了?”

他又側頭看了眼衛生間。

話落。

遲雪忽回過神來,忙又将門虛掩——以防萬一,唯恐他聞見什麽氣味。随即裝作不經意,又小心低下頭,右手捂住嘴,輕輕呼了口氣。

沒有味道。

她這才安心。

擡起頭,沖他提了提嘴角,“嗯啊,我……那個,我昨晚喝醉了,給你添麻煩了?我……都不記得,怎麽跑到你這裏來了。”

“沒事。”

而他回答:“而且本來都是鄰居。”

言下之意。

似乎是照顧你不過是鄰居間的舉手之勞,不必受寵若驚。

遲雪一旦聽懂,回過味來,頓時便又不想再說話。

心想果然剛才所謂的親昵都是幻覺。

解凜不過是又一次,像順路送她上班,或是在她哭時順手買包紙,在無奈之下,好心接納了她這個醉酒昏頭的“問題鄰居”罷了。

是以沉默良久,亦只能又小聲道歉:“不好意思,昨天聚會喝多了,”她說,“也許是我朋友搞錯了我家的位置,然後我又喝醉了亂走……結果給你添麻煩了。我、現在回去。實在不好意思。”

說着就往玄關處走。

順手撈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等等。”

解凜卻在她開門之前,又驀地出聲叫住她。

聲音仍是聽不出情緒的清冷。

“你們診所沒有這麽早開門。”

他說:“要不你先坐。我正好做早飯,你可以喝碗粥再走,暖胃。”

……這算不算好心挽留?

遲雪有些意外,當即回過頭去。

卻見他已先一步進了衛生間去。不用想,一天洗兩次澡,早晚固定兩回。這習慣還沒變。

她腦子卻還暈漲着,努力克制胡思亂想的情緒,索性便在沙發上抱着外套坐着等。

發了半天呆,才想起自己昨晚徹夜未歸,也不知遲大宇打了多少電話來,于是又急忙翻找起口袋。

打開手機。

還好,有賴于是靜音模式,這持續續航五年多的老手機竟撐了一夜,還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電。

她将通知消息一路往下拉。

果然光是遲大宇的未接來電提醒,就足有三十多條。

方雅薇也在微信上問了她有沒有到家。

她忙回複說到了,又為昨晚上的事向對方道謝。

不過這個點想必對面還沒起,也就沒有回音。

至于其他,翻來翻去,的确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電話——自從她被麻仔推落湖的事情被報道出來,每天總多少有些記者打聽到她的聯系方式,邀請她出鏡接受采訪雲雲。

最初她還會禮貌回絕一下,不過自打其中有一家記者因她“不給面子”而在電話裏破口大罵後,她便再也沒有理會過這些陌生號碼。

以及拉到最後。

她的手指頓了下。

看着備注是[葉南生]的號碼,昨天夜裏十二點多的十幾條未接來電。

又打開短信箱。竟然也有七八條時間極貼近的短信。

內容無外乎是問她是否到家、後來又變成問陳娜娜有沒有安全送她到家,現在到哪了。

【有事随時給我電話。】

最後一條消息,似乎是有點急了,他寫說:【你在外頭多長點心,別跟你爸一樣當爛好人,遲雪。】

……這是裝都不裝了?

她莫名失笑。

正想着要不要也給對方回複一句報平安,便聽衛生間那頭傳來開門聲。

擡眼看,便見解凜換了身黑T恤,仍是沒花紋的簡單款式,只前襟被他頭發上滴下的水微微沾濕。他邊擦着頭發,又看向她。

遲雪瞬間放下了手機。

“熬粥,嗎?”

她問他:“我幫你?”

“不用。”

他說完便轉身去廚房。

毛巾還搭在脖子上,沒多會兒,端了杯熱水出來。又放在她面前的小茶幾上。

“喝這個。”

說完這句,又指指電視,“要看嗎?”

莫名其妙。

雖然他的語氣還是冷的。讓人聯想起冬日裏房檐下結起的薄冰,透着沁人卻不鋒利的涼。

但她竟覺得他這樣的行為。

很像……哄小孩。

于是竟不舍得婉拒他的“好意”。

勉強正色,又點點頭。

解凜便開了早間的新聞給她看,轉身去熬粥了。

米想來是他出門前就泡好的,因此煮粥很快。

遲雪托着下巴,邊打瞌睡邊看了半個小時從不感興趣的新聞加天氣預報,很快聞見米香。

不多時,解凜便端着兩只碗出來,遲雪起身坐上餐桌,兩人一人一碗粥,後來再加一只白煮蛋,就這樣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

只不過速度有快有慢。

遲雪才喝了三分之一不到,擡頭看,解凜已經放下勺子,解決戰鬥。

她來不及驚訝于他并不算狼吞虎咽、反而吃得慢條斯理,怎麽竟然這麽快吃完,解凜已起身端碗進廚房去洗。

之後進卧室,鋪床疊被。

進衛生間,洗衣收拾,陽臺晾曬。

他的生活好似程序設定一板一眼的機器,被子是豆腐塊規整,晾衣褶皺一一撫平,遲雪驚覺自己在他面前簡直懶蟲一枚,不知不覺也跟着加快了喝粥速度,等到最後一口喝完,為表勤勞,趕緊又準備起來洗碗。

結果人還未站起。

解凜正好收了衣服路過。見狀将衣服随手擱在沙發,又接過她手裏的碗。

也沒說什麽“我幫你你坐着”之類的話。

只是很自然地幫她收了碗筷,将桌上的蛋殼掃進碗裏,又轉身進了廚房。

好像有什麽變了。

但……

遲雪捂着腦袋。

殘存的關于昨晚的回憶,仍停留在昨晚上車時混沌的夢。在她的想象裏,自己哪怕喝醉酒,應該也就是乖乖坐着一語不發或者睡不醒而已。何況面對的是解凜,應該不至于發生什麽超出安全範圍的事才對。

所以,到底是哪裏變了?

這個問題,一直到她離開,走到自家診所門口。苦等十分鐘,最後和頂着倆碩大黑眼圈開門的老遲四目相對,仍然沒想清楚。

“你這丫頭,打電話打電話不接,發短信短信也不回,昨晚幹嘛去了?”

“聚會……弄到太晚,”她強自鎮靜地撒謊,“所以在朋友家裏睡了。你認識的,我以前的同桌、雅薇家裏。是個女生。”

“是嗎?”

遲大宇狐疑的目光将她從頭打量到腳,“那你不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

“同學都是好久沒見了的,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睡着了。”

遲大宇聞言,湊過來聞了聞她身上味道。

頓時一臉嫌棄地擺擺手。

“你這孩子,沒事喝這麽多!”

他說:“現在社會哪能跟以前比,說了多少次,喝酒誤事喝酒誤事,你一個小姑娘的,喝醉酒了被人占便宜都不知道,你還不多長點……”

遲雪一邊應是。

一邊飛快進門上樓。

好不容易逃進房間冷靜。

“記得把衣服洗了,洗之前掏掏口袋——”

還聽見遲大宇在樓下沖她喊話:“別把零錢也給洗了,得把袋子裏都掏空再進洗衣機!”

她把頭捂在被子裏。

翻來覆去掙紮許久,還是想不起來一丁點昨晚的事。

倒是糾結中途,又接到了葉南生的電話——是老遲把手機送上來給她接,說是打她的電話總關機。她也不好拂了親爸的意思,只得拿過來抵在耳邊。

“安全到家了?”

電話那頭,葉南生問她。

“嗯。”

“陳娜娜昨晚送的你?”

“嗯。”

他沉默片刻。

末了,卻仍是又放緩語氣,開了個玩笑道:“好吧,那就這一次就夠了,以後別跟她來往了。昨晚一晚沒看你回消息,還以為你被哪路妖怪‘吃’了。”

“我……”

“對了,說起來,你最近不是放了半個月假嗎,同學聚會之後,還有沒有什麽別的安排?”

他一向重要的話說一半藏一半,轉移話題倒是轉移得快。

聽着這是又要給她抛燙手山芋了。

遲雪一張臉瞬間皺起。

旁邊聽了半天牆角的老遲卻瞬間喜上眉梢。

以至于她剛要說有安排、準備讀讀書充充電。

老遲趕緊截斷她,又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插嘴:“沒有安排,沒有安排,她這整天閑着呢,我還擔心她在家無聊。”

“這樣。”

葉南生笑:“那有沒有空賞臉吃個飯?昨天給你買的衣服你也沒要。但我想着你也算大病初愈,應該吃個飯稍微慶祝一下才對。”

不等她有時間想借口,他又緊跟着善解人意地來上一句:“不過我想你昨天已經有聚會了,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不如明天?之前因為周向東的事,那些記者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也想找個機會跟你道個歉。”

“其實沒有必要……”

“哪裏的話!”

老遲見她表情不好,趕緊搶過手機。

遲雪宿醉未醒,腦袋還暈沉。

攔都攔不及,便見自家老父親滿臉堆笑,又向電話那頭的“理想女婿”連連稱是:“你這又是客套了,小葉。”

“我們家小雪還得虧你救,算下來本來該她請你的。結果你還反過來請客,那肯定是要去的、一定要去。你放心,我到時讓她準時到啊。”

任遲雪在旁怎麽掙紮揮舞着手,老遲概都當看不見。索性邊應承着電話,又轉身樂呵呵下了樓。

一副“大好姻緣已盡在我囊中”的得意樣。

便知昨天遲雪跟他說的那些,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剩下遲雪在房間抱住腦袋,又無奈地往被子裏一埋。

如此混混沌沌,一覺睡到中午。

被老遲叫醒去吃飯、又因不脫衣服睡覺不洗外套被說了一頓。

她嘆了口氣,只得先洗澡換了新衣。

把昨日衣物收拾收拾扔進洗衣機前,又如父親所叮囑的,左右掏了掏口袋。

便足見裏頭內容“豐富”:

有昨天同學聚會上收到的三五張名片。

有用了還剩半包的手帕紙。

有補補氣色的小樣口紅。

……

翻到最後。

遲雪都還算有印象。

直到她親手掏出了一張對折又對折,仍舍不得丢的、淺藍色塑料糖紙。

展開看,瞧見上頭薄荷糖的卡通字樣。

遲雪:“……”

【解凜,糖呢。】

【小氣鬼,以前都給我糖,後來再不給了。】

【我要薄荷糖。】

不知此夜是何夜。

醉鬼與清醒者的胡言亂語卻無來由地浮上腦海。

那一刻。

似乎蒙塵多年的某根弦,亦突然顫動不止。

她攥緊手中糖紙。

變與不變的答案。

恍惚即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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