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她的背影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雜亂破碎的記憶畫面在腦海中不斷磨損、互溶、重組。

最後連成一條串聯始終的線。

“……”

而解凜亦正走在這條黑暗漫長的甬道中。

心裏恍惚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腳步卻帶着不由衷的沉重。他只兀自往前走。

直到穿過聲音和記憶。

看到對坐在診桌兩側的醫生與“患者”:

準确來說,是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醫生,和還是個小蘿蔔頭的他自己。

前方已沒有路。

他無處可去,只能坐在另一個自己旁邊,又默默傾聽着他們的談話。

【你一直認為你父親恨你。】

【是。】

【你相信自己的确看到了他離開時候的表情?】

【是。】

【那是個什麽樣的表情?你從裏面讀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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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恨我。】

而少時的他低頭沉默許久。

【他一定很恨我。】

末了,又一次重複。

【恨我把警察帶來,恨我沒有能救他,我才是害死他的兇手。】

【那你現在看我的表情——】

【我看不見。】

【……什麽?】

【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鼻子嘴,】他說,【但我拼不起來一張完整的臉。】

是了。

從父親離世那一刻開始,他對人臉的辨別能力就已經不複存在。

盡管他曾一度通過老解的訓練而養成了機敏的觀察能力,臉盲的症狀也有所緩解。但——在任務失敗,親眼目睹停屍房中那些殘缺不全的屍體時。

他以為自己這一生再沒有可能認出一張完整的臉。

然而這一刻。

二十五歲的解凜怔怔擡頭,看向面前滿臉痛心,語重心長勸慰着自己的醫生。

【孩子,你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你要知道,你父親的錯,歸根結底錯在他自己的選擇。而為人父母……我也是做父親的人,我可以向你擔保,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意孩子吃苦。又怎麽會有父親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想着詛咒自己的兒子呢?】

這是一張上了年紀的臉了。

尤其蹙眉時,深刻的“川”字紋橫亘眉心,愈發顯出愁思的痕跡——

解凜悚然一驚。

周遭的環境突然變化。

他驚覺自己仿佛又回到耳邊風聲呼嘯的二十六層。

整個人半垂墜在窗臺,被汗水模糊的視線下,是遲雪父親驚恐的臉。

同樣的處境。

同樣的位置。

遙隔多年,他又一次做出了選擇。

不同的是,這次他選擇握緊了對方的手。

而遲雪……

遲雪。

他聽見近在咫尺的尖叫聲、求饒聲。

聽到她哭着在說話,說“我跟你走,不要動他”、說“我不會跑,求你救他”。

他竭盡全力擡起頭,喉口卻只有鐵鏽味的腥氣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說不出話,只看到她跪在地上顫抖的背影。

于是那一眼。

“遲……雪——”

她抖顫的肩膀和垂落肩頭披散的長發。

在這一年的深冬,成為他們最後的告別。

【二十六樓驚魂一刻!男子舍命救人重傷昏迷——】

【見義勇為男子身份成謎?知情者踢爆驚天內幕!】

【葉氏千金離婚争産案拉開帷幕,多方媒體聚焦晚間發布會!】

【突聞噩耗!葉氏集團記者發布會因故延遲——】

一周後,薛薔從加拿大度假回國。

這其實算得上是個難得的假期。

畢竟,作為當今演藝圈難得片約不斷的中年女演員,乘着近年來“中女熱”的東風,她的演藝生涯不可謂不忙碌紅火。

只是“大器晚成”如她,雖然享受這種鎂光燈加身的璀璨人生,亦需要偶爾從中抽身,給自己緩口氣。

好在有這個假期。

果然讓她好好放松了一番。

她伸了個懶腰。

随即指揮着助理去拿行李。自己則買了杯咖啡,在就近的長椅上落座。

機場偌大的LED屏上,勁爆新聞層出不窮。

路人走馬觀花,偶爾三三兩兩聚在一堆小聲讨論。她正刷着手機社交軟件,原本不打算參與。然而,後面聽她們讨論得實在熱烈,卻仍是忍不住好奇難得擡頭。

索性也跟着看了兩眼。

“我這有沒有馬賽克的現場圖!……你們看你們看,這個男生是不是很帥?”

“是帥啊——不過話說,你有沒有上微博看爆料?聽說好像他跟葉家有關系,說是家裏很有錢诶!真挺看不出來,他們這種家庭……也會幹這種危險的事?”

“你這是謠傳吧。”

“啊?”

“因為我聽到的版本完全不同啊,說這人以前就是咱們這一中的學生,讀高中的時候經常惹事那種刺頭——”

紛纭各有說法的八卦傳到耳邊。

然而,她起初輕松淡定的神情,卻不知自哪一刻起,逐漸變得緊張而慘白。

尤其是在看見屏幕上、臉部馬賽克沒能遮蔽完全的“見義勇為者”——他右眼眼皮那顆淺褐色的小痣的同時。

她的表情近乎因駭然而扭曲。

手指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

“據悉,該名男子受傷嚴重,在被救下的同時已陷入休克昏迷,至今仍在醫院進行搶救,尚未脫離危險期——”

“薔姐?”

助理小陸此時正好推着堆得如山高的行李車回來。

打眼瞧見她狀态不對,又立刻關心詢問道:“怎麽了?是不舒服嗎?餓了還是……”

口袋裏為她低血糖專門準備的罐裝糖還沒掏出來。

薛薔卻竟霍地站起。

扔下一句“你先回去”,便顧不上其他,一路小跑離開了機場。

在的士車的後座,她翻出通訊錄底端那個久未聯系的號碼,一遍又一遍地撥出電話。

然而一遍又一遍,話筒裏亦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告知她“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她心急如焚,以最快速度趕到醫院。

但卻也不過像是無頭蒼蠅般亂轉。

或許是口罩墨鏡的習慣性僞裝,讓她看起來“來者不善”——哪怕拉了一個又一個的護士問“那個新聞裏高樓救人的男人現在在哪裏、住哪個病房”,對方也只當她是過來搶新聞的記者,一個個緘口不答。

她解釋也解釋得磕磕巴巴,回答不出兩人的關系。

末了,被逼急了,只能幹脆紅着眼圈破罐子破摔。

“我……”

她說:“我是他的……我是他媽媽,新聞裏救人那個是我兒子。”

“騙人也編個高級點的借口吧!”

那看起來資歷頗老的護士聽罷,卻忍不住直接開口嗤她:“先別說人家二十幾歲,哪有一個你這麽年輕的媽,要你是直系親屬,他做手術的時候你人在那?”

“……”

“像他這種程度的傷,做手術是要直系親屬簽字的,怎麽,你這個媽還要從新聞上才知道消息?現撿的兒子啊!我跟你說最近我們醫院像你這種渾水摸魚的記者不要太多,你要是還有點良心想人家好,就不要來打擾我們的工作!”

想來薛薔打小亦是個驕橫的。

哪怕嫁了兩回,後來又硬着頭皮在影視圈摸爬滾打“圓夢”,但活了四十幾年,似乎總有人在前面為她保駕護航。哪裏被人這麽劈頭蓋臉罵過。

以至于一番話下來,竟被罵得傻站在原地,成了住院部天然的一處“風景”。

過路的人對她指指點點,間或有人似乎認出她——聽到快門聲,她吓得急忙拉高口罩和衣領,低着頭往電梯口走。

“阿姨。”

然而這時,卻有一把稚嫩的童聲從身後響起。

随即,一只小手便牽住了她雪白風衣的衣角。

她怔怔回過頭。

視線落低,瞧着眼前這個穿着病號服、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要倒的小男孩。

他如黑寶石般的一雙眼,亦一眨不眨地認真盯着她。

“我認識你。”

小男孩說:“我看過你的電視——”

她急忙蹲下身來捂住男孩的嘴。

“我、唔……唔,”男孩卻又掙紮着掰開她的手,似乎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我、我還知道……”

他突然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耳邊:“我知道你是小解哥哥的媽媽,我們一起看過你的電視劇。”

她長得可真漂亮啊。

黑黑的眉毛,漂亮的大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得挑不出來一點錯,簡直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公主那樣。雖然不再年輕,可是老了也美,年輕的時候更加是個大美人——習慣性學着大人一樣對電視劇人物品頭論足的小遠彼時說。

而小解哥哥聽着他的描述,卻突然沉默了很久。

表情裏是他看不懂的凝重。

【是嗎?】

末了,卻也只淡淡說了句,【那就好。】

他終歸是希望她好的。

“小解哥哥一定很想你,”小遠說,“但你怎麽這個時候才來看他呀!”

“……”

“來——你跟我走好了,我帶你去,我知道小解哥哥住在哪裏!”

于是就這樣。

陌生的小孩帶着薛薔,輕車熟路地上了住院部六棟十三樓。

VIP病房的樓層遠比底下要安靜很多,看管也要嚴格許多。

然而護士們看見小遠,卻不知為何,都沒有上前阻攔。

兩人很快推開解凜所在的病房門——

“他的手怎麽樣?”

而此時的病床一旁,西裝革履的青年正在向醫生詢問着解凜的情況。

“左手的斷骨已經接上。其他的大大小小的傷,葉先生,我們也盡可能給他做了縫合。但說實話,情況不樂觀……幸好是他的求生意志很強——身體素質也非常好,我想,如果能夠醒來,以後簡單的動作、像提拉拽之類的應該不成問題。”

醫生說着,突然話音一頓。

偷瞄着葉南生的臉色,又試探性地補充:“但是畢竟人的身體不是積木,随便拼拼湊湊就可以複原。”

“他這樣折耗自己的身體,新傷加舊傷,這……很有可能還是會留下一些後遺症。不過具體的還要等他醒來之後,再做進一步的檢查。”

話雖然說得“難聽”。

終究是實話。

“好。”

是以葉南生也沒有為難他,只淡淡點頭,“總之,我們葉家不缺這點錢,還麻煩醫生你,在我弟弟的事上多費點心。”

語畢。

視線一掃,注意到進門來的小孩,方才還冷肅的表情,卻驟然洩出一絲笑意來。

“小遠,”他說,“怎麽又跑過來了,今天有沒有聽醫生的話乖乖打針?”

葉南生其人,似乎歸根結底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一體兩面随時切換,好壞泾渭分明。

對這個“有眼色”的孩子,他的脾氣一向是有商有量的。

也因此,才愈發顯得緊接着擡頭,看到小遠身後進門的女人時,表情變化尤其明顯。

薛薔作為長輩,理所應當先有表示。

當下只得僵硬的沖他笑笑。

“……原來是薛阿姨。”

而他亦回以虛僞的笑:“什麽風把你吹到這來了?”

明知故問的把戲一流。

“你是——南生?”

“是我。阿姨還能認出來,看來我的變化還不算很大。”

葉南生微笑:“不過您看起來倒是越來越年輕了。”

“說起來我們上次見,好像還是前幾年香港蘇富比的拍賣會上吧?回來的時候,奶奶還說起你。”

但具體說的是什麽——

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薛薔的表情晦暗不定。

當着小遠這個陌生小孩的面,卻實在不好表現出過于鋒銳的一面。

她亦只能強忍,很快也憋出一個溫柔的笑來。

又索性越過他,走到病床邊。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比起以前,解凜确實是又瘦了很多了。

她想。

盡管他的體質和骨架本來也像他父親,不長胖也挂不住肉。但是她至少能分清楚幹癟的瘦和純粹憔悴的瘦……而眼前的解凜則很顯然是後者。

氧氣面罩下,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如果不是心電圖上的波紋宣告着心髒仍在跳動——她有些走神——仿佛又瞧見了許多年前,躺在水晶棺裏的葉振宗。那麽蒼白,那麽安靜。

不會再和她吵架。

也再不會再睜開眼。

而葉南生不知何時也跟上來,站在她身旁。

跟着低頭看向病床上的人。

“薛阿姨。”

他突然說:“其實奶奶近幾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直都很想見他一面。”

“我們做小輩的,又是兄弟,互相照顧是理所應當。不過如果可以——我當然也想能夠成全一下老人家的心願。”

這個“他”。

此時此刻指的是誰,卻自不必多說。

兩人皆是沉默良久。

末了。

亦是葉南生又開口。

話裏話外,意有所指:“而且現在他的事上了新聞,奶奶遲早也會知道的,倒不如主動一點。正好你也在,如果你能幫這個忙、做做他的工作,我想奶奶她應該會——”

會什麽?

再重新考慮財産分配的事?

還是還給她當年從沒給過的尊嚴?

又或者,讓解凜把當年的毒誓當做從未存在?

薛薔冷笑一聲。

正要說話,身後卻又再次傳來小遠童稚的聲音,伴着清楚的開門聲一起。

“爺爺!”

“爺爺你今天又熬湯了嗎?什麽湯?好香啊——”

薛薔回過頭。

正見手裏拎着保溫桶的老遲進門來。

老人笑着拍拍小遠的腦袋,答說:“诶,這都被你聞出來啦?是魚湯,待會兒小遠也試一點吧。”

語畢。

頓了頓,卻又有些疑惑地看向病床邊“多出來”的女人。

而不等葉南生開口介紹。

薛薔這次卻主動起來,指着自己,“我是解凜的媽媽。”

老遲恍然大悟。

打完招呼,做了自我介紹,卻又漸漸露出慚愧表情。

“我、我……”

老遲說:“小謝,他和我們家小雪……”

故事說來話長。

聽者卻各有心。

畢竟,一個失了女兒,一個傷了兒子。

某種程度上,他們兩人也不過都是失意的家長而已。

薛薔後來亦坐在沙發上,完整聽老遲說完了這次事件、他所認定的來龍去脈。

“我們家小雪。”

而老遲說着說着,亦又濕了眼眶,“她……她的命苦,等小謝醒過來,我心裏這顆石頭落下來,我就去找她。”

“那些警官同志也說了會幫我找……但是我哪裏還坐得住?我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她很乖,從小到大沒有惹過事,上一輩之間的恩恩怨怨,又為什麽總是和她過不去——”

葉南生聽到這裏。

輕放在沙發扶手一側的右手不自覺攥緊。

面上卻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一派溫和。

甚至還有閑心低頭,又哄着聽得雲裏霧裏的小遠回病房去休息。

小遠年紀還小,也聽不出他這是在趕人,聞言只乖乖點點頭。

又說:“好吧,但我還想去看看小解哥哥,可以嗎?”

他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沒擠到過床邊呢。

葉南生點點頭。

遂牽着小遠過去看了一眼。

“小解哥哥,”而小遠卻似乎嫌一眼不夠。趴在病床邊,又眼巴巴地看了很久,突然小聲說,“你怎麽還不醒呢?我還想吃你的生日蛋糕呢。”

“天使姐姐說給你準備了禮物的,我還跟她約好,要買我們家路口那間蛋糕店的蛋糕——做的可好吃了,可是姐姐說不要買的,她會自己給你做。”

“我想姐姐了。”

“好久好久,她都沒來看我了……”

說着,他又痛惜地摸了摸解凜布滿針孔的手背。

瘦得全都是骨頭和青筋了——好吓人。他想。如果天使姐姐看到的話……

他搖搖頭,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怎麽他們都不說姐姐去哪了呢?”

又低聲咕哝:“小解哥哥,你什麽時候才醒?我們到時候去找姐姐玩好不好?我還想吃——”

吃……

诶?

小遠腦袋一歪。

突然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看着解凜顫抖的指節。

葉南生已準備抱起他走。

“小葉哥哥,”他卻忽然拉了拉葉南生的衣角,指向病床,“你看,在動。”

“什麽?”

“在動啊!”

他大聲說:“小解哥哥的手指在動——”

解凜醒在一個尋常的冬日傍晚。

睜開眼時,病床邊圍着很多人:他想見到的人,不想見到的人,熟悉或陌生的人,醫生護士,站得滿滿當當。

然而他任人檢查着,兀自迷蒙着眼四下逡巡,“巡視”着每一張臉,清晰的五官。

卻終究沒有見到自己記憶裏的那個人。

“遲……雪呢?”

他的聲音嘶啞難聞。

他問每一個人。

而得到的答案除了沉默,就是別過臉去的淚痕,又或是幹脆的疑惑不解——他的母親并不能理解他對另一個人的珍視。在她心裏,大概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冷心冷情的孩子。

所以也就更不能理解。

當他在給老頭子致電,問出了最後答案後,何以會這樣突然的暴怒。

“放開我!!”

他的肩膀、雙手雙腿都被人壓住。

鎮定劑被緩緩推入他的身體。

然而他還在掙紮。

嘶啞的聲音裏是無可抑制的憤怒和無力。

“我要殺了他——!!!!”

他說:“我要殺了他——!!!!!放開我!!”

什麽冷靜。

什麽計劃。

什麽從長計議。

他的理智已經燒得殆盡。

原來這些天來的步步都是錯,就因為他的貪心,他以為自己能做到——結果他最終還是親手把她推進了深淵裏,是他親手做的——他毀了她。

“那是毒窩,”他向電話裏失聲怒吼,“那是毒窩!你要她怎麽辦?你要她在那裏怎麽辦,和一群窮兇極惡的毒/販為伍嗎?”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我已經提前向北城打過幾十份報告,我已經說過陳之華還活着!還活着!為什麽你們沒有在邊境設防?!”

“他一定會逃去東南亞!!去美國,或者去加拿大……但出了國境線,找人的難度就是一百倍一千倍的遞增。”

“現在已經過去七天了……七天!最寶貴的黃金時間都錯過了,現在你要她怎麽辦?!你告訴我,她只有一個人,你要她怎麽在那裏生存?你告訴我!”

他心裏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在體制之內,一言一行更要遵循規章,按照程序來調配警力和層層彙報進度是必然的步驟。

他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責問對方的理由。

然而那些話在心裏,不說出口似乎即要将他吞沒,鋪天蓋地的陰郁侵蝕了他的理智。

那些痛苦的嘶吼一聲接着一聲。

如瀕死前的呼救。

“你告訴我……”

他說:“你告訴我……!”

你告訴我她該怎麽做才能活下去。

你告訴我,我怎麽面對這個結局。

“解凜。”

然而就在電話另一頭。

更加殘酷的消息亦在這一天傳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結果已經是這樣。我允許你發洩情緒,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你就應該争取,你只有冷靜下來才有可能争取……以及。”

電話那頭的聲線驟然低沉:“關于那個筆記本,破譯的結果已經出來了。”

好消息當然有。

那本筆記裏的內容遠比他們想象中要“豐富”,甚至跨度涵蓋了近十年的內部消息,錄入了相當多警方至今沒有确認的毒/販窩點信息,相當于是凜冬計劃的又一大重要成果之一。

“記錄本的寶貴之處,其實就在于即時性。畢竟很多人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哪怕親身經歷之後,事後都很難回憶起來具體的細節。但在筆記上都記載得一清二楚。當年解軍選擇回家結婚,這第一本筆記莫名遺失,我們一直認為是非常大的遺憾……”

老頭低聲說:“所以,現在能夠在你手裏把這本筆記找回來,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也能夠安息了。”

……什麽意思?

解軍。

老解。

他腦子裏“嗡”的一聲。

然而殘酷的聲音卻還在繼續:“不過,如果按你說的,解凜,這本筆記是遲雪的生父留給她的東西,那麽很有可能——”

老頭兒深呼吸。

似乎也察覺這個答案對他而言有多殘酷。

但是卻仍然不得不說。

“那麽很有可能,遲雪是解軍的孩子。”

電話這頭一片死寂。

電話那頭,一聲長長的嘆息。

“如果需要的話……你,”老頭說,“你有她的頭發或者血液樣本,解軍的墓就在北城,你可以……”

手機陡然墜落在地。

“……!”

裏頭傳來的聲音亦變得細不可聞。

被病房裏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淹沒。

“……”

薛薔站得近,手足無措間怔怔低頭。

看向自己白色風衣上斑駁紅點——如噴濺的血花。

而解凜卻無聲無息,只兀自俯下身去。

在兵荒馬亂的尖叫聲和急救鈴中,鮮血沿着嘴角,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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