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好不容易才能說出口,說出口就……
回想起來,好似他們之間的關系也都永遠如此。
是沉默的向前,和無話的跟随。
一如許多年前瀕臨決裂的夜,她心裏有氣,一路悶頭往前走。
他也不說什麽,不挽留,就一路從小區跟着她到公交車站,途中始終隔開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越走越慢,本來已經後悔。
到上了車,還在車上暗自祈禱,心說如果他跟上來,如果他多說一句、或叫住她的名字也好,他們一定可以馬上就和好——
但等到鼓起勇氣回頭看,卻發現他已經轉身離開。
伶仃背影融進夜色裏,如每一次分別般頭也不回。
他從來只期望看到她“安全”。
現在也如是。
焉知她真正奢望的、想要的卻遠不止如此。
只不過,幾年前說不出口的話,如今卻也依舊說不出口。只能無聲笑笑,她擡起頭,和他在靠近診所的路口分別。
又輕聲說:“謝謝你送我。”
兩人的默契在無話之中。
誰都沒有提起就在幾天前、發生在咫尺之距的地方,那一幕失聲痛哭的尴尬局面。
解凜點頭說嗯,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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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雪轉身進了診所。
遲大宇如料想中的還沒睡,仍亮着燈等她回來。
看她氣色好些,又忙努力提起個笑臉迎上前,招呼她早點上樓睡覺。
“還有……”
他欲言又止:“那個,小雪,你明天……”
“嗯?”
“你黃玉阿姨醒了。”
遲大宇說:“但小劉說她狀态很不好。我剛才給她打了個電話,感覺她也确實、總之,胡言亂語的。我心裏還是不安心,打算明天過去看看她。你……小雪,你想去嗎?”
他滿臉寫着希望她去。
但肢體動作裏又充滿排斥。
遲雪看在眼裏,沉默良久。
最終卻還是輕聲說:“去吧。”
語畢,很快又上樓洗完澡、換了睡衣。
她拿毛巾擦拭着半幹的頭發,正好路過陽臺。
幾乎養成習慣,又下意識地向對面張望了一眼。
卻突然一愣。
發現對面的陽臺上似乎又“多”了些什麽——繼從黑窗簾換成藍窗簾之後。
“……”
她怔怔望着那串簡單的金屬風鈴。
夜風清涼,拂動窗紗,風鈴亦随之擺動。
清脆的鈴聲從那頭傳到這頭,宛如細碎的耳邊輕語。
她莫名出神,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直至解凜突然推開陽臺門。
“咔噠”一聲。
兩人才分別不久,又這樣措手不及打了個照面。
遲雪當即做賊心虛般後退半步,
“……那個。”
她趕緊拿毛巾裹住濕發,扯平裙擺。
又沒話找話地問他:“你,出來抽煙嗎?”
“房間有點悶,出來透個氣。”
“……哦。”
“你呢?”
“我、剛洗完澡,準備睡了。”
遲雪說着。
忽又伸手,指了指他左肩明顯鼓出一塊的位置——領口處依稀還能看見白色紗布,顯然是那次槍傷後的“術後處理”。
“傷還好嗎?”
她問他:“你是不是又沒有去醫院?”
“嗯。”
“堅決不能去嗎?”
“……嗯。”
遲雪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卻終究是沒有站在所謂醫者的角度勸他如何如何,只是告訴他,之後方便的話,可以來自家診所換藥,順帶把之前——“我之前說了給你找祛疤痕的藥,”她說,“過兩天拿給你。”
話落。
風又過,鈴聲陣陣。
這次忽然愣住的卻換作解凜,以至于連原本要說的話都忘在腦後。
只是在短暫的沉默過後。
“那天。”
他問她:“……遲雪,你真的喝醉了嗎?”
“醉了啊。”
而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只是有些事真的很重要,好不容易才能說出口,說出口就不會忘。”
說完。
忽然卻又釋然般笑笑,擡手指向那串風鈴,“聲音真的很好聽,”她說,“不管怎麽樣,謝謝你,解凜,今天願意跟我說這麽多。”
“……”
“至少我想我今晚,也許能睡個好覺了。”
那些噩夢仿佛被似有若無的風鈴聲驅散。
果然到第二日,她的精神總算稍好些。
便又勉強收拾了下自己,陪同遲大宇一起去了趟醫院。兩人一路找到住院部五樓。
黃玉的丈夫早已辭世,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和親戚也沒有什麽來往。
是以她住的病房總格外冷清,沒有慰問的花籃水果,桌上也少有營養品。
只半盒吃剩的盒飯在旁敞開着,還有幾個上次遲雪提過來的蘋果香蕉——只不過多半都已經壞掉了,也沒有清走。
遲雪進門時,她把自己縮在被子裏裹成一團,正面向牆壁喃喃自語。
聲音雖小,無奈一直持續,旁邊的另一床病人不堪其擾。
終于一把拉開簾子,又厲聲道:“能不能不要吵了,有完沒完了?”
“這都兩天了!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天天不是問東問西就是疑神疑鬼的,你不要擾民好不好!”
結果罵完了一擡頭,正好和遲大宇四目相對,兩人都是滿臉尴尬。
最後還是遲大宇自知理虧,忙上前去賠禮道歉。
又從自己帶來的兩袋水果裏分出一袋給人家,這才算是勉強安撫下來。
無奈,十幾分鐘過去,“始作俑者”黃玉卻還跟聽不到人說話一樣,一直不曾擡起過頭,沉浸在自己喃喃自語的世界裏。
遲大宇亦無法,末了,只能過去稍微掀開了她的被子——起碼露出她的“全貌”來。
“黃玉、黃玉。”
他又小聲叫她。
滿面都是不忍。
“是我啊,老遲,我帶……小雪來看你。你還好?是不是餓了、還是不舒服?我給你叫醫生來好不好?”
可惜不管他怎麽說,怎麽安慰體貼,黃玉始終只是盯着牆小聲說話。
連眼神都沒側轉過一下。
遲雪一直沉默着站在旁邊,看着從前無論何時,總将一頭長發盤起、再夾上一只蝴蝶發夾的婦人,如今頭發眨眼卻白了許多,披散如枯草。心裏沒來由地泛起一陣心酸。
她自覺虧欠對方,但僅僅一句對不起又如何能說盡。
索性定了定神,緊接着蹲到了黃玉的病床邊,如從前查房時面對老年癡呆的病人般,耐心而又溫柔地引導起來:“阿姨,我是遲雪,”她說,“你是不是不舒服?哪裏不舒服,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
“小劉說你的術後恢複很不錯,你好好聽醫生的話,一定可以很快痊愈出院。”“我記得你很喜歡曬太陽對不對?以前你還常常搬藤椅在樓下睡午覺,這樣吧,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曬太陽散步。”
她如一個孝順而乖巧的女兒,在脆弱的病人床邊講述着關于未來的種種構想,而避免提及對方的痛處。
黃玉的眼球終于動了動,遲鈍地轉向她的方向。
然而。
許久過去,沉默之下,那眼神卻逐漸從疑惑、寬慰、審視,最後轉至驚愕。嘴皮抖簌不停。
遲大宇見狀臉色一變,急忙伸手去拉遲雪,嘴裏咕哝着“我們讓她靜靜”。
不想人還未拉起來,黃玉突然又掀開被子,猛地撲上前來。
整個人就這樣嚴實壓住遲雪。
不管她怎樣好言勸慰,黃玉總是死活不放,兩手又死死鎖住她肩膀,嘴裏不住喃喃着:“是你、應該是你,本來應該是你……”
“什麽?”
遲雪卻只覺得對方的重量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根本來不及多想。
加上蹲久了腿麻,沒支撐多久,很快一下跌坐在地。
遲大宇心疼女兒,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開。
結果黃玉竟然又惡狠狠地瞪着她,邊在遲大宇懷裏掙紮着,又厲聲尖叫道:“都是因為你!”
“你把我、還有我兒子的好命全都給毀了!就是因為生了你!全都毀了、全都毀了!”
“我絕對不會讓你好過……就差一點了,明明我和小東,我們好不容易、差一點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那是四百萬啊……!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們現在就拿着四百萬過上新生活了!”
黃玉痛苦哀嚎的聲音傳到極遠處。
連值班的護士亦忍不住敲門進來提醒,讓他們不要打擾別人休息。
然而遲雪卻只聽得愣在原地。
心想什麽叫“因為生了你”?
那所謂的四百萬不是周向東“殺母騙/保”嗎?
現在黃玉反倒念念不忘起來,究竟又是怎麽一回事?
她只以為黃玉或許是為麻仔的事而神志不清、胡言亂語。
遲大宇卻吓得臉色愈發蒼白,顯然對黃玉的态度始料未及。
當即起身,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
“不要亂說話!”
他兩眼滿是血絲,直視着她悲痛欲絕又異常憤恨的表情。
“誰都不想事情發展成這樣,總之麻仔的身後事,我會幫忙處理,你以後出院的生活,有任何不方便,我能幫的也都會幫——但你不要亂說話!”
“我什麽時候亂說話了?我哪裏亂說話了?”
然而黃玉壓根不聽,只是語氣尖銳地反問。
“……”
“如果當初我不是為了保住她的命,如果我兒子現在不是為了救她!救她這個掃把星!”
女人眼淚橫流,啜泣不止:“我們過的根本不會是這種生活,小東也根本不會死!我更不會為了錢做這種事……你知不知道有多痛,你知不知道、那是五樓……”
此話一出。
遲大宇和遲雪都瞬間變了臉色。
不想病房門卻恰在此時再次被推開。
緊接着,許久不見的小遠探進頭來:一看見遲雪,這瘦弱蒼白了許多的小男孩頓時又笑,屁颠屁颠跑過來,緊緊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天使姐姐卻沒有一如往常地、也蹲下身來抱起他。更加沒有聽他訴說他的想念。
只是看向她父親懷裏張牙舞爪的女人。
那一刻,她眼神飄忽,嘴唇止不住的抖顫。
好似冷得厲害。
“是你主動跳下來的?”
她說:“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自作聰明以為能騙過所有人,讓多少人為你奔走;
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自以為是的付出和那點市井小聰明,你的兒子百口莫辯。所有人都以為他殺/母騙/保,為了四百萬不惜泯滅人性?
“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是……!”
“就是什麽?就是什麽你說!”
面對她将将出口的指責。
黃玉卻忽然暴怒。
一把推開遲大宇,便赤着腳跳下床來——遲雪見她大病初愈站不穩,甚至忍不住還好心扶了她一下。
然而也就是這一扶。
黃玉直接順手揪住了她的領口。
連她腳邊的小遠也被毫不留情擠到一旁。
兩個女人就這樣面對面,幾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離。
她甚至清楚地看見黃玉的眼底有淚。
然而下一秒,說出口的話卻只有斥責:
“你知不知道我這麽多年怎麽過過來的?遲雪,你憑什麽這麽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歸根到底就是因為你!就是因為當年懷上你,我的一切才全都被毀了!毀了!”
遲雪的瞳孔裏,映出女人因憤怒而不複娴靜的臉。猙獰的表情。
“也不過是你的命好啊,你運氣好,生你的時候我忍住沒碰毒,不像我們小東,是生下來就造了孽的!你已經大了,可以送人,可我們小東還在肚子裏,我只能帶着他嫁人。結果生了小東之後竟然大出血,子宮被摘除,從此再也生不了他們周家真正的種……我有苦說得出嗎?”
“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出去,我告訴你,跳樓的就會是你,你只會比我過得更苦,苦一百倍、一萬倍!你也會像小東一樣、跟我一樣重蹈覆轍,所以你才是全天下最沒有資格說我和小東的人,遲雪!”
遲雪。
她近乎惡毒地重複着這個名字。
哪怕在老遲的拉扯之下,哪怕眼睜睜看着遲雪頹然軟倒在地,依然高聲強調着,“不過是你命好”。
小遠吓得緊緊抱住遲雪不放。
眼神怯生生地看向天使姐姐,盯着她面無表情卻蒼白的臉。
許久。
遲雪才仿佛突然驚醒一般,擡頭看向遲大宇。
遲大宇配合護士按住黃玉,正急得滿頭大汗。
“爸。”
遲雪卻在這時輕聲喊他,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
“我知道我和媽媽長得不像,”她說,“別人一直說我和媽媽長得不像。”
“小雪。”
遲大宇突然紅了眼圈。
當即松開黃玉,伸手來拉女兒,只是一個勁道:“你先起來,爸爸回家跟你說,”他說,“爸爸會給你解釋,不管怎麽樣,爸爸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媽媽也只有你一個女兒。不管發生什麽事,這都不會變。”
真的不會變嗎?
她卻仍然坐在地上不願起身。
不願意握住他的手。
“我……”
她說。
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只能不斷調整着呼吸。
深呼吸。
再深呼吸。
“麻仔,”她說,“爸,你一直讓葉南生別起訴他;還有黃……她,你一直幫她的忙,給她墊錢,其實是因為,麻仔是我親弟弟……她,是我……對不對?”
仿佛一切的困惑,都在這一刻有了解答。
無論是麻仔最後解脫般的微笑也好。
黃玉此刻憤怒至極的“指控”也罷。
【姐,我錯了……】
【以後,不學壞……姐,對不起……】
她突然仿佛聞到空氣中水果腐壞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籃,二十塊一斤的紅富士太心疼,她最終挑挑揀揀,還是只選了旁邊六塊一斤的小果。心裏想着,這樣差不多就夠了。
可原來一點也不夠。
“爸。”
她擡起頭,看着遲大宇。
忽然輕聲說:“那天他抱着我,快要死的時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說對不起。你知道嗎?他沒有怪我,他說對不起。”
她沒有流淚。
卻并不是因為不悲傷。
而是悲傷的力量似乎一瞬間被抽走了,只剩下無措和無力。
直到旁邊的小遠突然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天使姐姐不要哭。”
他說:“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說,大人說的‘死掉’,意思其實就是去放長假了。放很長很長的一段長假,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沒有假,也沒有時間陪我,但‘死掉’以後,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長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嗎?”
語畢。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過等我‘放長假’,”小遠在她耳邊說,“一定會像爸爸一樣,也偶爾偷偷從天上回來,看一下爺爺、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們都是笑眯眯的。”
遲雪聞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氣逗笑。
忽然閉上眼睛。
回抱他時,卻終于是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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