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一更)“一步錯,步步錯

三天後。

當周周末。

按照當地的習俗,黃先生果然趕在“最後期限”之前,為麻仔布置了一場規模不小的白事。

就在公寓樓下,屍體裝殓入棺,支起雪白大棚,供人祭拜追思。

而大棚之外,從街頭到街尾,不止連擺了兩天的流水席,連吹拉彈唱的喪儀隊也沒放過,在這片整整唱了一天一夜。

遲雪當天晚上被叫去值夜班沒在家,等到白天回來時,遠遠聽到竟還在唱。

走近了則吵鬧更甚:唢吶小號全上場,猶如山哭鬼嚎。不由眉頭微蹙,想着街坊鄰居大概少不了有怨言。

然而聽遲大宇說,那位黃先生竟然也早都提前打點好。

為了安撫附近的居民,每家每戶給封了八百八的紅包。

用老父親的話來說,黃先生實在是個八面玲珑的大好人。

尤其是考慮到黃玉在這邊的親戚朋友不多,怕局面冷清,正式開宴當天,還特意請了一堆不認識的人來吃飯充場面,倒把場面烘得十足熱鬧。

遲大宇原本只計劃着請來附近的街坊鄰居簡單吃頓飯,和對方的陣仗一比,頓時相形見绌。也不敢給人拿什麽主意,權當是個簡單的參與者罷了。

“老遲啊。”

而黃先生看出他不好意思,後來反倒還安慰他:“這些東西是做給別人看的,總要給我妹妹一點面子。我心裏其實還是更喜歡自家人聚。”

“對了,等孩子火化了,把骨灰帶回去,回頭我還想做個東,請你還有小雪吃個飯、感謝你們對我妹妹這段時間的照顧。好嗎?”

黃先生人善心慈,說起話來也是和顏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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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大宇當然也只有欣然應允的份。連帶着正好起身去接電話、沒在身邊的遲雪一起,把這事給應了下來。

旁邊的黃玉卻面如土色,始終只低頭吃飯,一語不發。

一直等到遲雪接完電話回來。

“遲雪。”

她這才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我肚子,不太舒服,你能陪我去上個廁所嗎?”

語氣之禮貌客氣,一貫在她這讨不到好的遲雪,倒莫名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也沒太猶豫,便起身去攙扶她——結果兩人一前一後剛站起。

“顧嫂,你也跟着過去吧。”

黃先生正和老遲碰杯,竟也十足一心兩用。

又吩咐身後另一桌的護工,“阿玉她傷還沒好,走路經常顫巍巍的,小雪扶着她,別也被帶着摔了。你跟着一起去,幫忙看着點。”

黃玉扶着遲雪手背的右手瞬間收緊。

遲雪被抓得一愣,不明所以間側頭看她:也是湊得近了。這才發現,她最近似乎又消瘦不少。

整張臉上幾乎沒有血色,兩頰都瘦得凹陷下去。

“……走。”

黃玉突然拉扯着她的衣袖。

流水席擺在街上,附近也沒有公廁。

遲雪只以為她是很不舒服才一直催,遂和那護工一起扶着黃玉去了自家診所。讓黃玉在二樓上廁所,她和護工則在門外等着。

然而才沒兩分鐘。

黃玉又開了一葉門縫叫人,說是站不穩要人扶。

護工殷殷切切走過去,轉眼便被又打又罵地趕出來,不得已換了遲雪。

“那我就在門口等着,門別關嚴吧。”

那護工卻也不惱,站在廁所門口沒走。

看向遲雪,臉上帶着溫吞的笑容,說:“怕你扶不住,待會兒一起摔了。”

好心歸好心。

問題是這怎麽跟盯梢似的?

饒是遲鈍如遲雪,此時亦終于嗅出點不對勁的意味來。

更別說走進門,黃玉又瞬間緊攥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來。

一個個微弱的口型,指向可怕的現實。

冷汗逐漸爬滿整個後背。

到最後,遲雪幾乎是立刻找出口袋裏的手機準備報警。

然而黃玉卻只是搖頭,拼命按住她手。

“會死人的。”

黃玉說——以小心翼翼的口型:“全是他帶來的人……這裏,這些鄰居,你爸爸,你要他們怎麽辦?”

“現在還不是魚死網破的時候。”

“你要活下去,記住,想盡辦法活下去。不要讓他知道……”

黃玉說。

“只要你還活着,關鍵時候,你……也許可以救下你想保護的人。但一旦冒險、一旦你不在了,就什麽籌碼都沒有了。”

而另一頭。

老遲已喝得微醺,黃先生面上卻還絲毫不見醉意。酒過三巡,又雙雙碰杯。

“聽說你們診所已經開了幾十年。不過,這幾年經濟形勢不好,生意應該很難做吧,”黃先生說,“小雪也二十幾歲了,以後萬一要是嫁人,這嫁妝準備起來也是個難事。”

三言兩語雖簡單,卻一下戳中了老遲的傷心事。

“是啊。我一想想就……”

他欲言又止。

也是這樣四下無旁人的場合,也才敢說幾句真心話。

良久,無奈地一碰杯。

老遲低聲說:“也不瞞你說,我的這個腎,真是老毛病了。這幾年忙着還錢,一直不敢去仔細檢查,但我自己也是個醫生……心裏有數。要是真去做透析,做有的沒的,家裏哪裏負擔得起?我老婆那次生病,已經把家底都掏空了,連累我女這麽多年過苦日子……我不想再拖累她啊。”

“我懂,你是個好父親。”

“嗨,這算什麽好?”

老遲卻依舊只是苦笑:“這年代,沒錢就相當于什麽都沒有。我也六十多了,別的什麽也不圖了。現在就想着能把之前欠的錢全還了,至少把這個擔子卸了,別留給小雪。之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黃先生聞言亦是滿臉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過。”

黃先生說:“你也別太着急——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這裏倒是有一個發財的法子。”

話音未落。

旁邊忽傳來拉扯椅子的動靜。

他十分警覺,下意識側頭一看。

見是黃玉和遲雪回來,卻頓時又扯出個溫和笑臉。

“回來了。”

他拍了拍黃玉的手背。

回來就好啊。

他心裏想。

別說是人,連家養的寵物也會有想逃出籠子的時候。這種時候,只要把家門關好,那麽,在習慣了籠子的寵物看來,卧室就算是巨大樂園,客廳就算是世界地圖。至于客廳門外的世界,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他當然可以容忍她的一點小動作。

無傷大雅。

他想到這裏,微微一笑。

随即又看向坐在自己斜對面、臉色同樣有些蒼白的遲雪。

四目相對。

一直站在他身旁不遠處的黑衣男人忽然接了個電話。

短暫的交談過後,又上前來,湊到他耳邊耳語幾句。

他臉上表情不變,時不時點頭示意聽到,依然微笑。

——逃了只老鼠啊。

心裏卻想。

生命力頑強的老鼠,一向是最讓人頭疼的。

很不爽。

“小雪。”

談吐斯文的“黃先生”,于是話音一轉,又突然問說:“剛才聽你爸爸講,就這附近,有個叫‘小謝’的男生和你相處得很好啊?怎麽今天沒一起叫過來吃飯。”

“……”

遲雪沉默。

“而且最近這個架勢,我怕吵到人,家家戶戶給發了紅包,好像都沒看到過他來領。”

“……”

仍是無言。

旁邊的老遲見狀,察覺到自家女兒似乎不太情願搭話,臉上情緒也不太對。

“诶,算了算了。”

當即忙又出來打圓場:“現在小雪和人家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而且可能別人也忙着——今天這個日子,還是先把麻仔的事——”

“我最近也都沒見到過他。”

遲雪卻突然說。

聞言,遲大宇和黃先生臉上都流露出一絲意外之色。

“不過你提醒我了,黃叔叔,我突然想起來,他的生日應該也快到了。”

遲雪卻并不停頓。

仍在繼續說着:“我想給他挑個好點的生日禮物當驚喜。有空的話,可以讓叔叔你幫忙參謀一下嗎?”

“……哦?”

“認識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再陪他過個生日。”

遲雪的背上全是汗,黏連着裏頭的打底衫,很不舒服。

但她的背卻仍挺直着,臉上擠出淡淡的微笑:“這也算是我的一個夙願吧。我這段時間攢了一點工資,想說給他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叔叔你應該比較懂這方面?”

一旁的遲大宇聽得滿臉疑惑,心說女兒為什麽突然沒頭沒尾說起這種私事。

然而,“黃先生”卻很顯然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乍然莞爾。

“也好。”

他說:“那你回頭告訴我有些什麽備選項,我幫你挑挑。”

說着,便又在桌下握緊了黃玉顫抖的手。

亦是這一天。

再盛大的排場,折騰到下午,流水席也逐漸散去。

麻仔的屍體最終被送往市殡儀館火化。

活了二十五年,從前是看他從小矮子長成高個兒,如今是從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到剩下個小小的骨灰壇。

黃玉将那壇子抱在懷裏,淚流不止。

遲雪與遲大宇亦濕了眼眶。

從頭到尾,黃玉沒有去看過遺體,沒敢去目睹孩子離開的最後模樣。

如今抱着骨灰壇,也不過反反複複,喃喃自語說着同一句話:“一步錯,步步錯。”

而“黃先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雙方哭完也嘆完,在殡儀館門口分別,順帶約定好了下次吃飯的日子。

傍晚夕陽西下。

目送遲家父女乘車離去,陳之華複又側頭看向身旁垂淚的女子。

他什麽話也沒說。

只車輛駛過雁江橋,突然又繞行橋下。

車裏傳來女人厲聲的尖叫和驚怒的哭泣聲,卻最終被隔離在車門之內。下車的保镖,手中捧着個灰色的瓷壇,走近江邊,随手一抛——

“……!!”

回家路上。

遲雪忽然滿頭大汗、猛地瞪大眼睛。

就這樣從閉目養生的小憩中驚醒。

後座一側,遲大宇正在玩手機,見狀亦吓了一跳。

忙又一邊找紙巾,邊問她這是怎麽了,怎麽出這麽多汗。

遲雪的汗還是止不住,心口狂跳,卻也說不明白為什麽,只能推說是做了個噩夢。

“我這幾天心髒老不舒服。”

她喃喃:“爸,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自己的身世背後到底藏着什麽秘密?

到底怎樣才能自保?

還有解凜。

到底出什麽事了——他現在在哪裏。

她心有餘悸地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顫抖的手指。又想起今天黃玉遮遮掩掩說過的話。

“爸。”

太過于不安。

以至于又“奇思妙想”,突然一把抓住遲大宇的手。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說要出去旅游嗎?”她說,“這樣吧,我出錢,你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去玩幾個月怎麽樣?……哪裏都好,出去散散心。”

“傻孩子。”

遲大宇卻只心疼地摸了摸她頭發,“你哪來的錢給爸爸出去玩?更何況,有錢咱們攢着還來不及。你啊,是不是因為今天看到麻仔那樣,所以——”

所以什麽?

沒等他說完。

遲雪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她臉上頓時一喜,以為是大波浪或解凜那邊有了新消息,立刻低頭去翻包找手機。

然而。

找出來一看,上面顯示的備注卻是“葉南生”——本就心亂如麻,看到後更煩。她臉一沉,當即想也不想就挂斷。

如此反複了五六次。

連遲大宇看在眼裏,都忍不住給“小葉”說好話,勸說遲雪要不還是給人家個臺階下。

遲雪卻仍是不理,只兀自捂着腦袋,腦子裏思緒翻湧,鬧得快要爆炸。

直到又一次“滴”聲響起。

這次是短信的提示音。

原本黑下去的屏幕重新亮起。

遲雪不經意一低頭,看見上頭簡短的一行文字。

【來望天苑3-2-13,他在這。】

而望天苑3-2-13。

正是當年解凜高中時獨自居住的私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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