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明月何時照我歸
遲雪的“出逃”。
對于解凜來說,毫無疑問,是失而複得的一場美夢,一場跨越數年的重逢。
但對于葉南生和他所面對的各方勢力而言——由于信息的不對等,某種程度上而言,卻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好消息。
他們對此甚至一無所知,只能在等待和應付陳之華提出來的一個接一個刁鑽要求中度過了焦頭爛額的一周。
而或許陳之華也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耐心正在逐步耗盡。
因此,在這一周的周末。
這個詭計多端的老狐貍竟時隔半年、第一次不借助他人之口,不用各種奇怪的變聲設備,而是親自給葉南生打來了一個頗為“親切”的電話。
電話裏,陳以遲雪的父親自居,又一口一個稱呼他為“好女婿”。
“總之,你的誠意我已經看到了。”
他說:“把女兒交給你,老實說,南生,我也是能夠放心的。”
……什麽叫做“把女兒交給你”?
天知道接這個電話,葉南生原本已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這時反倒被他的“熱情”打了個措手不及。
更有甚者,聊了沒兩句,陳之華又一反之前謹慎且不斷推脫的态度。
不僅幹脆地和他約定了之後的見面一定兌現,話裏話外,更是提到,既然葉南生對自己的女兒一往情深,過去的五年也信守承諾,那麽他很樂意在這件事上做個好人,撮合他們這一段難得可貴的姻緣。
“至于我們的見面,”陳之華說,“不如也就放在訂婚儀式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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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怎麽就聊到訂婚這個事情上了?
葉南生從不否認自己在和陳之華的接觸這件事上有私心。
但也從沒有自大到覺得遲雪會被這樣的灰色交易打動。能和她結婚,對他來說更像是天方夜譚的玩笑。
一時間怔愣當場。
電話那頭,陳之華卻似乎早有準備,預演充分。
給他畫的“大餅”也還在進一步的完善中:
“而且,既然是我的女兒要出嫁,陣仗當然是越大越好。只不過國內的事,各方面譬如酒店住宿之類的,我離開太久,現在也不太熟悉了,南生啊,一切還都得交給你安排了。”
“到那天,我一定會帶着家人一起到場——而且在那種場合下,我想,我們雙方也會更愉快、更安全一些。像你說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有這樣一層關系在,我這個老丈人也能在你的‘地盤’呆得更安心。”
陳之華說到最後,難得朗然地笑出聲來。
葉南生的腦袋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建議”塞得宕機。
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這燙手山芋背後藏着怎樣的機心。
只知話到末了,這只老狐貍仍不忘囑咐他:“對了,南生啊,”陳之華話裏帶笑,“畢竟是終身大事,不要說我沒有提醒,到時候,訂婚也好,儀式也好,你家裏該來的人一定也都要到場。”
“一來,不要讓別人看了笑話,覺得你們的婚姻是場兒戲;二來,也要讓我這個做父親的看到你對我女兒的态度才好。”
“……”
“當然,這些禮儀上的事,我想也不用我多說了,你一向都是安排得很好的。”
這通電話,随後在陳之華爽朗的笑聲裏中斷。
酒店裏,陳之華将手機扔到一邊。
又轉而看向旁邊機械進食着午餐的女人,伸出手,頗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阿玉。”
他說:“你都聽到了?好了,總之,女兒很快就會找到的,你也不用擔心了。”
“……”
“還是你被我剛才說的話吓到了?你也舍不得女兒是不是?怎麽哭了。”
他給她擦着眼淚。
嘴裏卻仍咕咕哝哝念叨着:“真是笨,跟了我這麽多年,阿玉,你怎麽還會被這種假話吓到——那可是我們的女兒——怎麽能到別人家裏去受苦,我只是騙他的,你怎麽也被吓到了……女兒很快就回來了,你別哭了,乖。”
他明知道她是為遲雪可預見的被利用的命運而哭。
偏偏卻還故意的,用她最害怕的結果來安慰她。
“那群警察做夢都想抓到我呢,”陳之華說,“就算為了抓到我,也會把女兒送回來的,等着吧……遲雪,我太了解我們的女兒了,她會回來的。”
她不僅會回來。
而且還會再一次,身臨其境地體驗一次他如何帶着家人從最危險的地方金蟬脫殼。
到那時候。
有媒體的掩護,有一群葉家人做人質。
在那種場合下,一群警察又敢奈他何?
那個自作聰明的葉家小子,也該嘗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了。
而且——
到那時候。
陳之華微笑着,又若有所思地,輕撫黃玉落淚的面龐。
“阿玉,我們做父母的,我想,還是得要吸取教訓……我們得徹底打斷她的腿才行。”
陳之華說:“關在籠子裏的鳥根本不需要翅膀,也不需要做夢的權利。”
話落。
黃玉卻忽然開始幹嘔起來。
才剛剛吃下去的午餐,此時又原模原樣地吐到了碟子裏。
陳之華冷眼看着她的狼狽。
半晌,表情裏卻帶上莫名的陰狠。
“阿玉,到底什麽時候,我們的女兒才能像你一樣學乖呢?死了一個梁振還不夠——”
他的手又一次輕撫着她的脖頸。
任她咳嗽不止。
嘴裏卻喃喃着:“難道,還要再陪上一個你嗎?”
而幾乎與此同時。
在風平浪靜、基本确定安全的一周過去後。
解凜最終還是決定帶着遲雪去和老遲見面。
盡管他心裏已有預期,看到這個狀态的遲雪,老遲也許會大受打擊,也許會為此而崩潰。
但是,卻也終究做不到抱持着“等到她好再見面”的念頭,去自以為是地為這對父女考慮——他害怕自己的一念之差,會讓這對父女失去最後團聚的時光。害怕等到遲雪清醒後,也永遠會因此而後悔:
畢竟他很清楚。
醫生和老遲心裏也如明鏡。
五年來,始終找不到匹配的□□,老遲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了。
然而。
當他帶着裹得嚴嚴實實的遲雪推開老遲的病房門,屏退衆人,最後輕輕拉下遲雪臉上的口罩。
當他引導着遲雪坐下,把她畏縮顫抖的手交到老遲蒼老而皺紋遍布的手裏。
與他想象中完全相反。
老遲當然一眼就看到了女兒的異常、看出了她的陌生和畏懼——然而,老人家沒有痛哭或是質問,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的情緒,只是在許久的怔愣過後,平靜地看着眼前失而複得的掌上明珠。
末了,輕輕地,輕輕合住了兩人相握的手。
“小雪乖。”
老遲說:“爸爸終于等到你回家了。沒有遺憾了。”
因此,哪怕是癔症也好。
笨拙、癡呆甚至“返老還童”都不可怕。
“她本來也是才這麽小、這麽小一團,就被抱到我手裏的,是我和我老婆,一點一點,教她怎麽走路,怎麽認字,送她上小學、初中……大學的。我老婆走的前一天,還拉着我的手,說、說……”
老遲哽咽得幾乎再說不下去。
恍惚間,卻又想起妻子與他的最後一面。
瘦得不成人形,如一具枯骨的妻子,顫抖着拉起他的手。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大宇啊,以後我不在了——我們小雪,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吃苦,別讓她走我們的老路啊……好不好?你答應我。】
如今。
他究竟算是做到了,還是徹底失約呢?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
病床上的老遲說:“只要我還活着,沒關系……我還能重新教她走路、認字、教她做個好孩子。我們小雪這一輩子太苦,能做個小孩子、能做個小孩子也好啊……”
小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為人父母。
有什麽比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更重要呢?
只要她還活着。
他死也都能瞑目。無愧去見九泉之下的妻子了。
而遲雪此刻坐在他的病床邊,看着眼前涕泗橫流的老人,亦是久久的沉默。
沒有被牽住的手卻不自覺捂着心髒的位置,逐漸揪緊了衣襟。
——她好像感受到了什麽。
恍如心髒亦被一點一點揪緊。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
是又一次的開門聲,打破了無聲蔓延的痛感。
解凜當即回過頭去。
原本想要責難的語氣,卻在看清了來人的瞬間變得無法開口。
“小遠。”
他只和老遲一樣,幾乎前後腳地喊了一句。
對這個孩子,他的心情不可謂是不微妙。
而被稱呼為“小遠”的男孩——又或說少年,依舊如記憶裏的蒼白瘦弱,五年過去,個子竟沒有長高多少,相反,疾病侵蝕了他的健康,在同齡孩子都理應正活力四射的年紀,他卻顯得生機寥寥,連說句話都要大喘氣。
然而小遠的眼神仍然在看清病床邊的身影時驟然一亮。
緊接着努力快步走上前來。
“天使姐姐。”
他說:“你回來……你回來了!”
難得高昂的語氣。
他站在病床邊,還像小時候那樣,拉起了遲雪的另一只手。
“我是小遠啊!”
連聲音和語氣,也幾乎和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我、我經常來找爺爺聊天的,我們昨天還聊起來你,我們、我們都很想你,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一直都不——”
為什麽一直都不回來。
為什麽一直都不和我們聯系呢?
五年了,因為這場病,他越來越虛弱,被關在醫院這個小小的世界裏。
貧瘠的生活,愈發顯得童年時的美好可貴。
在他的想象裏,天使姐姐理應在他熱絡的招呼聲裏俯身來擁抱他、就像從前那樣才對,然而,他的天使姐姐卻只是遲鈍地擡起眼睛,許久,在他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自我介紹裏,倏然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疑惑的話來不及問出口。
她卻突然又尖叫一聲。
同時掙脫開了兩只手的“束縛”,跌下凳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進了解凜懷裏。
“小遠……小遠……”
她喃喃着。
仿佛陷入可怕的噩夢裏,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意。
“小遠……”
【遲雪,如果你能回去,請你幫我轉告小遠。】
記憶仿佛又回到當初那個漆黑的閣樓上。
她在夢裏被驚醒,突然聞到了一陣令人欲嘔的血腥味。
那個人卻坐在黑暗裏,不知已看了她多久,就這樣突兀地開口。
那是她又一次逃跑失敗之後的事了。
在洛杉矶聯合車站,她跑出巷口,最終卻還是跑不過陳之華安排的人手。
他們一個個車廂排查,揪出了躲在衛生間的她,衆目睽睽之下,将她帶離了車站。
而在那個冰冷的“家”裏。
沒有意外,迎接她的是又一頓的毒打,之後被扔進閣樓。
陳之華勒令她收心,打個巴掌給顆棗,又告訴她,很快他會帶她回國,“幹一件大事”,需要她的配合。
但她已全然不相信他的所謂承諾。
索性滴水不進,一心求死,并以此來威脅他。
她很清楚。
自己的這張臉,這條命,就是她在陳之華面前最後的籌碼。
而或許也正是陳之華察覺到她的“賊心不死”。
于是,就在回國的前夜,有了閣樓上的那一幕。
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遮蔽了她的嗅覺,她摸到地板上粘膩的液體,借着月光翻開手看,只看到滿手的殷紅。
“梁……振?”
“……”
“你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她的聲音都在發抖。
事實上,在那一夜之前。
她也的确始終都堅定地認為,梁振是陳之華身邊最忠心的鷹犬,也是無數次将她抓回牢籠的幫兇。
即便都是姓梁。
她也從未把梁振,和小遠曾無數次向她描述的那個、英雄般偉大、無私、無所不能的父親聯想到一起。
但是這一夜,梁振卻從黑暗裏爬出來——是爬出來。
她才看清楚,他的雙腳都被砍斷。
大出血的可怕血量之下,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她瞬間尖叫出聲,被恐怖驅使而不斷往後退,蜷縮進角落。
然而他卻仍然固執地向她靠近,拖着滿地血痕,将沾滿血的紙幣和僞造的身份證件塞到了她的手裏。
“遲雪……”
他說。
“如果你能回去,請幫我……轉告小遠……”
“我要,繼續……去執行、很辛苦的任務,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去看他。”
一股接着一股的血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裏、鼻子裏往外冒。
滿臉的淤青讓他幾乎面目全非。
但他仍然緊緊握着她的手。
他說,請你不要告訴小遠,他的爸爸是個罪人。
那些鈔票被血染紅,他的手指終于無力墜落。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
這個曾經克己奉公、曾經與黑暗戰鬥卻又堕入更深的黑暗的男人,只是癡癡地望向閣樓的窗外:那裏繁星如許,明月當空。
同一片夜空之下。
月光也曾經照亮一個田地裏苦讀的少年。
他忽然想。
自己這三十多年,大概也算是做了一個很好、很長的夢:
夢裏,他用知識改變命運,走出農村,去了廣闊的天地。
他比所有人都拼命,比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告別過去的生活,他用一毛錢就能打一次的電話打給父親,激動的聲音順着電話線,傳去千裏之外的家鄉。
【爸!我被選中了!】
他說:【我要去執行任務了!你幫我照顧好滿湘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等我回來,我就把你們接到北城,我們一家人去看故宮、爬長城——我帶你們一起過好日子!】
故宮很大。
長城很長。
父親。
請原諒我在生命的最後,仍然不知怎樣用貧瘠的話語來向你描述這個,沒能帶你去看的、偌大的世界。
小遠……
【月、亮粑粑,肚、裏坐個嗲嗲,嗲嗲出去買菜,肚裏坐個奶奶——】
【這是誰教你的?】
【嘿嘿,爺爺教我的!爸爸,我考你哦,奶奶在幹什麽呢?】
【……在繡花,繡糍粑。】
【诶?爸爸你怎麽知道——】
【因為爸爸小時候,也是聽你爺爺唱這個長大的。】
明月何時照我歸。
梁振至死都沒有想明白這個答案。
但也許答案到底是什麽,也真的不重要了。
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于釋懷。
他終于能夠回頭看一眼自己的來路,然後,笑着離開這個世界。
“……死透了?”
“啧,死得還真難看。”
然而。
第二天清晨,老神在在走上閣樓“驗收成果”的陳之華,卻只是看着早已死去多時的梁振,忽然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他踢了踢梁振腿上傷口處的“繃帶”——準确來說,是遲雪撕下衣服為他止血的布條,大概是覺得她這樣徒勞無功的行為相當幼稚,又蹲下身,看着癡坐在梁振屍體旁的遲雪。
“如果真的想要救他的話。”
陳之華說:“你一開始就不應該跑,我的好女兒,你要知道,我對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你,我動不了。但是這些人,我還可以一個一個拿出來給你‘展示’,給你看看,我的忍耐限度到底在哪。”
“……”
“更別提他差一點就放跑你了——你說,我養這樣的廢物幹什麽?他連幫我看着女兒這麽小的事都做不好。”
遲雪仍然盯着地板,沉默不言。
陳之華卻又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臉。
他尤其喜歡她安靜的神态。
“你要乖,”他說,“這次我帶你回國,很快又會把你帶回來的。我們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
“但,如果你不乖的話,我就只能再拿一個你熟悉的人開刀了。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警告——小雪,你乖,不要再惹我生氣了,好不好?為了我們大家好,你要乖,知不知道?”
而這個所謂熟悉的人是誰。
在這個語境下,根本不言而喻。
他期待看到她驚恐或是畏懼抖簌的樣子。這讓他感到滿足。
然而,遲雪卻只是始終怔怔地抱膝坐着。
眼神不曾看他,不曾看別物。
她只知道自己的懷裏還揣着帶血的證件。她只知道,她要回家了。
于是靜靜地,盯着自己污紅的指尖,流不盡的眼淚倏然滾落下來——如一場無止歇的大雨。
【要逃。】
這場逃亡,已經犧牲了太多人。
【要回家。】
她的精神狀态也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
終于,在奔赴自由的最後一刻,這根弦被無情斬斷。
她在冰天雪地的冬天,在落地中國的那一天,在深夜,藏在保潔人員的工具車裏跑出酒店,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她用梁振給她的證件和錢買了回家的火車票,她的衣服髒了,鞋也破了,但是她還在不停地跑,她知道只要停下,随時都會面臨被抓回去的危險,而她還沒有到她的“目的地”——
直到她最終狼狽地站在陌生的街道前。
環顧四周,是高樓大廈,是鋼筋水泥,是人聲鼎沸。
一無所有的她似乎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外來者。
她找不到家了。
她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徹底迷路。
然而這一天,小小的少年卻又如命定般出現。
拉着她的手,說天使姐姐,我是小遠啊,我是小遠。
“小遠……”
她在解凜的懷裏抖如篩糠。
關于那一夜的記憶,一次次撕下布條的破碎聲,止不住的血,無聲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又如洪水猛獸般找上門來。
她只能用力地抱住他,如抱住現實世界裏的最後一塊浮木,不願回頭也無法回頭,她只拼命地說:“回家,我要回家。”
這條路太長。
為什麽看不到盡頭。
為什麽無法讓無法無天者付出代價。
為什麽只是一直在逃、為什麽還要讓無辜者犧牲。
她的頭幾乎疼到要撕裂。
極痛之下,發出一聲壓抑的悲鳴——
再醒來,卻已是在深夜。
并非醒在醫院。
而是醒在熟悉的公寓床上。
她看向天花板,看向床頭櫃,甚至床頭櫃上那眼熟的鐵盒。
周圍的一起都那樣熟悉。
強烈的喜悅和複雜的心情将她的心層層包裹,她幾乎是跌撞着爬起身來。
卻在開門前的那一刻。
她的手摁下門把手,門輕輕打開的瞬間,一聲暴喝亦随之傳進房間。
“你瘋了!!”
是解凜的聲音。
她吓了一跳,亦瞬間驚得止住腳步。
只能靜靜傾聽着。
那樣清楚的,憤怒的聲音。
“我不會答應。絕不。”
聽見他說:“我會帶她和遲叔離開這裏,我會帶她去別的地方,去安全的地方。我先把他們安置好,之後再回來處理這邊的事情——”
“不行。”
另一個聲音卻緊随其後響起。
平靜而沉重的語氣。
“解凜,你應該很清楚,我可以找到你,他們一定也能找到——”
“那你告訴我陳之華現在在哪裏。”
“告訴你又能怎麽樣?你現在去殺了他嗎?你能做到嗎?”
“我能。”
“但你也不可能再活着回來!”
“……”
“解凜,你看看你這只手吧——你現在用這只手,能托穩你的槍嗎?”
那個聲音說。
“你明知道現在想要永絕後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配合警方。”
“……”
“你曾經是警察,解凜,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如果一個人的犧牲可以換來斬草除根,那麽這個人應該站出來。
逃跑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躲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五年前你廢了這只手,換來了什麽?你一個人螳臂當車可以解決問題嗎?”
“你應該很清楚,想讓遲雪真正安全,只能徹底解決陳之華這個麻煩,而‘誘餌’是必須的。總之,我可以答應你,我會保護她。”
我會保護我的……未婚妻。
“……”
“你相信我。”
暈黃燈光鋪滿偌大客廳。
兩個男人在沉默中無聲對峙。
——但想來,這或許也是平生頭一次吧。
他竟能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居高臨下俯瞰着曾經不可一世的解凜。這種感覺不可謂不奇妙。
葉南生想。
然而,這種感覺到最後,其實也不過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鐘而已。
“我知道。”
因為解凜給他的回答是:“我知道。我也發過誓。”
“……”
“所以,如果這個需要犧牲的是我,我随時随地都可以站出來——因為我有這個責任。召必回,這是我的責任。”
“……解凜。”
“但是遲雪呢?”
“……”
“那些痛苦誰來為她負責?”
他問他。
誰來為她負責。
誰也無法同她與共。
所以,誰有資格要求她無條件付出?
解凜無法控制顫抖的左手逐漸握成了拳。
“告訴我,”他說,“陳之華現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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