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更)陽光只要照進來,哪怕……
不得不說。
遲雪對葉南生的觀感,時常在“一個不會說人話的怪人”和“比較會說話的老同學”之間反複橫跳。
一方面覺得他這個人說話經常話裏有話,讓人摸不透。另一方面,卻偶爾也會感念他的紳士風度和及時解圍。
總之,矛盾的特性組成了葉南生這個矛盾的人。
兩人離開診所,之後前後腳上了車。
遲雪沉默着、低頭系安全帶,葉南生亦沉默,時而側過頭來端詳着她。
直到汽車發動,一路穩穩駛向大道。
他兩手扶住方向盤,一副目不斜視的認真駕駛狀态,又似不經意地問了她一句:“之前你電話裏說情緒不好,是為什麽情緒不好?”
“……”
“是感情的事,還是家裏的事?”
“……都有吧。”
遲雪沉默良久。末了,看向窗外,“昨天我去了趟醫院,見到我同事。他跟我說了那天我被推進人工湖之後發生的事。”
有些話只需點到為止,聰明人自能通曉其意。
果然,葉南生只稍一蹙眉,又平和地解釋起來:“我當時也說過了,遲雪,我确實是‘撿漏’的那個,沒有搶功的意思。但,如果我不是被記者拖着,早來三五分鐘,那天我也會毫不猶豫第一個跳下去救你。”
如果換了從前,或許遲雪還會想争辯一下那天在醫院裏葉南生的話帶來的歧義。
但經過昨天,她已經不想也無法再去重溫那些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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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擺擺手,示意自己明白,便又把頭靠向窗邊假寐了。
“總之我爸爸,”她最後只抛下一句,“他還不知道這些,對你的态度也有些過分熱情了——他這兩年一直都是這樣,之後我會再找個時間跟他解釋,你不要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
“但我沒有覺得他說過什麽過分的話。”
葉南生說:“看能看得出來,聽也聽得出來,他只是很愛你。所以,跟我打一個小時的電話,五十分鐘都在講你愛吃什麽、有什麽忌口,讓我可以的話多讓讓你,不要讓你尴尬,因為你怕生,更加不要讓你不開心。”
“……”
“遲雪,我很羨慕你有這樣的爸爸。”
這似乎是他難得的真心了。
因這一刻,時常戴在臉上的那種“笑臉人皮”并沒有出現。他沒有笑,沒有話裏有話。
他只是說:“你總是擁有我夢寐以求又得不到的東西。”
“所以偶爾也會想,是不是靠你近一點,就像離光源近一點——不用太多,陽光只要照一點進來,我就覺得暖和。”
只可惜。
這些溫情的、似是而非的、看似發自真心乃至都令她不知所措的話。
影響範圍,也就持續到遲雪被葉南生領着進入傳說中奢靡非常的萬華會所、在古色古香的包廂中,瞧見他父親方進的那一刻為止。
她愕然站在包廂門口,進不是退不是,看着面前和葉南生眉眼間有四五分相似的中年男人。
對方亦扶了扶眼鏡,頗謹慎地上下打量着她。
“我來介紹吧。”
最後還是葉南生拉着她進去,又指着男人,“這是我爸。阿雪,你叫他方叔叔就好。”
“他最近都在北城,難得回來一次——但我又提前約了你吃飯。不過,想着既然都是吃飯,一起吃也不礙事,所以幹脆湊成一桌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釋完,又伸手指向遲雪,“爸,這是遲雪,我……朋友。也是以前的高中同學。”
方進聞言。
眼神雖微妙,遲疑幾秒,卻也仍是很給面子地擠出個笑容:“原來是南生的朋友,來,坐。”
遲雪是以和葉南生先後落座。
一個詞語來形容此刻的感覺,即是如坐針氈。
短短十幾分鐘的餐前時間,她一連喝了三杯茶。
卻猶如牛飲,再好的茶也沒喝出點滋味來。
而方進邊和葉南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又始終以眼角餘光掃視着她。
半晌。
“對了,小遲啊,”終究是躲不開,方進借着請她試試這邊餐前小點的機會,給她夾了一筷子糕點,又微笑問道,“聽說你和娜娜也是同學?同班同學?”
還能有哪個娜娜。
遲雪頓時會過意來,側頭看了眼葉南生。
見他這個平白無故做了人“繼子”的都沒說什麽,反而向她點點頭。便也沒有遮掩,點點頭,“啊……是。”
“你跟她同歲?”
“沒有,我因為家裏一些事,中間休學了一年,”遲雪說,“後面才轉到下一屆的七班念高三,所以,我應該比娜娜要大一歲吧。”
但方進的臉色卻很顯然沒因她的詳細告知而有任何緩和。
相反是愈發難看,連有節奏輕敲桌案的手指也亂了步調。
三個人裏,只有葉南生在旁邊輕松自如,又開始整理桌上精致的釉下五彩茶具,開始給遲雪沏茶。
不想茶還未沏完,包廂門又被人從外推開。
遲雪循聲望去,只見如舊妝容精致、一身名牌的陳娜娜,亦同樣一臉愕然地看向她。
簡直和十幾分鐘前的她一模一樣。
只是陳娜娜畢竟是社交場上鍛煉出來的牛人,難堪的表情也不過持續了三五秒。
一晃神,便又端起笑臉,笑盈盈地向幾人走來,随即貼着方進坐下。
“怎麽不告訴我遲雪和南生也來?”
她嗔怪地看向男人,“我還以為你要陪我過二人世界,搞得我兩手空空來,也沒帶點東西。”
“帶什麽東西?”
結果方進沒搭話,反倒是葉南生悠悠來了一句:“長輩給晚輩的見面禮?”
“……”
遲雪正在吃糕,聞言差點全卡在嗓子眼,嗆得驚天動地。
等到開餐,之後上來的什麽魚子醬,什麽澳龍和牛,更是吃得她興致缺缺,味同嚼蠟。最後只能小聲和葉南生說了句去上廁所,便直奔洗手間。
彌漫着空氣清新劑味道的洗手間,從此就是她的第二個家。
遲雪從兜裏掏出手機。
打定主意至少在隔間裏呆夠半個鐘,以避開包廂裏的真實“修羅場”。
無奈正低頭刷着社交軟件、回複消息,卻忽又聽見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由遠及近的高跟鞋觸地聲。
有人打開她旁邊隔間的門,很快上了廁所,又在洗手臺慢悠悠補妝洗手。
水聲“唰唰”中。
那女人不知是喃喃自語,還是故意講給這個洗手間裏的“相關人士”聽,驀地又開口——也是那聲音,讓遲雪徹底認出了來者何人。
“我還是想提醒有些人,”陳娜娜說,“凡事都要講個先來後到,這是其一。其二,千萬不要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尤其更不要擋了別人的道。”
“第一次可以說是無心,小懲大誡就好了;但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就別怪被人拿着開刀了。同學一場,不要鬧得撕破臉,會很難看。”
語畢。
關上水龍頭。
陳娜娜最後端詳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将口紅抿開,這才轉身離去。
遲雪卻來不及松一口氣。
也來不及好好“品味”對方的話裏有話。
只忽聽離得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短促而驚愕的尖叫聲,緊接着是陳娜娜掙紮着喊“救命”、“你們是誰”的聲音。
她的心重重一墜。
又聽有個低沉的男聲指揮:“麻子,你過去看看廁所裏還有沒有別人。”
……麻子?
腳步聲又一次靠近她的方向。
遲雪困在小小的隔間之中,滿頭是汗,無處可逃。
心想如果鎖門,除了暴露自己存在之外也沒有任何作用——對方完全可以從旁邊隔間爬進她這邊。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屏氣凝神,躲在門推開後的門板後側,祈禱對方不會進入隔間檢查,借助視線盲角躲過一劫。
但是。
門板藏不住她的兩只鞋。
周向東幾乎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已認出了她那雙熟悉的小白鞋,眼神微微一變。
卻裝作沒有看到,只上下環顧了一圈這連廁所都格外豪華的會所裝潢,然後轉身向光頭男的“上級”、也是這次專程過來監督他的瘦高男人彙報:“白骨哥,你想多了,沒人啊。”
名為白骨的男人聞言,挑了下眉。
被刀疤橫貫的斷眉顯出幾絲和他長相不符的匪氣。
而遲雪呼吸都不敢,一直躲在門後。
直到清楚聽見他們一行人遠去的腳步聲,又足足再等了十幾分鐘。
這才驚魂未定地癱軟下來,坐在隔間裏,撥通報警電話——
“哦。”
然而手機抵在耳邊。
還在接通過程中,頭頂卻又忽然傳來慢悠悠的笑聲。
她悚然一驚,後背幾乎瞬間爬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下意識擡頭看,卻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男人的眼神同樣也膠着在她身上。
兩手輕松地搭在隔間木板頂端,不知就這樣觀望了她多久。
遲雪頭皮發麻,迅速奪門而逃。
內心祈禱電話馬上接通馬上接通——然而,也就在聽見“滴”聲一響、她大松口氣的瞬間。
一句地址位置還沒說出口,她肩膀忽然又被人掰住。
緊接着手掌順勢擊打她手腕,力氣之大,她手臂只一瞬便徹底失力垂倒,手機也跟着摔落在地。
來不及“搶救”,便被人毫不留情一腳踏碎。
她的手也被人緊攥住。
“我說呢。”
男人話音淡淡。
又半蹲下身來,看着仍然試圖從他單手鉗制中脫身的遲雪,另一只手強硬地掰過她下巴。
“那女人又不是個精神分裂,在廁所裏還能跟誰說話。果然還有個人。”
說着。
又看向洗手間門口尚未離開、此刻已然面如土色的周向東。
驀地微微一笑:“麻子,這麽大個人都看不見,你那雙眼睛,是不是也該找人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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