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更)靠得太近,好像在依偎……

住院部六棟五樓。

大清早,劉程陪着導師過來查房。

別看年過五十的導師平日裏是個不茍言笑的女強人,對待老人孩子卻一向格外溫柔耐心。今日也不例外。

走近了,看到病床上身形孱弱的男孩,女人又忍不住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

“小遠,”她小聲問他,“最近還有沒有發燒?咳嗽出血的情況多不多?”

“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記得,要通知醫生或者護士姐姐,不能像上次那樣、最後搞得情況很危險,知道嗎?你爺爺會擔心你的。”

“小遠乖。”

孩子年紀不大,才剛滿七歲,瞧着卻至多不過四五歲的體型。

消瘦蒼白,臉上常年沒有血色——幸而性格是好的,沒有像其他很多飽受疾病折磨的孩子,要不變得陰郁自卑,要不變得暴躁易怒。

她這邊溫柔囑咐,他就每每乖巧點頭。

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很是認真。

直到兩個醫生先後離開。

小遠突然掀開被子,慢吞吞從床上挪下來,随即去了同層樓另一邊的男廁。

門上挂着“清掃中”的标識牌。

他卻并不意外。

只上前去敲門,三下又三下,門很快打開一條縫。他仗着個子矮、泥鳅般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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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上的同時,他亦一把抱緊了男人的腿。

而男人由他抱着,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小遠,”低沉的男聲中隐約聽得愧疚情緒,“聽爺爺說,你最近一直在打針。”

“嗯!不過我都沒哭哦。”

“……你很勇敢。”

“因為我是爸爸的小孩啊,”小遠抱着他的腿、像只瘦過頭的樹袋熊,說罷,又擡起頭來,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我是警察的小孩,警察都是不怕苦不怕累,不流眼淚的。我也可以做到。”

有好幾次打針的時候,小解哥哥在,他就這麽跟他說的。

梁振的表情卻在聽到這番童言稚語後微微一變。

只是當着一個孩子的面,卻終究不好說什麽。他也只能拍拍孩子的肩膀視作鼓勵。

而這逼仄而短暫的親子時間,也已是他海綿擠水般擠出來的寶貴空隙。

沒五分鐘,廁所外頭便有人拍門,他無法再久留。

最後叮囑了小遠幾句,如果缺錢就用之前給爺爺的卡、要好好照顧身體、要是“天使姐姐”有消息一定要告訴爸爸,便拉高口罩,恢複來時喬裝的清潔工裝扮,打開了廁所門。

他推着小推車去了樓道的清潔間。

換下衣服,戴上帽子,随即快步離開了住院部。

然而從前一向沒出過岔子的小路——在他拐入醫院右側的小巷,翻過第三道圍牆時。他卻清楚地聽到了不屬于自己的呼吸聲。

就在背後不遠處。

他的動作已經很快,但那個“追擊者”顯然更快,他揮拳瞬間,身體右側露出破綻,那人瞬間矮身右撤,緊接着手臂橫過他脖頸——快、準、狠的一記鎖喉。

熟悉的果決和狠辣。

他瞬間意識到來人是誰。

當下也不留情,用盡全身力氣掙紮的同時,趁人不備,左邊手肘猛地擊向對方肩膀——正是解凜此前槍傷的位置。

他得以脫身。

但也只有三秒。

決意要跑的同時,一只短/匕橫過了他的脖子。

“別動。”

涼薄的聲音近在咫尺。

——關鍵時刻,解凜竟然忍住了痛,攔住了他的去路。

狹窄的小巷只有直路沒有分支,已退無可退。

梁振只得停下腳步,又嘆了口氣。側過頭,向這位曾經的隊友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見,”他說,“解凜,看到你還活着,我為你開心。”

只怪當初他梁振讀警校時,最擅長的是“犯罪心理”和“射擊”,在近身搏鬥和體術比賽上卻從來沒進過十強。和連續奪冠三年的解凜,哪怕是“殘血”狀況下的解凜,顯然也沒有可比性。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說罷,梁振眼神低垂,複又看向距離自己脖頸也許只有幾毫米的刀尖。

“你的立場好像不方便做這種事,”他提醒,“解凜,不如我們聊聊?”

看來昨天的竊聽器确實已經把他的身份全部暴露出去。

這個時候裝相也沒必要,他索性坦蕩:“你來找我,是要問什麽?我不覺得你的性格能對我下手。”

“梁振。”

解凜卻只是冷冷叫他的名字:“梁哥,你知不知道,七妹死的時候幾歲?”

“……”

“還有吹水仔,他父母在閩南。他從出生到死,沒有幾塊錢能寄回去,他的父母六十多歲還在住土屋——下雨的時候漏水,房子裏到處是水盆。你知道嗎?他死之前還剩最後一口氣,但舌頭已經被拔掉了,只能在我手心裏寫字。他給我寫了個‘雨’字。”

“我不久前去見了他父母,不敢告訴他們吹水仔已經不在了,只用吹水的名義給他們買了一套新房子,他們還留了一間給吹水——說等他忙完回來了,看見能住新房一定很高興。他們都覺得吹水活了二十幾年,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但他們不知道,其實吹水最大的願望,到死,只是希望是他父母有個能遮雨的屋頂。”

那短匕在話落瞬間逼近男人脖頸。

刀刃冰涼,再一寸就要見血。

梁振的臉色極難看,卻亦不敢掙紮,只能強行冷靜下來,也勸對方“冷靜”。

甚至不惜拿他早已抛諸腦後的警員誓詞提醒對方。

“你的立場不能做這種事,解凜。”

“……為什麽要背叛?”

“你一定要我把理由說得清清楚楚嗎。”

梁振說:“你剛才不是已經說完了嗎。吹水仔就是過去的我,如果他能活下來,也許再過十年,他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成為下一個我。”

家徒四壁,最窮的時候窮得撿爛菜葉吃,後來好不容易拿着國家助學金讀了大學,想着規規矩矩做個警察,卻因為各項綜合素質被判定為适合進行卧底工作,結果被派往“前線”,之後長期來往于金三角和雲南周邊。

凜冬計劃橫跨數十年,名義上有三期,實際上并沒有非常嚴格地劃定,事實上有相當一批人如他這樣,早早潛伏,到用時才被歸類。

因此說實話,知道三期的領頭羊是個才二十出頭的新人時,他是有不滿的。

只不過常年的卧底生活讓他已經習慣于掩藏自己的情緒——也一直藏得很好。

甚至可以和對方稱兄道弟,表面上演得推心置腹。

“但我是人,是人就會累。”

梁振說:“尤其是這樣的生活看不到頭的時候,我老婆跟了我十年,你懂嗎?最後和一個開出租車的跑了,理由大概是他比我能賺錢、也比我體貼,至少每天都能陪着她。”

“而我老爸呢?你也看到了,他快七十,省吃儉用一年賺不到兩萬塊錢,靠給人蹬三輪送菜賺錢。”

他不是沒見過錢。

這麽多年,賭桌上,交易桌上,美鈔比紙還輕賤,黃金堆得比山還高。他給老大點煙,對方拿金條給他當小費。

但是時時刻刻,還有戒條約束着他——道德的枷鎖,和所謂“同伴”們的自覺,所有一切都在捆縛着他。

他不敢用,也不敢花,害怕被指責為渎職腐敗。

從十八歲讀警校,到二十九歲“假死”,整整十一年,他給家裏寄回去的錢還不夠小遠一個月住院的醫療費。

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那時他問自己。

一眼望不到頭的痛苦,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哪怕他任務成功回到家鄉,也不過做一個緝毒支隊的小隊長,又或者拿個幾十萬的獎金。但有前車之鑒,他和家人的餘生卻顯而易見、仍然都會受到無窮盡的生命威脅。

信仰……什麽是信仰,能當飯吃?

他有信仰,為什麽妻離子散?

“解凜,”梁振說,“你沒吃過沒錢的苦,沒有需要考慮的家人,你孑然一身,你高尚,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換了個活法而已。”

反正李叔已經活了五十多歲,該享的福都享過了;

至于吹水仔和七妹,本來也是街上的小混混,後來被收編都不過是“雜牌軍”,要是沒有他好心,他們早就被人砍/死在金三角或沉屍湄公河,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偷來的;

還有解凜,他就更沒有對不住的了。

畢竟他還需要一個因公殉職的“好名聲”,需要有一個人為他“作證”。

“我甚至還為你擋了一槍,解凜,你忘了嗎?”

梁振指着自己的左前胸,“那一槍的确差點把我殺了,但保下了你一條命。我自認為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

“那些死了的人來找我報仇就算了……你為什麽要跟我過不去?解凜,我們完全可以各走各的。”

“閉嘴。”

“解凜——”

“我讓你閉嘴。”

解凜額頭上的青筋直跳。

甚至于緊握短匕的手也開始顫抖:

他很清楚,報警的結果是無用的,因為在國境線內、梁振沒有任何犯罪記錄。

加上不久前他親手交上去的“記錄本”,他親口複述的逃亡經歷。

每一樁每一件,都讓梁振在官方眼中成了可受嘉獎的對象、對他家人的補貼亦正在審批過程中。

把梁振交給警方,結局很有可能是一場羅生門的博弈。

他沒有任何證據——包括昨天晚上的錄音,因為獲取的途徑并不“正規”,也無法作為正式的證據被采納。

因此,他要他血債血償不假。

但亦如梁振所說,他沒有做這件事的立場。

而也就在晃神的這一剎那。

梁振突然出手,将他的手腕反向一折——盡管刀尖向上割破頰邊,仍然面不改色——随即就這樣後退數步,快速退出了解凜可控的“危險範圍”。

“到此為止吧。”

昔日的同伴,如今就這樣在五步外沉默對峙。

梁振說:“解凜,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麽?”

“……”

“是信任,你太容易相信你認為的‘自己人’了。”

他話有所指:“但是有的事沒有表面上簡單,也并不是說出來的話都能做數,很多人只是表面上做做樣子,實際上心裏想的是另一套。”

“比如你嗎?”

解凜冷笑。

卻終究沒有去撿地上的短匕。

而梁振亦沒有回答他的質問。

只話音一轉:“把陳之華的孩子交給我。之後的事,看在你對小遠很好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馬。”

“你們打算做什麽?”

“某種程度上來說,和你的目的一樣。”

梁振說:“但,‘only alive*,且勢在必得’——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了,解凜。”

遲雪下班時,正好下午六點。

解凜早在醫院門口等她。

這會兒見她出來,亦走上前。

兩人邊往公交車站走。

“你在這邊等了一天嗎?看起來好累。”

她觀察了他半天。

最終卻仍是忍不住開口詢問:“從早上送我過來之後?我還以為你只是說……”

只是說上下班來接送一下,确保安全而已。

畢竟醫院附近已經進駐了警方的便衣,按理來說,對面也不至于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動手。所以為了不打草驚蛇,她才會繼續過來上班。

早知道這樣的話。

她想。

也許中午應該打個電話問問他在哪的——那至少可以一起吃個午飯。雖然邁出第一步很難,但也許,有了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呢?

解凜卻沒有體會到她心思的百轉千回。

只是冷靜地點點頭,又補充說:“在這附近正好有點事。”

“……”

所以不是專程為了她一個人?

遲雪沒說話,沉默着上了公交車,只是兩人如舊并排坐着,她看着窗外傍晚的夜色,往來的行人,心情卻仍是忍不住又低落下來:

雖然可以理解。

但是還是悵然。

她對解凜的許多事都是如此。

有時也會忍不住想,也許他但凡解風情一些,或是更加理解女人一些,很多事不會那麽讓人“難以啓齒”——但無奈轉念一想——這似乎比讓他抓十個犯人還難,于是也只能作罷。

她長嘆一口氣。

旁邊的人卻突然開口。

“遲雪。”

“嗯?”

“為什麽嘆氣?”

“……啊。”

還以為他在想事。

原來也聽到了。

她只能現編借口,一時說工作強度太大腰酸背痛,一會兒說想到了最近發生的事。總之就是不能說真話。

解凜卻似乎聽出了她結結巴巴語氣背後的心虛。

側過頭來,定定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落在她臉上很久。

似乎是從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巴,一點點游移過去。

如她許多年前,也曾這樣看他——在分別前,她在教室門口,也是這樣一點一點,試圖永遠記住他的臉。是以時隔多年,那次在陽臺上的驟然“重逢”,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他。

好像他從未離開過那樣。

她突然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是幻覺嗎?

她一怔。

反應過來時,自己的手卻已先她的腦子一步、伸出去摁他放在膝上的手。

冰冷的溫度從掌心傳遞到心髒某處。

她慌了神,就那樣緊捂着他的手。

好像在挽救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他的手那樣冷,如她今天登記的、那個被白布覆蓋着推出病房的病人。

而他許久地沒有動。

“遲雪。”

最後亦只是說——說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要去買菜嗎,做晚飯。”

“……啊?”

“之前一直喝你爸爸送給我的湯。”

而解凜解釋:“但我還沒有回過什麽。”

說實話。

明明解凜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有生活氣的人來着。

帶着解凜走在菜市場,遲雪總莫名有一種“暴殄天物”的感覺:

大概他這樣的人,你能想象到他刀尖舔血、想象到他鐵面無私,甚至想到他戴着胸花接受表彰或是如電視劇男主角一般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類的畫面。畢竟他那張臉擺在那,就足夠充滿說服力和戲劇張力。

但是。

要怎麽才能想象他挎着兩個蔬菜袋子,然後陪你站在肉攤前挑哪一塊“五層樓”看起來賣相更好的畫面?

尤其現在還不需要想象。

事實勝于雄辯。

遲雪在風中淩亂。

解凜卻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樂在其中,拎起挑中的那塊五花肉、給錢、還沒要人家的找零。

遲雪這才忽然注意到。

從剛開始到現在,他似乎一直沒有用過任何的手機支付方式。連公交車上投幣也是——當然,也包括微信掃碼。

她于是又想起了當初加好友時,旁邊那冷冰冰的三個字:“已過期”。

心裏的酸味又泛上來。

以至于到緊接着去買魚的時候,她忽然搶着結了賬。

“我掃你吧?”

她問那小販。

邊說邊熟練地掃碼付了錢。

剩下解凜一臉疑惑地看着突然積極起來的她。

遲雪還等着他問她微信。

結果等來的是一句:“買完了,走吧?”

他提起那條還活蹦的魚。

遲雪險些腳下打滑摔個趔趄。

終于還是忍不住,等到賣蔥的時候,旁敲側擊、主動問他:“那個,你不用微信嗎?”

“不用。”

“啊?”

“我不愛用那個。”

撒謊。

明明去年還在群裏幫人家回學校拿過資料呢。

遲雪說我不信。

而解凜正好挑完蔥在結賬,騰不開手。

索性直接把兜裏的手機抽出來遞給她。

“密碼是9503——”

等等。

他突然反應過來不對。

連找錢的手指都瞬間僵住。

然而遲雪腦子在這種方面一向轉得慢,卻還沒反應過來是為什麽。

正怔怔看他等待下文,手機卻又被他拿回去。

快速指紋解鎖,放回她手心。

“你自己看吧。”

他說。

聲音竟難得的有點僵硬。

遲雪遂低頭去看手機。

果然,屏幕上能看到的app寥寥無幾。

也沒有微信微博等社交軟件——基本可以說,除了通訊功能外,是什麽多餘的作用都沒有。

連通訊記錄都是空的。

他似乎習慣删除所有的蛛絲馬跡。

……這也太幹淨了吧?

以至于遲雪亦忍不住,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像他這種人,靠網上的那種小伎倆,一定查不到出軌。

呃。

不過。

解凜這個性格……他能有老婆嗎……還出軌。

她心裏安慰了一瞬。

但轉念一想。

可是光看他的臉的話肯定也有很多人“那個”啊……畢竟自己當年也是……

不對不對。

她心底的小人又猛地左右晃動腦袋。

但是他肯定不會對投懷送抱的女生有那種想法啊!他那種性格!

連女朋友都沒有來着。

那個,應該不會吧……

腦子裏亂糟糟的。

“遲雪。”

解凜卻又叫她的名字。

聲音仿佛是從有點距離的地方飄過來。

她悚然一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對方太遠。

忙又揣着手機追過去——

但也是追過去才發現。

原來眼前的并不是另一個賣菜的攤位。

“豆粉糍粑,八塊錢一碗。”

“攤主”甚至是個年輕的小哥。

見來了人,手裏仍打着游戲,抽空擡頭看了一眼。

又笑着招呼他們:“美女帥哥,來一碗嗎?”

“要吃嗎?”

于是解凜問她。

遲雪心裏想着貴,但還是不知怎的點了頭。

于是原本就在她心裏“暴殄天物”的買菜場面。

到最後,索性更添了一筆“單方面奴/役”的即視感:

她手裏什麽菜都沒拎不說。

出了菜市場,甚至還端了碗香噴噴的豆粉糍粑在吃。

而很久沒吃過的味道,果然總是勾起久違的懷戀。

她跟在解凜旁邊,小口小口地吃了半天。

突然又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解凜:“猜的。”

“……”

那點演偶像劇似的浪漫感瞬間在某人的不解風情中煙消雲散。

果然。

根本就不該做夢他會記得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

遲雪也不好真的說什麽,只得憂愁地低頭、繼續吃她的豆粉糍粑。

卻并沒注意到解凜此刻的表情。

——想來是冬天入夜早。

才不過六點多,沒到七點,天黑得卻像是深夜。

夜色掩蓋了所有微妙的情緒。

寒風凜冽,路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裹緊大衣行色匆匆。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忽然下意識站得離她近一些。

遲雪的肩膀就這樣碰到他的手臂。

才驚覺他們不知何時已然挨得太近——但這樣也很好。她心想。

她聞到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淡淡皂角香氣。沒說什麽,就當作沒發現般,繼續低頭專注于吃。

他卻冷不丁回頭,去看他們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長長拖行在腳下。

她的頭因為低頭吃東西的動作,一點一點的;

影子遂也跟着一點一點地墜。

恍惚讓人想起多年前那個“出走”的夜。

她走在前頭、一馬當先,頭也是這樣一點一點。

不過或許是因為在啜泣的緣故,要抽噎一聲,然後一墜。

而他跟在她後面。

他心裏明白,只要追上去就好了。

說幾句軟話吧,說自己其實不是生氣,是擔心連她也像那些人一樣看不起他嘲弄他吧。

說他就是個克星。

說接近他的人似乎都沒有好運。

哪怕她現在不這麽想。

可是未來,當她也被厄運折磨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或許就會回想起那些被他“克死”的人吧。

人就是這樣。

十八歲的解凜想。

只要有可以憎恨的人轉移憤怒,就會宣洩憤怒。

而他可以接受所有人的憤怒。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不願意也不能去接受她憤怒和指責的表情。

【那樣的話。】

【……太絕望了。】

他想。

【連你也這樣對我,遲雪。】

【連這個可能都不要有。】

但是很奇怪。

彼夜如此夜。

目送她坐上公交車,背對着他,坐在明亮幹淨的車廂裏。

他的心情好像忽然又變了。

【如果我真的是這樣的人,活該接受這樣的命運。】

他想。

公交車緩緩駛離車站。

他那時沒有回頭。

腳步卻突然輕快起來。

【那至少你還沒有被連累。】

十八歲的解凜想。

【……真是太好了。】

黑夜裏的影子。

靠得太近,好像在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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