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永不褪色的青春回憶錄

七年前。

整個高三下學期,遲雪其實過得都非常郁卒。

以至于夏天來到,高考和畢業在即,似乎也沒什麽實感。

只要在學校,她的生活永遠是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六點的早起鈴聲成了她身體的默認信號,起床後洗漱,旁的宿舍同學大都還埋頭在被子裏賴床,她已趕早去食堂買糯飯團或吃碗粉。

食堂裏稀稀拉拉只坐幾個人,有人邊吃粉邊背書或看單詞,遲雪也不例外。吃一碗粉,溫習了一頁物理錯題。

從食堂出來,有時天陰,有時尚未天光盡。

高一高二的學生匆忙跑過她身邊去大操場趕早操,她也莫名其妙跟着小跑起來, 第一個到了教室。

便又總是成為第一個摁亮教室燈光的人。

高三唯一的任務只有學習,已取消早操和跑操,整天似乎就是泡在教室悶熱的書海中。

空調驅散濕熱空氣,沒辦法緩解日甚一日的焦慮,連方雅薇那樣平時不怎麽着調、歷史書裏夾小說的吊車尾,也開始撿着最後兩節晚自習在樓道裏背化學方程式。

黑板上頭那個“距離高考還剩最後××天”的數字越來越小。

從十位數到個位數。

晚自習的教室鴉雀無聲,連課間也很少有人走動,只有筆尖蹭在紙頁書寫的窸窣聲音和避不開的翻頁聲,營造出叫人經年難以忘懷的緊張感。

偶爾遲雪學累了,眼睛都疼,會取下眼鏡,停下筆來做會兒眼保健操。

前桌的同學剛好從老師辦公室問完問題回來。

踮着腳尖從旁邊椅子後頭過身、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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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後擺卻不留神蹭到她的立書架。

遲雪還閉着眼,便聽一陣“稀裏嘩啦”滔天巨響。

睜開眼,是四五六七八顆齊刷刷回過來的頭——而後齊齊視線落低,和她一起看向散落滿地的筆記參考書和課本。

以及她碎了一塊鏡片、鏡架也被垂直落地的《五三》好死不死壓變形的眼鏡。

遲雪:“……”

她愣了下。

第一反應是蹲下身去撿書。

旁邊人也來幫忙。

好不容易重新歸置整齊,眼鏡的事卻沒人提。前桌女孩看着她,欲言又止。

而遲雪說:“你方便的話,”她輕聲細語,“這幾天可以給我配一副新的嗎?”

女孩說:“可是我也是不小心……”

“但眼鏡摔碎了。”

遲雪說。語氣仍是溫和的:“或者你把我這副眼鏡拿過去修?可能會便宜一點。我把度數告訴你。”

四百塊的眼鏡對她來說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也沒辦法做到置之一笑。

女孩不情不願的“哦”了一聲,接過去眼鏡和她寫度數的紙條。

坐下時卻故意用力地拖動課桌椅,發出刺耳的聲音,椅背和她隔開極遠。

遲雪愣了下,沒說什麽。

只是她此時的近視已很嚴重,沒了眼鏡,幾乎方圓五米外認不出人。

寫字亦時不時就要眯縫起眼,很快就兩眼發昏。以至于十點半晚自習結束,她原定的三張卷子也不過才做了一多半。

十一點宿舍關門,她拖到十點五十才舍得收拾東西離開。

無意外的,又是整個班裏最晚走的人,負責鎖門。

回宿舍的路不算近,還要經過漆黑的食堂和舊教學樓。

她走得慢吞吞,生怕眼神不好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比如半夜躲小樹林裏拉手的小情侶,或者蹲草叢裏抓人的校領導。

然而卻還是不經意撞破了葉南生和陳娜娜的約會,抄近路橫穿教學樓時,聽到奇怪的聲音。她吓一跳,兔子似的跳開老遠,才發現一樓樓道底下,似乎隐約站着兩個人。

“遲雪。”

高一點的那個人喊她。

聲音很熟悉。

她卻站在那裏不敢動,眯縫着眼,只能依稀看清楚個輪廓。

那人于是從黑暗裏走出來,校服不似平常規整,大喇喇敞開着,露出裏頭淺色的T恤。走近了才看清,那Logo亦是她不認識的奇形怪狀圖案。

“遲雪,”那人又叫她,話裏帶笑,“半夜不回宿舍,跑這來幹嘛……你眼鏡呢?”

話落,陳娜娜忽從後邊跑過來,一把挽住他的手。

遲雪這才認出眼前這對男女的身份,又借着月光看清陳娜娜異常紅潤的嘴唇,頓時連聲說了幾句不好意思,也沒管葉南生在後頭喊她,一溜煙跑了。

當夜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樓道底下的男女換了主角。

許久沒有說過話的解凜站在她面前,只是站着不說話已很有壓迫感,她在夢裏亦無所适從,只能遲疑良久,說解凜,那個,我們要不換個地方說話。

這個地方就壓根不像能心平氣和溝通的地方啊。

然而“話”字的尾音剛落地。

他的手忽然扣住她後頸。

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帶得仰起頭,便覺唇瓣與唇瓣相貼,那感覺與想象不同,好似就只是單純地與柔軟物體碰到一起,直到他的手指忽輕擦過她頸邊——好癢,她“啊”一聲,往旁邊躲,他忽然捧住她的臉,溫熱的氣息壓下來。呼吸交纏。

她仍懵着。被動地配合。

借着月光,卻瞧見他眼皮上那顆褐色的小痣,長睫随淩亂呼吸而顫抖不止。

直至他移開臉,手指輕揩她唇邊的濕痕。她還沒能回過神來,只覺身上一陣陣的發汗。

解凜卻猶自不覺,最後,又伸手抱住她。

他個子太高,要低彎下腰才能緊擁她,遲雪遲疑着回抱過去。

便聽他在她耳邊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他說小老師,這算不算狼狽為奸幹壞事?

從來沒敢幹過這種壞事的小老師頓時從夢中轉醒。

睜開眼一看,窗外天還黑着,手表上的時間指向五點一刻。

卻怎麽都再睡不着,一直這樣睜着眼睛瞪上鋪床板,瞪到了六點寝室開門,

吃完早飯到教室也不過六點二十,教學樓大半都還黑着。

她習慣性地進門便按亮燈。

這天是周五,輪到語文早讀,亦輪到她這個語文課代表擦黑板、開電腦,提前寫好一手漂亮粉筆字提醒今天抽背哪篇文言文。忙完一大圈下來,她才回到座位,又翻開桌板,準備把昨天未做完的卷子拿出來。

然而“咔噠”一聲過後。

桌板底下,她所見第一眼,卻赫然是只白色的新眼鏡盒。旁邊壓着她昨天寫的小紙條,眼鏡度數分別是350和400。

她疑惑于前桌的女生怎麽動作這麽快,卻也沒有太驚訝,心想或許是打了電話叫家長連夜送來?又好心給她換了個眼鏡盒?

然而打開看,卻全不如想象中的“以舊換新”。相反,是手摸也能摸出來不一樣的鏡框材質,眼鏡的款式亦不似她之前的老土,她戴上去洗手間照鏡子,淺銀色的鏡框架上鼻梁,不似之前的笨重,倒透出幾絲文靜的秀氣來。

審美真好。

她心想。

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之前的400塊不過是眼鏡店中偏下價位的材質,這副眼鏡則一看便知要貴出許多。

是以等到前桌女生拖着沉重腳步走進教室,她當即主動戳戳人肩膀。

“謝謝啊。”

遲雪說:“沒想到你會這麽……上心。”

卻窘迫得說不出要補差價的話,只能道謝。那女孩反而一臉見鬼的表情,一開始是驚訝,後來是生氣,最後是無語。

“給你。”

末了,從書包裏掏出四百塊和昨天的破眼鏡放到遲雪面前,丢下句“我可沒那麽有時間”,便氣沖沖地坐回去。不說話了。

遲雪還想追問,卻聽教室後門處一片嘈雜,又下意識回過頭去。

便見解凜從教室角落座位、山高的立書架後直起身。

下一秒,被烏泱泱湧入教室的五六個男生圍在中間。

談話聲依稀傳到這邊。

“解哥。”

領頭那個少年嘴裏啃着糯米丸子。

一看就是起晚了床來不及吃早飯,囫囵嚼了兩口,又作勢敬禮、向自己老大交代:“報告!不辱使命,宿管壓根沒發現。”

“老四确實有一手,那被子弄的,不爬上去都看不出來裏頭沒人。”

“那肯定的,我和阿姨鬥智鬥勇三年了好不好。”

“不過解哥你昨天到底翻牆出去幹嘛?上網啊?”

“開什麽玩笑——”

旁邊有人推他頭,“解哥最近心裏只有五三和黃岡,已經投奔考神的懷抱,能和你這學渣比?”

“那不然還能去幹嘛……不會是去泡……”

一個“妞”字還沒說出口。

遲雪背忽然被人拍了下,也就此錯過解凜的回答,驚得瞬間回過頭去。

便見葉南生又不知何時過來“竄班”。

方雅薇還沒到,他便又短暫做了她的同桌。

然而臉上的笑容在看見她轉過臉來、新換的眼鏡過後變了意味。

他稀奇地一挑眉,作勢來撥弄鏡架,被遲雪躲開。

“哪買的?”

他于是幹脆問:“這眼鏡不便宜吧?”

話落。

前桌的女生似長了順風耳。

當即故技重施,又将椅子拖得刺耳的響。

遲雪卻不回答葉南生的問題,只問他又過來幹什麽。

而葉南生沉默望着她。

準确來說是望着那鏡框,臉色有些不好看。

遲雪又問了第二遍。

他這才反應過來,擠出個無所謂的笑臉,說想跟你借一下物理的錯題集,參考參考學霸經驗。

遲雪聞言,從立書架裏抽出相應的本子給他。

葉南生說了謝謝,起身就走。

路過教室後頭垃圾桶時,卻又從兜裏掏出個什麽東西,随手一扔。

垃圾桶才剛倒過,是空的。是以他扔的東西直接撞到桶底,發出一聲無法不引人注目的鈍響。

只有遲雪沒回頭。

連解凜亦側頭望去。

“好像是個眼鏡盒。”

旁邊站着的少年很快去垃圾桶旁晃了一圈回。

瞄了一眼、确定葉南生已消失在走廊盡頭,卻又忍不住陰陽怪氣:“有病吧,幹嘛垃圾扔我們班。天天竄班,準是有點毛病。”

“說誰有毛病呢。”

結果沒人搭腔,反倒是陳娜娜忽然嗆了一句。

她就坐在解凜前邊三排。

不知已聽了多久的牆角,漂亮的臉上神情陰恻。

衆人都沒反應過來,她又霍然起身,也不怕髒,直接探手到垃圾桶裏、把葉南生剛扔進去的眼鏡盒撿了出來。

遲雪還在胡思亂想做着試卷。

一只幾乎和她抽屜裏一模一樣、只是表皮上髒了些的眼鏡盒突然被扔到她面前。

她木然擡頭,看向旁邊。

“戴呗。這個也戴上。”

卻見陳娜娜抱着手臂,又在旁居高臨下冷冷盯着她,“多一個不多,遲雪,你還是挺寧濫勿缺的。”

……啊。

而遲雪看了眼對方。

又低頭看向髒兮兮的眼鏡盒。

“什麽意思?”

她剛才完全沒有注意到後邊的動靜,一時也忍不住蹙眉,“我不用那麽多眼鏡。”

“你是不是覺得撬別人牆角挺爽的?”

“什麽意思。”

“你覺得你拿什麽和我比,遲雪?”

陳娜娜突然摘下她鼻梁上架着的新眼鏡。

遲雪臉色一變,下意識去奪。

然而陳娜娜本就比她高,此刻趁她坐着一手按住她肩,又拼命把眼鏡往上舉,她一時竟也搶不過來。急得紅臉,掙紮間,險些又一次把課桌上的立書架撞倒,書全在抖,她拼命伸手——

卻見只手忽然從陳娜娜背後伸出來。

幾乎輕而易舉地将她手一翻,吃痛間,眼鏡下落,而他撈起接住。

翻過來看一眼,鏡架沒歪。

連陳娜娜也驚住,不解地回頭。

卻見解凜一手眼鏡,一手語文書,滿臉寫着漫不經心,又淡淡道:“你吵到別人背書了。”

“……?”

他轉手将眼鏡還給遲雪。

而遲雪手忙腳亂戴上眼鏡——他的臉終于不模糊,清晰映在眼底。

不像見義勇為。

倒像是正好路過而已,表情總是懶散。

似乎前一夜沒睡夠,還隐隐能看到眼下的淺淺一圈灰色。

遲雪說你、你要背書嗎?

解凜低頭看她,說是。

眼神卻定在她臉上許久,沒有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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