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離

然而,這種難得的正常交流似乎仍顯得奢侈而短暫。

一夜過後。

第二天的診療過程依舊進行得堪稱艱難。

磨磨蹭蹭耗了大半天,心理醫生終于從卧室出來,在客廳和解凜坐下聊天。

而等待許久的解凜。

亦最終從面前的心理醫生口中,久違地聽到了“癔症”這個名詞。

有一瞬而過的怔愣。

“我曾經有個戰……朋友,也得過這個病。”

他說:“也是在受到驚吓之後突然發病的——之後就完全處在一種類似夢游的狀态,或者長時間保持在一個動作不動,也不吵,不和我們任何人交流。”

盡管事隔經年。

解凜對這件事仍然記得很清楚。

因為慘痛的經歷本身,發生在一個只比他大了幾歲、在任務中萬幸生還的緝毒警察身上。而也就在他手術脫離危險的當日,他還未來得及撤離邊境的的妻兒,被報複者亂刀砍死,橫屍街頭。

從那以後。

那位警員再也沒有主動開口和周邊人說過一句話。

不少人都說他是受到刺激瘋了。

旁觀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當然,也有人不解他怎麽如此輕易就被“擊潰”。解凜毫無疑問屬于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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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後來和老頭子一起去看望那位退伍的前輩:那時他已從警隊卸任、回到農村,每天如一個普通農民般在田地裏揮汗如雨。

一切都仿佛恢複了正常。

他沒有別的問題,只是依然不太愛講話。每天與農田為伴,機械式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解凜看在眼裏,于是又私下裏問老頭,說逃避是沒有用的。

為什麽不試着幫他治療?也許還能讓他回到警隊發揮作用。

在彼時的少年看來,學了一身本領,熬了千辛萬苦,就這樣度過餘生,未嘗不是一種殘忍。

老頭聞言卻搖搖頭。

又反問他,說如果逃避能活,直面就要死,你覺得別人會怎麽選?

“你看得到的,都是扛過來的人;你看不到的地方,解凜,這樣的人還有千千萬萬個。幾十年後,你未嘗不會理解這種選擇。”

當時的無心感慨,多年後竟一語成谶。

許多年前,曾經對此嗤之以鼻的少年,許多年後,果然迎來了殊途同歸的命運。

解凜突然沉默下來。

又回過頭去看長廊盡頭的卧室。

沒有關嚴的門扉,只有遲雪一人的房間,卻隐約傳來孩子氣的“對話”聲:

她顯然對于昨天買來的小貓玩偶情有獨鐘,卻又放不下可愛的黃鴨子。

于是,在黃鴨子和白色小貓之間難以取舍,索性自己囫囵扮演起這兩個角色。

“争辯”着到底誰才更應該放在床邊靠近她的位置的同時,也像初學說話的孩子,嘴裏不時發出些含混不清的氣聲——

模樣之專注認真。

仿佛房門外的世界已徹底與她無關。

身在哪裏,身邊有些什麽人,所有的一切都無法再撼動她內心默默關緊的“門”。

這或許也是為什麽,一天下來,無論心理醫生采用什麽樣的辦法,都無法撬動她親口說出自己這一段時間的經歷。

她拒絕和人溝通過去。

就像當初的那位“前輩”拒絕和任何人聊起感受、聊起後悔。

他們并不是失憶。

只是不願意回頭的恐懼支配了一切。

“……所以,她還是完全認不出我給你的那些照片嗎?”

解凜忽又側頭看向面前的心理醫生,“她爸爸的照片,你給她看了,也沒有反應?”

“沒有。”

“但我的确是在她以前的家附近找到的她。”

“這不奇怪,”醫生聞言,攤了攤手,“很多病人在潛意識裏都會有一個她自己默認‘最安全的地方’。很大概率也就是這個念頭支撐着她,所以哪怕在精疲力盡的情況下,還是一直不停地試圖靠近那個目的地。”

說罷,見解凜表情仍然凝重,又給他長篇大論介紹了一番癔症的痊愈病例和注意事項。

最後才總結道。

“總之,癔症不算是一種罕見病,病發原因也有很多種,通俗點說,就是逃避痛苦或者孤獨,對抗外界或者自身無法承受的壓力。”

“……”

“至于具體的症狀,別說神游,就算是失憶、癱瘓、假性癡呆,老實說這些年來我也看到過的案例也不少——畢竟現代人的困境真的算是千奇百怪。如果心理問題真的能夠随随便便無障礙面對,就不會有我們這些心理醫生了。”

說着。

老先生将自己實習生送來的藥片分門別類裝好,顫巍巍推到解凜面前。

又道:“不過當然,癔症作為其中一種比較特殊的心理疾病,也的确存在不藥而愈的情況。而且,就算拿給我們專業的人來治療,其實也多半只能用心理暗示的療法來輔助病人抽離而已。只是現在考慮到你愛人、她還有主動攻擊人的情況,所以我再給她開一些抗精神病、抗焦慮和幫助睡眠的藥。”

“……好。”

“但如果她還有繼續攻擊你的話。”

預約的診療時間已到,老先生站起身來。

臨走前,又向他抛來一聲嚴肅的提醒:“那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因為心疼或者之類的原因耽誤治療,哪怕讓她吃點苦,受點累,還是送去專業的精神病院,或是療養機構來介入治療比較好。”

理智地考慮。

這當然是最“高效”也最能夠節省精力的選擇。

解凜這次卻始終無話,沒有任何回應。

直到目送那位醫生離開。空蕩的客廳裏,只剩下他靜靜看着那些幾乎堆成山的藥盒,仍然在沙發上坐着沉默了很久。

末了,起身慢慢走到卧室門前。

遲雪此時依然還坐在床上,背對着他和玩偶做“長期鬥争”。他的腳步聲顯然沒有驚動到她。直到他走過去,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持續十分鐘在床邊坐着不動後。

遲雪終于注意到他,呆呆擡起眼來。

緊接着護食一般,把鐵盒、小鴨子、小貓攏在懷裏。

他驀地失笑。

只能一本正經地哄她。

甚至把雙手舉起,一副清白的投降姿态,說:“我不搶你的。”

“……”

“我還會給你買新的。”

解凜說:“你想要小貓,是嗎?”

“……?”

遲雪歪了歪頭。

解凜第一次帶遲雪出門,是帶她去了附近的寵物店。

因為怕她被人群吓到,還提前一天聯系了寵物店的老板,包下了一上午的“單獨使用權”。

但事實證明,遲雪其實并不大吵大鬧——她哪怕陷在自己的世界裏,也從來不願意主動給別人添麻煩。至多只是像個小蘑菇似的蹲在貓籠前,看貓舔爪子撓肚皮,一副惬意的樣子,她就“嗬嗬”直笑。

解凜也不打擾她,就跟着蹲在她旁邊。

她聽得懂或聽不懂,他也小聲地在旁邊給她介紹,說這只是什麽貓,那只又是什麽品種,眼睛是什麽顏色,他不厭其煩地教她說話或認字,遲雪偶爾會側過頭來看他,最初是疑惑地眨巴眼,後來,她也一眨不眨地看他,突然笑一笑。

“貓。”

她叫他。

“我不是貓。”

而他立刻糾正:“是解凜。”

“……小貓。”

“是解凜。”

“……?”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糾正,她似乎覺得不開心。

于是皺了皺眉,突然便又不說話了。

他就這樣沉默地和她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半分鐘。

“……是。”

最終卻還是在她的委屈和突如其來的笑容裏屈服。

屈服得自暴自棄:“是貓。是布偶貓,金吉拉,銀漸層……”

有個名字總比無名無姓來得好。

寵物店老板也沒閑着,在旁邊看得慈母笑。

等到一回生二回熟,來了第三回 ,才終于忍不住問他,說要不要給妻子買一只小貓帶回家去玩。

“我看你老婆很喜歡的呀。”

店老板勸他:“你這樣每次過來都包一上午,都夠買兩三只貓了,不如直接帶一只回家呀,貓糧什麽的給你打折好了。”

他正給錢結上午“包場”的賬,聞言回頭看一眼:遲雪還戀戀不舍地坐在貓籠前,逗貓逗得不亦樂乎。

但想了半天。

末了,他卻仍是搖頭。

“不了。”

解凜說:“現在還不用。”

雖然他答應過她,但是——還是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吧。他想。

等到遲雪真正是喜歡一只貓、他們能夠一起照顧一只貓,對一只小貓的生命負責,而不是只能把貓當作玩具和寄托的時候。

到那時,小小的生命,也能讓一個家變得溫馨。

他還要和她一起等待着那天的到來。

他牽着她從寵物店離開。

不料出門時還是晴天,這會兒,外頭連下了幾天的雪又開始斷續落下,從最初的雪子到後來的大雪,落滿地,堆成小丘,走在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回頭看,能看到一排深淺不一的雪地黑腳印。

他們并肩走在雪地上。

“遲……”

遲雪卻突然把他推向前。

解凜正在想着什麽時候帶她去見老遲的事,被推了個措手不及。

不想連累她摔倒,只得匆忙松開兩人相牽的手,就這樣趔趄着向前走了好幾步。

“遲雪。”

他無奈地回頭。

不知她又耍起了什麽鬼主意。

卻見遲雪認認真真地低頭看,一腳接着一腳,踩在他留下的腳印上向前。

然而距離本就拉得不遠,腳印很快“用盡”。

她不動了。

只小雪花飄揚着落在她頭發上,眉毛、睫毛都被染得雪白。

她又擡起頭沖他笑。

解凜只得又往前走幾步。

果然,遲雪立刻接着按他走過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走完了又停下,他一走她也接着走,對這種幼稚的游戲樂此不疲。

解凜卻不放心,走兩步又要回頭看她。

他索性倒着走。

“慢慢走。”

他說:“遲雪,別摔倒了。”

“慢點。”

“……”

“把帽子戴上。”

他好意提醒,她卻不聽。

甚至很喜歡自己這個“新造型”,故意在他面前抖落發絲上沾染又半消融的白雪。

這麽一步一步。

任由小雪變大雪,霜雪落滿頭。

他不知怎的,竟也逐漸地不說話了。

盡管被路人們行注目禮,盡管幾次差點被絆倒。

但他什麽也不說,不在乎,只是亦開始認真地對待她心心念念的幼稚游戲。

她要玩,他就陪着她做不被理解的笨小孩。

盡管看似是向前走,實則是一步步往後退,他依然謹慎的、溫柔地等候——在雪地裏等候着他的女孩,一蹦一跳沿着他的腳印,如跳格子一般,一點一點向他靠近。

直到小區門口的最後一步。

“沒有路了。”

他無奈,沖她笑笑,張開手。

遲雪卻惡作劇一般,忽然故意誇大動作似的擡高腳、踩下去,踩在他的最後一個腳印,踩在他的腳上。

她“嗬嗬”地笑。

好像故意要激怒他,故意做一些從前的她從不敢做的壞事。

好像在說,從前我一直只能看你的背影。

但你看,你今天也要為我停下。

好像在說,哈哈,解凜,你也有今天。

又或者只是單純地為自己的惡作劇成功而開心。

她笑得臉蛋紅紅,整個人都紅撲撲,擡頭幸災樂禍地看向他。

——但為什麽呢?

他竟不生氣、反而還來擁抱她。

她頭發上還全是雪呢。

怎麽小貓一點也不怕冷,也不叫,他竟然還伸出爪子來抱她了。

他說:“遲雪,你開心嗎?”

又自問自答:“我想你是開心吧,你以前……沒有機會做這種事。你開心,比什麽都重要。”

好傻。

她卻覺得他的懷抱很暖,整個人鑽進他的外套裏,聞到很香的味道。

他身上一直有很香的味道。

她于是忽然就不生氣了——因為小貓不給她新的小貓而生氣,這一刻,她覺得,只要有小貓陪她玩就好了。

小貓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朋友。

還有最好最好的……

最好的。

什麽呢?

“遲雪。”

她正在想着奇怪的問題,奇怪的答案。

他的懷抱卻突然收緊,手指輕輕拂落她頭上、身上的雪花。

她聽見他說話。

“如果這個世界讓你覺得不開心,”他說,“我可以一直陪你閉着眼。”

“……”

“但原來我也有我的私心。”

“我多希望你還能醒過來,能再看一眼這裏。”

這裏是哪裏?

他的手牽着她的手。

摸索着,觸碰着,她感受到手掌底下清晰地跳動。

“希望你能聽完那天,我沒有跟你說完的話。”

他說。

“我說過,會用另一種方式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

“哪怕我把生命的尊嚴交給我的信仰。”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隔絕于風雪之外。

卻低聲地,在這大雪之日,輕聲對她說:“但我把這裏交給你——遲雪,請你,慎重地,嚴肅地,幫我保管吧。”

撲通。

撲通。

是心跳的聲音。

她的手指忽然如過電般抖簌一下。

“無論你是什麽樣,我們不會再分開。”

而他說:“遲雪……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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