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二更),青春回音
被迫陷入長長的昏睡之中。
遲雪後來,是被車輛的不盡颠簸和依稀傳到耳邊的電話交談聲吵醒的。
“我說過不要報警,你不要出爾反爾。”
“……我們按照約定抓了陳娜娜,的确沒有毀約,有什麽問題嗎?”
“那只能算是意外收獲,怪她自己不走運,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稀奇啊,你竟然也有這麽慌的時候。”
“不過,與其在這裏跟我談這些,不如多拿點錢贖人吧。”
她眼前蒙着黑布,手被綁在身後,只能勉強在小塊區域活動,嘗試觸摸才發現,自己現在大概率是被綁在一輛中型面包車的後座,旁邊應該就是陳娜娜——她聞到了她的香水味。只是也許還沒有蘇醒,沒聽見說話。
車廂裏不知一共坐了幾人,她只能聽見自己斜前方的人打電話的聲音。
聽語氣和斷句的方式,似乎就是在洗手間打暈她的那個斷眉男。
“我們的訴求很簡單,”他說,“讓你爸出面,把我們航運費的成本降低五成,這件事不要驚動警察……你也知道,那樣我們會很難辦。”
“除此之外,既然我們還抓到了個‘兔子’,那,你們再給個幾百萬給兄弟幾個打打牙祭,應該不算獅子大開口吧?我最多可以給你們兩天時間,多過兩天,就請你見諒,我們養不起這兩張多餘的嘴了。”
也許是因為眼睛被蒙、耳朵格外靈敏,遲雪将他說的話句句聽得分明。
無奈那雲山霧繞般的說話方式實在過于說一半留一半,她仍是一頭霧水。
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理清楚這一段烏龍恐怖事件的前因後果,但只怪她醒得太遲,竟然沒多會兒、車輛便停下,顯然是到了這群人的“窩點”。
她被人半拖半拽着下車,裝作剛醒來的遲鈍樣,還好是沒叫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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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便又被推搡着關進了一個小房間裏——為什麽說是小房間,大概因為她和陳娜娜此時幾乎是手臂貼着手臂,腿貼着腿。身體只消左右擺動一小下,腦袋便撞到牆。
連手腳都舒展不全開的小房間。
給人唯一的感覺就是漆黑,安靜。
良久。
陳娜娜突然抖抖簌簌地說話:“……是,遲雪嗎?”
“嗯。”
“是誰綁架的我們?”
“我不知道。”
遲雪說:“我在洗手間聽到你喊救命,後面我也被他們發現,沒來得及報警,就被打暈了。醒過來的時候就在車上,之後到了這。”
她簡單的三言兩語,交代了事情經過。
陳娜娜卻又小聲地哭起來,嗚咽道:“肯定是、肯定有人想害我,害我和我的孩子……”
“孩子?”
她一愣:“你懷孕了?……那,方、那個,是葉南生爸爸的?”
陳娜娜哭着點頭。
原本的盛氣淩人,在危險面前都變成惶恐。
她近在咫尺的富貴生活很有可能會因為一時不察淪落成慘遭抛棄,更別提緊接着,遲雪又依照記憶、小聲給她複述了自己偷聽到的電話內容,這種啜泣遂變成更加誇張的哭聲。
“完了,全都完了。”
陳娜娜說:“他不會願意為了我降低五成的航運費的,那是總公司的大頭收入,他不會願意的,這群人什麽都幹得出來,我怎麽辦……全都完了……”
就這麽哭到睡着,陳娜娜嘴裏還喃喃自語着諸如“不要抛棄我”、“救救我”雲雲的求救。
遲雪沉默聽着,自己也身陷囹圄,一時更不知道安慰她什麽才好。
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腦子裏重新架構那些偷聽到的電話內容:
是誰會做這樣的事,又對他來說有什麽好處?
他原本想要看到的結局是什麽,加上自己這個意料之外的“因子”,結果又會發生什麽變化。
冷靜下來過後,心裏已隐隐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然而此時開門聲突然響起。
她一驚,縱然眼前被蒙着黑布,也隐隐分辨出突兀的光源,當下擡頭望去。
清楚地聽到塑料包裝袋被撕開的聲音。
随後,一只面包被遞到她嘴邊。
如此這般簡單的“喂食”,後來反複上演了六次。
如果按照一日三餐的量來算,減去被綁來當夜的“晚餐”,時間竟一晃眼已經過去兩天。
不得不說這間小屋子的隔音效果極好,遲雪和陳娜娜呆在裏面,絲毫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也根本不知道所謂贖金和交換條件的進度如何。
只不過,比起多半時候在哭的陳娜娜,遲雪的反應倒是要平靜一些。
畢竟她別的都不大擔心,只擔心家裏的老父親知道了自己身處危險之中,會不會要死要活,也擔心他上次摔傷的腿本來還沒全好,又為了自己的事四處奔波。
“你幹嘛這麽冷靜?”
态度之沉默平和,後來連陳娜娜都忍不住問她:“你不怕死嗎?”
“不是特別怕。”
而她回答:“而且,我覺得我們也不一定會死。從小我爸就說我命很硬。”
“你這就屬于僥幸心理,一看就是沒見過他們大家庭裏邊鬥得多狠,”結果陳娜娜到這時候都不忘嘲諷她,“我敢斷定,這次的事一定是方進那個前妻搞出來的,她早就看我不爽了,知道我給方進懷了個兒子,千方百計要撕了我。但最後還是争不贏我……我年輕貌美,讀了這麽多書,她有什麽?黃臉婆!”
“但是,你有一天也會變成黃臉婆的。”
“你……!”
陳娜娜被她不經意的一句話氣得不輕,半天沒跟她說話。
然而人在這樣寂寞的環境裏,有一個伴始終卻還是比孤單好。也許是太害怕了,沒多會兒,陳娜娜又主動找她說話。
“遲雪。”
陳娜娜說:“我其實真的很不喜歡你。”
“嗯。”
“你怎麽還是這個反應?”
“……因為很明顯啊,”遲雪話音淡淡,“而且我也不太喜歡你。”
陳娜娜又被氣得沉默了半天。
遲雪都快要睡着——這幾天除了吃就是睡,她的生物鐘也被搞亂,有時坐着坐着就會打瞌睡。
然而,半夢半醒間,卻聽陳娜娜又突然小聲說了句:“但是,其實,也許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對不起。”
也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些原本一輩子都不打算說出去的話,準備帶到棺材裏去的話,在這樣無人傾聽無處訴說的場合,她突然一股腦、如倒豆子般倒了出來:“我一開始很喜歡解凜的,真的很喜歡他,但所有的男生都捧着我,只有他愛搭不理的。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倒貼他,所以裝作很不喜歡他的樣子,去喜歡葉南生……去和葉南生在一起,我以為我都不在意了的。”
“可是偏偏那天我聽到了——”
【那副眼鏡是不是你買的?】
沉默寡言的少年,似乎永遠不會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有多餘的關心,可是原來也有例外。
他不是什麽都不在意。
他也會半夜為了喜歡的女孩去問另一個女孩要寫了她眼睛度數的紙條,之後翻牆出校門,跑遍大街小巷的眼鏡店,去為她配一副合适的眼鏡。
也會為了喜歡的女孩出頭,會許多次被她發現、無意識地望向那個伏在桌案上埋頭題海的背影。
無數次,陳娜娜都忍不住問自己:如果他但凡壞一點呢?
但凡玩弄感情桀骜不馴、讓人只要長大一點,就會覺得這樣的“校/霸”根本不值得喜歡呢?
可是偏偏解凜不是啊。
盡管他并不關心她也不喜歡她,可他還是會對着她當時的男朋友說,【你如果有錢,應該花在你自己的女朋友身上】。
盡管他甚至從來不曾将目光定在她身上,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利用自己前呼後擁的強勢,像別的男生那樣調侃和戲弄她的少女心事。
“我當時真的好讨厭你,好恨你。”
陳娜娜說:“憑什麽是你呢?你沒有我漂亮,你也一點都不顯眼,別人都叫你蝸牛妹,四眼妹……憑什麽解凜喜歡的竟然是你呢。”
她那時走回教室,路過遲雪的課桌,終于還是無法忍受好奇心的驅使,打開了面前的抽屜。
于是便成了除了解凜之外,第二個看到那句“不要失約”的人。
厭惡。
氣憤。
嫉妒。
種種的情緒攪和在一團,在她忽然看到抽屜一角的固體膠時,落實到了行動。
她将那面寫了字的同學錄,和另外一張空白的同學錄粘在一起。
然後随便翻了一個位置,便把這張組合型的“全新”同學錄加了進去。
……
“我當時只是想着,不想讓你那麽順心如意,”她小聲說,“不過現在好像隐隐約約又有點明白為什麽是你,有時候,你和解凜真的很‘像’,遲雪,你——”
你?
她只聽到綿長的呼吸聲。
沒有回答。
原是遲雪腦袋靠着牆,不知何時,也不知聽到哪一句,已經沉沉睡去。
獨留下她傻在原地。
突然覺得自己這良心發現的自我剖析,竟莫名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了。
于是就這樣坐在黑暗之中,聽着彼此鼓噪的心跳。
直到思緒漫無邊際,令二十五歲的她,忽又想起很多年前走在校園長廊下的自己:
那時的她,校服上會用記號筆畫出可愛的圖案;她紮着高高的馬尾,先于所有女生,學會了怎麽卷空氣劉海;她的背挺得筆直,就算有課間在走廊上嬉戲打鬧的男同學向她吹口哨,她也理都不理,高傲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她心裏想,你們這些人怎麽配得上我?
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一定要嫁給一個“蓋世英雄”。
這個蓋世英雄,也許不必很有錢,但一定愛護她,尊重她,讓她像個小公主一樣活在自己的城堡裏。他們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孩,或許兩個。
十八歲的陳娜娜,只發自內心覺得自己的願望真的好簡單、好容易滿足。
二十五歲的陳娜娜。
卻在淚眼中凝望過去,忽然輕聲說:“……好難。”
好難——命運為她标注的價格如此昂貴。
她總是後知後覺地知道,不得不地沉淪,于是,如此荒唐地過一生。
亦不敢說得太重,怕被十八歲的自己聽到,在心裏又落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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