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三更)“我是遲雪

小劉與遲雪雖是同歲,但性格完全相反,外向得很,是科裏有名的大嗓門兼大嘴巴。

按道理兩人該是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因同年入職規培,又時常一起值班,長此以往,倒是培養下來不錯的革命友誼。

而遲雪又慣是個不在人前表露消極情緒的性子。

是以心情再低落。

此刻見了他,也忙又擠出了幾絲笑容來:“挺好的,不過就是我一走累了你們了。等我回來,一定多值幾個夜班補償。”

“哪的話。”

小劉聞言笑着擺手,“我們幾個大老爺們應該幹的事,還要你一姑娘補償啊?”

但話雖如此。

邊說着,看她笑容勉強,眉間愁雲難消。

他突然卻又像是想起什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個……遲雪啊,”小劉試探說,“不過話說,你和你那個男朋友,現在關系還好吧?那麽多新聞啊記者啊采訪什麽的……沒有,那個,影響到你們吧?”

又來了。

遲雪最近簡直被這個男朋友的名號攪得沒個安生。

當即蹙眉問:“什麽男朋友?”

“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啊,”小劉比劃了兩個圓圈扣在眼睛前頭,“你不記得啊?那天我還看到他給你送早餐,你一開始害羞說不是,結果後面我親眼看你們一起走了。那天你掉湖裏也是……”

“不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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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剛聽了個開場白,已經忍不住扶額。忙擺手叫停。

心說平時對着親爸撒不出來氣也就罷了。

現在對着小劉——

小劉。

好吧,看他一臉認真,全然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她實在也不好說什麽,只能自己強忍住頭皮發麻的不适感。

“沒有男朋友,”緊接着又解釋,“就算有也不會是他,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那天他跳下去救我,也只是因為我們過去是同學。大概是不好見死不救。”

“哦……”

小劉眨巴眨巴眼,又問:“那你也不喜歡他?”

“不喜歡啊。”

遲雪答得毫不猶豫。

此情此景。

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劉暗戀她,不然沒事在這抓住她盤問半天。又正兒八經看了好久。

遲雪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都準備找個理由趕緊走,免得又被盤問什麽男朋友不男朋友的。

結果小劉似乎下定決心,在她轉身之時,又突然抛出來一句:“可是,他,也不算救了你吧?”

“他跳下去的時候,”小劉說,“你不是已經被救起來了嗎?只是後來記者來了,那個救你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又走了。”

“我後來還稀奇呢,怎麽那些記者弄什麽報道、發什麽視頻的,都掐頭去尾的?但又怕壞了你的好事,一直不好說什麽——畢竟你爸看起來挺喜歡那男的的,那天我全程都在,看你爸一直拉着他不放在那說話。”

她一愣。

【對很多人來說,出名都是件好事,但是對他來說無異于自/殺。所以才讓我來撿了這個“漏”。】

忽想起某日某人溫柔的嘴臉。

【我看到新聞了,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

也想起那天病後再會,陽臺上四目相對,平靜的目光。

他甚至沒有叫過她的名字。

悚然的感覺随着散落的話語,從某處陡然滋生開。

卻無法相信,只能僵硬地轉過頭,又看向小劉一本正經的臉。

他還在喋喋不休:“你不知道,那天我一直在。呃,當然本來也想跳的——被搶先了嘛,我又不會游泳。人把你救上來,我眼尖,我就瞧着怎麽一地血,我還以為你腿給石子什麽的刮破了,一直讓他給你看看。結果……”

結果。

他說着便拿出手機,又把某個自己轉發過的微/博視頻點開給她看。指着畫面左上角的斜坡,暫停、放大,“這裏,就這裏你看。”

“而且就差了一秒!差點拍到人了,有個影子晃過去看見沒?不知道是被剪了還是故意沒拍到。”

遲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卻哪裏有什麽黑影。

只依稀斑駁的血點,彼時尚未被人工清理,如綻落血花,如此堂然地留在畫面左上角。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忍痛攀上陡坡,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

在她人生中的許多次,解凜都扮演着這樣的角色。

似乎不管她是誰,是遲雪還是陌生的同學,甚至是路邊的貓狗,他都施舍以憐憫,不留以姓名。不會遺憾那份“嘉獎”屬于誰,因他只求自己心裏的安寧。

他那樣正直,愈顯得她狹隘。

他救了她的命。

她卻在想,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有無數次的機會,我站在你面前,你認出我,或是不認出我,你看到我的膽怯,我的小心翼翼嗎,你看到我低下頭,只敢看我們地上才碰在一起的影子嗎,你救我時究竟出于怎樣的心情,所以連感謝也不需要給。你做無名的英雄,我卻飽受無法給予別人同樣感激的折磨。

而我對你的喜歡,她甚至有些虛無地想,還要怎樣加碼才夠呢?解凜,還要怎麽剖露呢?

她是無理取鬧索要糖果的孩子。

他卻只是悲憫地低頭施舍給她。

正如那些很快被沖刷洗淨的血跡。

曾存在過。

但當她蘇醒時。

當她後來許多次路過那面人工湖旁。

斜坡如舊,湖水幹涸。

沒有人會再記得浮沉的那一日,蜿蜒的血跡,從湖畔延伸極遠。

因他本也不需要被誰銘記。

委屈。

憤怒。

被欺騙的難堪。

想念。

喜歡。

無法壓抑的傾訴欲。

種種的情緒攪成一團,她揪住前襟,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突然覺得仿佛不能呼吸。而旁邊的高中生手裏抱着薯片,已然默默觀察了她半晌。

見她無聲地低垂着眼簾,一顆接一顆的眼淚卻不停向下滾落,沾濕口罩。

遲疑着,他終于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遞給她,又小聲問說:“你不舒服嗎?”

遲雪沒有接。

只是哽咽着,禮貌地說謝謝。

左手擋在額前,卻仍是下意識地抗拒被看到這樣狼狽的狀态,不住地向他擺手。到下一站後,便飛也似地下了車。

一路跑到診所。

父親正在給人接骨,看她這樣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地進門,悶頭跑上樓,卻頓時慌了神。把病人交給另位醫生,便急匆匆杵着拐跟着她上了樓。

遲雪關上門在門裏哭,他就在外頭一直敲門。

最後實在是急得沒辦法,一咬牙,也顧不上什麽門不門,拿了工具箱來便把門鎖撬開。

遲雪卻只是依舊趴在床上哭,見他進來也沒反應。

剩下遲大宇站在那裏。

卻反倒突然手足無措起來:

在他的心裏,小雪一向是不愛哭的。

甚至可以說,過了十歲,她除了在她媽媽的葬禮上哭過,便從沒在他眼前流過淚。

別人家的女兒都在父親面前撒嬌的時候,他們家的小雪已經自己偷偷出去勤工儉學——她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每一天晚上都裝作值夜班到很晚,就是為了等她回來。他害怕碰傷她的自尊,更慚愧自己不是一個富有的父親,許多年來,似乎問過她最多的話就是,在外面錢夠不夠花,而每一次,小雪的回答都是,夠花。

小雪不是不愛買衣服,是要省錢給家裏減輕負擔;

小雪不是喜歡讀書,只是因為讀書是成本最低的向上途徑;

小雪不是沒有才藝,可是系統地學畫畫要很多錢,她總說爸爸我不愛學;

小雪不是不想留在大城市,可是那天他問她畢業後打算怎麽辦,電話裏,她沉默很久,也只是嘆氣,說爸爸,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已經六十多,再老一些的時候該怎麽辦呢?

他們相依為命了這麽些個年頭啊。

小雪從不哭,總是笑。

于是當這一天,小雪在他面前痛哭失聲,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他反倒突然無所适從了。

他想,我這個父親,怎麽就當得這麽失職了呢?

小小的、白白的一團被抱來他懷裏的小雪。

如今怎麽就這樣了呢?

他伸手想抱她,卻又發自心底地不知如何抱她才好。只能把拐杖丢在一邊,蹲在床邊,又很小聲地說小雪,你怎麽了。小雪,誰欺負你了,爸爸去幫你打回來好不好。

“爸爸。”

而遲雪的頭仍埋在被子裏。

許久了,只是嗚咽着,重複說:“我很難過、我只是很難過。”

本該感到慶幸的。

她不再欠葉南生天大的人情,原來那個夢是假的,她所相信的一切一直都存在。

可是那一刻,所有的,一段時間以來笨拙的表現都一樁一件浮現在她腦海。

她如笨拙的小醜,在解凜面前揮手,說你看看我,再看我一眼,你認不出來我嗎。

你再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她快要低到泥土裏,唯恐他發現,又唯恐他發現不了是因為忘記。

反複的試探,落淚,反複的傳達,失落。

在她得知真相而想起出院後陽臺上、解凜淡淡的寒暄時全部崩塌。

她的醜态何其滑稽,方雅薇說羨慕她,其實她自知這一切不過只是自己感動自己,原來最可悲的,并不是他憎恨或忘了她,而是他願意為她流血受傷願意照顧包容,可在他心裏,始終她無論在哪個時間出現,都只是可以伸出援手的芸芸衆生之一而已。

他有多麽慈悲。

她就多麽可悲。

“可是爸,我真的,”她說話都在抽噎,“我真的,很喜歡他。我沒有,沒有別的,很大、很大的奢望。我只想,我只想……”

我想問他,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還可以和好嗎?

我想問他解凜,我還會是,還會是和別人不同的,只有一個的“小老師”嗎?

這一次不要不看我的臉。

不要只是看一秒就移開。

不要沉默,不要冰冷得像一個陌生人不要僞裝。

“我一直說,不認識,也沒關系,”她說,“可是原來有關系,很有關系,我做不到不在意。”

她捂着臉,只是在父親無措的目光中痛哭着。

直到樓下忽傳來單車的車鈴聲。

解凜一如既往把車停在樓道裏,鎖上車,準備離開。

然而站起身時。

“解凜——”

有人忽然在背後叫住他。

熟悉的聲音裏帶着哭腔。

他人僵住,卻忍住沒有回頭。

想裝作沒有聽到,繼續上樓離開。

“解凜。”

然而那個人仍然固執地叫住他。

在他已經踏上幾層階梯過後。

那個人遠遠問他:“當年說過的話,還作數嗎?”

他仍然往上走。

不回頭。

右手死死攥住灰塵遍布的樓梯扶手。

而那個人也始終沒有走近。

仿佛只要他不停下,她就絕不會再近一步。

只是在他即将要走進拐角時,才最後問他。

“七年,算失約嗎?”

他腳步頓住。

只一瞬的晃神。

忽卻又聽到身後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而後她緊抱住他,在清醒而非醉意朦胧的時候,兩手收緊,緊摟住他的腰。

她流淚的臉貼着他的背。

她說:“我是遲雪。”

千千萬萬句,無數欲訴未訴。

落到最後,也只這一句而已。

而這次沒有已過期的灰标,沒有撤回的選項。

她要親眼,親耳,站在他面前。

固執地等待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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