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更)“小老師——!!”……
而也就是在當夜。
遲雪和陳娜娜,并沒有等到與前六次一樣待遇的第七次送餐。
相反,這次打開門,她們兩人幾乎前後腳被拖了出去——哪怕對待陳娜娜這樣一個孕婦,對方的态度也沒有任何松緩,反而近于粗暴,陳娜娜幾次險些跌倒,一路驚呼聲不斷。
相反拉着遲雪這個倒是溫柔很多,起碼沒有推搡她。
遲雪被人攙扶着,摸索着上樓,很快便感覺似乎是爬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
只是由于不是白天,黑布又完全遮擋了她的視線,她也只能勉強判斷自己現在應該是站在一個露天的平臺上,而無法辨別四周具體的方位和在場人員。
呼嘯的冷風,刮得她兩頰生疼。
兩邊的談判甫一開始,她和陳娜娜便又被人押着坐在了一列長沙發上。
“錢給你,這裏是六百萬現金。”
她聽出這是葉南生的聲音。
距離并不遠。
而後,也是差不多的方向,便傳來窸窸窣窣檢查和數錢的動靜。
她看不到的是,面前的場景其實是絕對性的一對多:葉南生獨自一人前來,而面前站着的,足有以斷眉男為首的、十來個黑衣打手。
“不錯,你倒是比你爸幹脆一點,說給就給,”那斷眉男最後總結,又将面前的公文包合上,随手交給身後低頭候着的小弟,“我們也不是沒有誠信的人,既然錢到位了,也不想鬧出大事。”
“你最好是。”
葉南生的表情極陰鹫,遠不複平日裏的溫和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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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視線随即掃向沙發上安靜不動的遲雪:單這麽看,她應該是沒有受到過什麽虐待或不好待遇,除了衣服下擺髒了些,頭發亂了些,整個人的情緒仍是平靜的。
心頭始終吊着的大石終于落下去一半。
然而——
那斷眉男似乎也注意到他的視線,随即扭過頭去,看向沙發上的兩人。
不知想到什麽,表情驀地便興味起來。
“葉大公子,”他托着下巴,忽然開口,“那邊那個,你鐘意的?”
“別廢話,清完錢放人。”
“急什麽?合同呢。”
“……”
“航運費這種事,可不是一個電話,一句口頭承諾就可以解決的,我要一份白紙黑字的合同。”
葉南生聞言,冷笑一聲。
卻最終指向剛才裝錢的公文包,“自己檢查。”
斷眉男不置可否地“啧”了一聲,指揮小弟把錢全部倒出來。末了,果然在底下發現了一份簽字齊全的協議合同書,合同底端,赫然是方進的簽名。簽名日期是在今天早上。
“看來真是很急着救人啊,”斷眉男笑着彈了下紙頁,“急不可耐了,剛簽好就過來聯系我們。行,既然你們說到做到,那我也不會刁難——”
“放人吧。”
此話一出。
縛眼的黑布被人解開,雙手也終于被“解放”。
然而久未接觸明光的雙眼卻連微弱的光線也無法适應,遲雪下意識拿手遮擋。
而旁邊的陳娜娜似乎比她更慘,手腕都被磨出血泡,解綁反而更難受,一下便又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
葉南生過來接她,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對旁邊呼痛的陳娜娜卻置若罔聞。還是遲雪好心拉人一把,陳娜娜這才勉強站起身來。
遲雪亦是此時才得空環顧四周,發現當下的确身處一棟廢樓的樓頂天臺,難怪四面漏風。
葉南生卻似乎格外緊張,不由她多看,拉過她就走。
于是場面變成葉南生拉她,她順手拽住陳娜娜,三人“擁擠”地走向樓梯口。
斷眉男目送他們離開,擺手示意旁邊候着的十幾名黑衣打手不要阻攔。又低頭看向手裏那份頗為正式的合同書。
正打算致電自己的“上級”傳達好消息,摸出手機,卻發現對面亦剛好來電。
于是瞬間接起。
“白骨,你現在在哪?”
對面的男人聲音低沉:“葉家的合同搞定沒有?”
“Ok啊,而且還格外賺了一筆外快,”而他的聲音輕松,“良哥,之後你可得幫我在老大面前——”
話音未定。
對方卻陡然打斷他,語氣極為嚴厲:“誰給你的合同?簽的誰的名字?”
“什麽?”
“我讓你回答。”
“……葉南生給的,簽的他爸的名字。”
他清楚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兩句刺耳的髒話。
未及細問,便聽命令已傳來:“別讓他們走!把人抓回來——方進在今早卸任公司法人,要他的簽名根本沒意義——把人留下!我馬上過來!”
斷眉男臉色倏變。
當即指揮靠近樓梯的兩人:“把他們攔住!”
語畢。
遲雪等人瞬間一驚,旁邊兇神惡煞的黑衣男亦瞬間訓練有素地飛撲上來,陳娜娜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按倒在地,遲雪急忙伸手把人一拉,兩人搖搖晃晃站定,然而哪裏還有喘氣休息的機會?十幾個人圍成一圈,很快将他們三人包圍。
“等等!”
葉南生自知不妙,額頭亦頓時密密麻麻全是汗。
一貫雲淡風輕的表情陡生裂痕,只伸手将人攔在身後,又向斷眉男的方向喊話:“我們錢和合同都給了,你們什麽意思?”
“明知故問。”
而斷眉男摔開手機,又冷臉上前、扒開人群,直走到葉南生面前。
“葉大公子,你不要告訴我,你爸做了什麽事你心裏不清楚。想拿着幾百萬就換兩個人回去?”
“……”
“我不管這是你跟你爸商量好的把戲,還是你爸不配合你,總之,”斷眉男一把抓過遲雪的手,“錢留下,女人留下,我再給你一晚上時間,給我把完整的合同帶過來!”
“否則,”他攥住遲雪手腕,逼視着面前面無表情、同樣直直看向自己的女人,“明天的早間新聞第一條,就會是雁江浮屍,兩人三命。”
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遲雪也算是回過味來:眼前的場景,很明顯是雙方沒有談攏,果真如陳娜娜所說,方進根本不願意拿大頭的收益來換一個“女朋友”,而葉南生所能做的,也只是——
“我爸的事和我的事,是兩碼事。”
果然。
葉南生劈手揮開斷眉男不安分的手,又二度把遲雪回護身後。
只望向對方,一字一頓:
“你說要六百萬,這六百萬我給了,換的是她的命。至于另一個‘人質’,她生或死,你找我爸去談,今晚我只帶一個人走。有沒有問題?”
陳娜娜在旁瑟縮着、一直躲在遲雪背後,聞言,猛地攥緊了她衣角,又不敢置信地看向葉南生——
這位昔日的戀人,如今的“繼子”,卻只從始至終冷漠地背對她。
甚至都沒有回頭看過她一眼,沒有露出絲毫憐憫的眼神。
她癱軟在地。
而葉南生望向面前表情晦澀不定的斷眉男,只是又一次重複:“有沒有問題?”
我只帶走我在意的人。
至于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斷手斷腳,和我有什麽關系?
斷眉男品出他的言外之意,亦沉默良久。
末了,卻突然大笑出聲:“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葉大公子,兜兜轉轉,你還是拿我們當把好使的槍,想圓了你的‘願望’了!……我告訴你沒有商量餘地,全都給我留下!”
既然各不讓步。
混戰遂一觸即發。
葉南生當機立斷,踹開身後一個打手,拉起遲雪就跑。
兩人手忙腳亂奔下樓梯,樓下又有早埋伏好的黑衣人迎上前來,頓時被兩面包圍。
只能咬牙賭一把對方不敢用刀,加上葉南生早年在國外亦有些近身格鬥的底子,當下一個左勾拳直擊面門,趁其不備,拉過遲雪便從樓梯向下翻——
但遲雪又哪裏有這種“經驗”?
一看底下高度,已經頭暈目眩。勉強咬牙一跳,兩腿頓時軟倒在地。
眼見得就要被追上。
那群黑衣人中,卻陡然似有人“反水”。
忽的一記斜踢,将撲身上前的同夥踹倒在地。黑口罩遮擋住下半張臉,只一雙眼睛露在外頭,冰冷看向周圍打手。
無奈對面人多勢衆,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已二十來號人。
這争取來的寶貴時間竟無法好好利用。
葉南生拉起遲雪、亦不敢再帶着她“跳樓”,只能原地僵持着。
而那反水的黑衣人——眼見着又是一個肘擊加過肩摔,将意圖抱摔自己的原同夥掀翻在地。動作絲毫不見拖泥帶水,倒是把緊随其後要撲上前攻擊的打手威懾住——然而斷眉男此時已後腳追上,一聲“搶人”,那群打手終究不敢耽擱,又一個接一個湧上前來。
人實在太多,葉南生亦不得不出力對付兩個突出反水者“單人包圍網”的強壯青年。
斷眉男旁觀這場亂戰許久。
卻突然出手,一個翻身下樓,便直接攻向被幾人圍攻在中央的“反水者”。
兩人追打如拆招,二十來招內你來我往,轉眼已打出包圍圈。旁邊人竟都無法近身,斷眉男一時不察,被人逼近眼前,又是那記熟悉的肘擊直沖面門,對方随即屈膝直頂他小腹——
斷眉男臉色一變。
認出熟悉的套招出自誰手,一口血嘔出來,便又失聲怒吼:“謝凜,是你!”
謝凜。
亦即解凜。
讀起來雖無分別,個中的含義卻天差地別。
遲雪和葉南生頓時都循聲望去——遲雪方才已經覺得那背影熟悉,這下更是直接認出來人。
心急之下,看見有打手趁這兩人對話、從解凜背後持刀上前,當即想也不想即沖上前去——結果沖到一半,被解凜攔腰抱住拖開,又平白做了他的借力點。
他身體重量壓在她肩、短暫離地,一個飛踢,便将那把短/匕踢落在地。
然而體力亦很顯然在剛才的數場對戰中瀕臨見底。
遲雪靠得太近,能聞到他身上清楚的血腥味,心知他的舊傷也許再度複發,再加上亂了步調的呼吸聲,已經很明顯是在強撐。
但盡管如此。
他還是飛快撿起地下匕/首,又一把将斷眉男拉到身側,橫刀抵住男人脖頸,“別動。”
斷眉男不動。
任他鉗制着,然而垂落在身側的兩手卻緊攥着拳,滿眼血絲,又冷聲道:“謝凜,你竟然還敢出現!你還敢出現!你這個叛徒!”
而解凜默然不答。
只将匕/首更加貼近他頸側。趁着衆多打手都不敢再動,又擺手示意葉南生和遲雪靠近自己。
三人加上“人質”,圍成小小的一圈,不斷向下樓的樓梯口靠近。
十幾二十名打手卻也不敢輕易放棄,同樣逼近他們,敵進我進,将樓梯口圍得嚴嚴實實。
“謝凜,”斷眉男此時突然喊話,“我勸你最好不要錯上加錯,你已經壞了我們的大事,現在還來送死——小心被人不留全/屍,挫骨揚灰。我們畢竟兄弟一場,別怪我沒有提……”
“閉嘴。”
“……”
“沒有人跟你是兄弟。”
解凜卻只想也不想便打斷他:“我從來沒把你們這群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當兄弟。”
語畢,一手鎖喉橫刀,一手護住遲雪,便繼續向後撤退。
退到一樓。
出了倉庫。
倉庫外,便停着之前把遲雪等人綁來的面包車。
臨上車前。
遲雪卻突然扯了扯解凜的衣擺。
“還有陳娜娜,”她看向天臺,忽然提起,“陳娜娜還在上面。”
此言一出。
旁邊的葉南生頓時臉色難看起來,開口就要攔她。
無奈解凜已經先他一步開口,指揮着就近的打手上樓帶人下來,他再說什麽未免露餡,也只能緊攥雙手,保持沉默。
寒風瑟瑟之夜。
很快,陳娜娜幾乎是被兩個男人架了下來,腿軟得撐不住身體,一見到遲雪幾人和眼前的場面,才頓時喜極而泣,跌跌撞撞向他們跑過來。
沒有別人抱,便一把抱住遲雪。
遲雪也沒說什麽,安慰着,便轉手将她塞進了車裏。
“謝凜,”斷眉男見狀,此時卻又開口,“你不會打算把我也‘帶走’吧?你真要抓我?”
“……”
“等等!”
斷眉男,亦即白骨,猛地伸手攥住他手腕。
另一只手扒住車門,誓死不願上車,又忽然厲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什麽人!”
解凜表情一變。
便聽白骨緊随其後道:“你只要放了我,今天放了我,我就告訴你你一直在找的‘叛徒’是誰……我告訴你!我對着燈火發誓,我絕不撒謊!”
叛徒。
原來他們也知道——他們知道那支卧底小隊的存在。
甚至知道他一直在找那個答案。在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中,到底是誰背棄了曾經宣誓的誓言。
解凜握刀的手在顫抖。
那些殘缺不全的屍體、模糊的面容、臨死時的慘叫,一瞬間又如風暴過境般席卷他腦海。
他必須做一個選擇——
“呃!!!”
遲雪的雙眼陡然瞪大。
鮮血四散飛濺到臉上。
她離得最近,甚至能清楚地看見子彈飛來的軌跡,橫穿解凜肩膀,血肉翻開。下一秒,匕/首當啷落地,斷眉男果斷逃脫,而解凜捂住肩膀,猛地跪倒。厲聲向她大喊:“上車!!!”
她卻仿佛福至心靈,瞬間擡頭看向樓頂。
冰冷的槍口“探出”腦袋,她甚至隐約看見狙擊鏡反射的寒光。那預感忽然前所未有地準确:一旦她上車,下一槍對準的就會是解凜的頭。
于是她猛地彎腰蹲下——
幸運至極,躲過第一槍。
她架起解凜,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力氣,連葉南生也被她吓到,下意識幫忙,于是兩人合力将解凜推進車裏——葉南生靠得近,也随即被帶着趔趄倒向後座。
只有遲雪。
還差一步。
車門近在咫尺。
……
“小老師——!!”
“……遲雪!!”
響徹這無常夜裏的,只有兩聲近于變調的呼喊。
而遲雪的後腦重重磕在地上。
腦子裏嗡嗡作響——她幾乎懷疑自己腦震蕩,然而意識卻還在。
疼痛感只來自撞擊而非他物。
她有些沒能回過神來。
直到一聲、兩聲,清楚的槍響傳到耳邊,壓在她身上的人悶哼着,嘴巴、鼻子、甚至耳朵都開始流血,那些血流到她臉上、眼睛上,她忽然“驚醒”,滿目驚恐地看着面前人,看着他臉上如出天花般密密麻麻的黑點。
“麻……仔……”
她的聲音在顫抖。
“麻仔……為什麽……?”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然而麻仔竟然還微笑了,他一說話,嘴裏就不斷地冒血,只能憋住、咽下去,然而血還是流出來,從他的鼻子裏。
斷眉男見狀罵了一聲,擡頭看向樓頂。
正要示意第四槍。
然而也是這時。
陡然有警笛聲由遠及近——他這才意識到謝凜很有可能不是“獨自前來”,頓時罵聲連連。但無論如何,終究暫時不敢和警/察正面沖突,也只能帶人緊急撤退。
四周兵荒馬亂。
遲雪卻仍怔愣着,無法接受面前的事實,只是慌亂地伸手去幫麻仔擦臉——她忘了所有的醫學常識,忘了自己是醫生,在這一刻,她只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女孩,對流逝的生命束手無策。
而麻仔似乎還想說什麽。
在生命的最後。
遲雪的眼淚停不住,只能努力貼近他的耳邊,又小聲問他:“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麻仔,你……”
卻聽見那一刻。
他用最後的力氣,只是小聲地、很小聲地叫她:“姐……”
“姐……我錯了……”他說,“以後,不學壞……姐,對不起……”
仿佛還是很多很多年前。
也是這樣的冬天。
下了很大的雪,遲雪從前一夜就開始望着陽臺期待,等到診所終于開門,她也第一個跑出去,在漫天大雪裏開心地蹦蹦跳跳。又招呼對面也早已等着的小男孩:“麻仔,來呀!”
她說:“我們一起堆雪人!”
附近的小孩都不喜歡麻仔。
因為他天生臉上長着密密麻麻的斑點,看起來一點也不好看。就算是小孩,有時也會有比較心理,誰願意和醜小孩玩在一起呢?
只有遲雪例外。
她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叫她“四眼妹”,當然也不在意別人嘲笑她和麻仔成為好朋友。
他們會一起去給附近的鄰居跑腿,拿到跑腿費,就一起去買小零食。
麻仔是個大方的朋友,還經常會分糖給她,她喜歡和麻仔一起玩。
兩個小朋友滾着雪球,玩得不亦樂乎,最後她要把自己的圍巾分給“雪人朋友”,麻仔又攔住她,緊接着把他的圍巾拆下來,圍在了雪人脖子上。
他們用樹枝給雪人當手臂,用胡蘿蔔給它當鼻子,遲雪還偷偷拿走老爸用來解悶的兩顆黑色五子棋,給雪人做了漂亮的眼睛。
“真漂亮啊!”
“是啊是啊!”
“明年也一起堆雪人吧!”
“……好啊。”
兩個人圍着雪人你一言我一語。
直到樓上的黃玉阿姨又來叫人——她似乎不太喜歡麻仔和遲雪玩得太近,每次看到,都會來打個岔。
遲雪聞言,連忙催麻仔上樓、別讓媽媽久等。然而麻仔站着不動,卻固執地拽着她的手不放。
“我不喜歡媽媽。”
他說。
而遲雪愣了下,又忍不住勸他說:“怎麽會不喜歡媽媽呢?我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了!黃玉阿姨也對你很好啊,麻仔。”
“但是我不喜歡他。”
麻仔卻仍是強調:“但是我喜歡你,你是好人。”
“……啊?”
“如果你不是姐姐就好了。”
結果遲雪被他這麽一說,更加一頭霧水。
“我怎麽可能不是姐姐,”她反問,“我比你大一歲啊,怎麽都是姐姐啊。”
小小的麻仔卻只是笑笑,不說話了。
而他們之間的交集,似乎也随着長大而越來越少。
但麻仔仍然清楚地記得。
甚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腦海裏,忽然清晰地、無比清楚地浮現出色彩鮮豔的畫面。
他想起自己的十八歲。
每一個周末,最期待的就是回家那一天。
因為只有那一天,他偶爾會迎面看見遲雪,她那天戴的花朵發圈,也許是黃色,也許是粉色,但每一朵他都記得。他就那樣觀察着她,用正面對視的幾秒,用只敢餘光打量的幾秒——
然後有一天。
“麻仔。”
在她高考結束的那一天。
搬着一整箱書回家的遲雪,突然叫住他,然後跑過來、把厚厚一摞的筆記塞進了他的手裏。
“我畢業啦!這些筆記都用不上了,”她說,“那些練習冊之類的我想你也有,拿給你沒什麽用,不過筆記你應該用得上,你拿去複習吧,好好考試啊!考個好大學。”
她做完了舉手之勞的小事,笑着向他擺擺手,走進了診所。
只有他還傻站着,久久回不過神來。
一如很久之後,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又一次看到她。
那時的她已經不再梳着兩只長長的辮子,披散着頭發,素面朝天;
她不再戴眼鏡,露出漂亮清澈的眼睛。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過來,悼念他的父親,最後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麻仔,”她說,“節哀順變,你一定要堅強,好嗎?以後要好好生活啊。”
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存在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他也嘗試過,為了她的一句話,斷掉了所有肮/髒的交易——他是想過重新做人的,他也想開始新的生活,不要成為自己曾經最讨厭的那類人。
可是命運仿佛總是在和他開玩笑,他在一場豪賭中輸掉一切。
反複地克制,反複地沉淪,直到他終于願意放棄、認定自己就是一個爛人的時候,她卻又再出現了。
她出現在他最醜陋、最無賴的時候。
他大鬧醫院,而她穿着白大褂出現,蹲在他面前。
【那個,我是遲雪。】
【我們小時候,麻仔,我們還一起玩不是嗎?你還記得嗎,你比我小,那時候還叫我小雪姐姐……】
那天的陽光太燦爛。
竟刺目得讓人想要流淚。
他恍惚以為,自己一伸手,也是可以摸到太陽的——
正如此刻。
“頭兒——!”
“好消息好消息,檢測報告出來了,99.99%!我們真的找對人了!”
“等等,你沒事吧?這是怎麽了?!還好我正好看了手機、收到你消息了,警察應該馬上就……”
而幾乎同時。
慢了一步的大波浪拉着薯片仔乘車趕到。
卻只來得及目睹面包車旁。
周向東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那只髒兮兮而染滿鮮血的手,遲疑地,碰了碰遲雪的臉。
而後下一秒。
他的腦袋便重重垂倒,栽在她的頸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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